兩個女婿有親疏(捉)
那邊王家的年過得熱鬧,這一邊沈家的年也不冷清。
沈氏娘家住在大柳枝巷,出門就是河,既是河又是街市,船家販些藕魚蝦蟹,比外頭買少兩三個錢,腳步一伸一縮一日裹腹食就得了,很是便宜。
一到冬日裏門前就停了一溜兒烏篷船,上頭都扎着紅燈紅布,從橋上看過去船跟着水波輕搖,搖的燈籠也在晃蕩,紅彤彤的一片。
這會兒還早,一家子都沒用早飯,只有蓉姐兒吃了半串糖葫蘆,年初一門樓鋪子都不開,倒有些擔子還挑在巷子邊賣熱糖粥餶飿兒。
王四郎尋個有桌椅的坐下扔了八個銅板兒,一氣吃了兩碗細料餶飿,擔主見蓉姐兒像個裹了大紅封的白糰子,從湯鍋里撈出兩個白丸子,撒上紅白糖端過去算是送的,沈氏搓着蓉姐兒的小手道了謝,哄着女兒又用了幾口,這才慢悠悠往柳枝巷子去。
這條路蓉姐兒走慣了的,一看見春風橋就知道是去外婆家,摸出自己的糖人:“給表姐!”說著還點一點戴紅兜帽的小腦袋。
沈氏沒有正經婆婆,生孩子的時候只有個半大的小姑在伺候月子,她家裏再不受寵也是親娘生的,潘氏隔上一段兒就來看看女兒,送些活魚給她燉湯喝。
江州是魚米鄉,濼水鎮外就是個大湖,漁船往來不息,活魚賣得賤,雖不值什麼,可到底比就現了一回身,說了句“這可是王家門第一個女孩兒呢”的婆婆要貼心貼意的多。
沈氏跟幾個姑子都處得不咸不淡,得了空只往娘家跑,蓉姐兒自然就跟外家親近。沈氏笑一笑:“你捨得了,夜裏又念叨着再要。”
蓉姐兒縮縮手把嫦娥捏住了,趴在王四郎肩上不說話,進了門就撲進外婆懷裏不撒手,沈氏叫了兩回才肯下來合了兩隻手拜年。
潘氏早就笑得合不攏嘴,把蓉姐兒一把摟到懷裏,撿了桌上的蜜棗兒炸果條喂她,又喚兒媳婦點茶來,屋子裏炭盆燒得旺,蓉姐兒小臉紅撲撲的,便給她褪了棉襖,瞧見裏頭穿了件牡丹紋樣的薄襖跟女兒腰裏系的纏巾一般花色,曉得是扯了整匹的布做的。
從王四郎進門,潘氏就打量了個遍,手上的禮自有兒媳婦接過去,瞧見四五個盒子,底下還有用紅綢扎的兩匹新布就笑開了眼,
這個女婿沈家兩口子從來瞧不上,兩個女兒一年裏頭定的人,大女兒麗娘嫁進了殷實的高家,小女兒便配給了王四郎。
麗娘回家也感嘆小妹聘得太急,若沒定下她倒方便牽媒,也好往夫家親戚里去尋摸,找個有家底的不是難事。
可沈家老爹為著還兒子娶親欠下的債急急把小女兒秀娘也聘了出去,收的銀子沒給女兒添嫁妝,全還了債。
麗娘生的顏色好,早早就被高家相中了,一進門就懷上了,十月蒂落給高家添了個長孫,自此日子便好過起來,常貼補娘家,妹妹難過時也撒些銀錢幫補。
原以為王四郎也就這麼不上不下弔兒郎當的過下去了,誰曉得他竟到江州城裏跑單幫去,眼見得小女兒的日子也一日日好過起來,眼睛跟嘴巴一齊彎,拉着秀娘進了內室。
蓉姐兒團在床上玩,潘氏便拉了女兒的手,秀娘雖不如姐姐麗娘美貌,皮子卻比姐姐麗娘白膩的多,生個蓉姐兒也比一般孩童白凈,烏溜溜的圓眼睛,再穿上大紅襖,跟年畫上的玉女一般模樣。
潘氏在女兒身上掃了個遍:“當年你還怨爹媽把你聘給王家,如今還怨不怨了。”說著抬起女兒的手:“我瞧瞧,這頭釵這戒指都是新打的吧。”說著就要把戒指褪下來給自己帶上。
沈氏知道親娘的毛病,雁過拔毛,糖粉粘個身還要蹭掉一層去,趕緊把手捂住了:“明兒幾個姑子要來的,等些時日才孝敬您。”
正說著麗娘一掀帘子進來了,看見潘氏的手正摸着妹妹的金戒指,嘖一聲開了腔:“她統過就多少東西,娘還往自己懷裏扒拉,妹夫才好了些,叫人看着臉上怎麼掛得住。”
潘氏立時就不高興了,可這個女兒從小就嬌慣,如今又嫁進了大戶,手裏銀錢散漫,她自己頭上這點插戴一多半兒是靠了麗娘,便不掛臉,只是笑着拉她坐到床沿邊:“女婿可來了?”
“在外頭給爹拜年呢。”麗娘捧着碟兒嗑瓜子,只咬了一個就吐出來:“這炒貨放了多久?別是我年前拿來的罷,娘也真是,都大節了,還不知道買點兒好的。”把碟子一擱逗起蓉姐兒。
要說麗娘最得意的事,便是搶在弟媳婦前頭生了兒子,高家老兩口恨不得把這個金孫含在口裏,連拜年都不十分樂意放他過來,街上給叫了大車還不算,一路送到了街口。
外頭俊哥兒正給外公拜年,沈老爹一口一個女婿,又是招呼茶又是招呼細點,把王四郎冷落在一邊,兩個女婿比較起來自然是高家大郎有前程,家裏十好幾畝的水田,還有些個門面鋪子放租,王四郎得跑多少貨才能置下這些家當來。
蓉姐兒在床上呆不住,掀了帘子站到外公面前要糖吃,高大郎向來喜歡女孩兒,自己只得個小子,瞧着別人的閨女就眼熱,剛過妍姐兒逗的噘了嘴兒往外跑,一把又抱起蓉姐顛了兩下,把蓉姐兒唬得直叫爹。
高大郎雖然姓高人卻短小,哪裏如王四郎高大英武,小人兒也知道趨利避害,張着手直拄親爹懷裏撲,眼睛裏沁出淚珠兒,一頭靠進王四郎懷裏抽抽噠噠的要哭。
麗娘掀了帘子出去:“你惹她做甚,當姨爹的,怎的見了面不把紅包只知道逗她。”高大郎趕緊從袖袋裏摸出紅封來住蓉姐兒手裏送,嘴裏還要逗她:“跟姨爹上街,給你買好吃的去。”說著報一串兒吃食,蓉姐兒收了聲,大眼睛睨住高大郎,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
“馬上就擺飯了,還不喊妍姐的爹進來,直杵着做甚!”潘氏從裏頭出來見兒媳婦還立着趕緊囑咐,蘭娘趕緊往後轉去,先用熱水絞了毛巾再到後院尋了丈夫:“娘喊你開飯呢。”
沈大郎一身刨木花,站起來拍拍身見媳婦垂着臉拉了她的手:“等這批貨趕出來,我給你做個新妝匣,這回雕個富貴牡丹的。”
他知道潘氏的脾氣,曉得媳婦又受了委屈,為著兩人只有妍姐兒一個女兒,明裡暗裏沒少給媳婦顏色看,潘氏一發作起來便哭天抹淚,他只好勸着媳婦吃點虧,見她還是不開顏又說:“我估摸着這回的賞錢不少,到時候也給你打根金頭釵。”
孫蘭娘這才露了個笑臉,把着丈夫的手臂往前,她人生得嬌小玲瓏,笑起來甜甜的帶着酒窩,開口聲兒跟黃鶯似的:“也不必金頭釵,你給娘打個戒指吧,我瞧見她又跟小姑子要東西了。”
潘氏用小角杯兒倒了些自家釀的米酒,拿小勺子舀給蓉姐兒喝,妍姐眼饞的干站着,還是秀娘把她招過去:“過來,來姑姑這兒。”
米酒酒味少甜味濃,喝起來跟甜水似的,兩個小丫頭都喝了一小盅,手牽着手往院子裏去。妍姐跟俊哥玩在一處,蓉姐兒太小插不上話,只在一邊笑眯眯的瞧着。
妍姐兒捏着嫦娥面人,背過身去數自個兒得的紅包,俊哥兒出門時祖父祖母給包的酥糖蜜棗飴糖進了蓉姐兒的嘴,還問她們:“是不是,同這裏,不一樣?”
妍姐兒最大,一手牽着妹妹,一手拉住俊哥兒:“夜裏的橋上要放煙花,你們去不去看?”蓉姐兒咧嘴露出小米牙點頭,爹爹許了她帶她看燈。
俊哥兒鼻子一皺:“我家沿河的鋪子開了席,我在樓上看!”妍姐兒蓉姐兒兩個巴巴的看着他,妍姐兒扯扯他的袖子:“我能去瞧么?”俊哥兒把頭一昂,手揮一揮:“都去,都去!”
俊哥兒自小是爺爺奶奶跟前抱大的,親娘沒有沾過幾天手,無奈爺爺有個結巴的毛病,他叔叔幾個全沒學着,全落在他身上了,為著這個爺爺更寶貝這個大金孫,覺得幾個孩子裏頭只有這個孫子最像他。
蓉姐兒瞅了哥哥姐姐一遍,她人雖小卻跟王四郎是一般脾氣,小小的人兒渾沒聽明白,卻曉得抬起一根手指頭,認真說道:“我爹抱我去!”
這一頭王四郎臉上正不好看,開了兩桌,男桌上的整雞整鴨子全在高大郎一邊,打橫里就只擺了一尾魚跟一大海碗的豬大腸。
這東西往日常吃,為著下飯,一碗豬腸到好配三碗蒸飯,可年節里拿這個來待客顯得看輕了他,偏生沈老爹還不住口的勸菜:“女婿,這個可是你娘灶上花了功夫燉的,你且嘗一塊。”
不消說都是在勸高大郎,王四郎年輕力壯,高大郎吃一碗他須吃三碗才飽,便是一盤子切肉都能幹嚼下去,見岳家還不拿他當回事便陰了臉,心裏暗暗發狠,定要闖個名堂出來,叫他們刮目相看,聽得女兒這麼說,招手把蓉姐兒抱過來:“爹給你給你買彩燈。”
屋子統共就這麼些地方,男桌上的情形跟女桌上差不多,秀娘心中不樂,吃的也少,等到散了席幫着孫氏洗了一盆子鍋碗,抹了手便要回去。
沈老爹夫妻兩口子從沒拿這個小閨女當回事,卻獨獨捨不得蓉姐兒,抱着她不肯放:“你們先家去,到夜裏再來接她。”
秀娘看看女兒正團在外公身上,軟綿綿的小手摸着老頭的鬍子,輕輕一抻,老頭兒也不生氣,祖孫兩個還笑對着看,便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咱們先家去吧,看着天色梅姐兒也該回來了。”
高大郎喝的卻不是女桌上的米酒,是潘氏特地去外頭沽好的竹葉清澆酒,他喝了整整一壺,面上通紅口裏多話,直拉着王四郎不許他走,嚷嚷着要請連襟去東大街後頭的湯兒巷裏泡澡堂子修腳去。
麗娘一步上前拎了他的耳朵:“叫你別喝別喝,回去爹娘又要念叨。”扯了耳朵一使勁,高大郎舉手就給媳婦作揖,口裏含含混混“哇”的一聲吐在麗娘新做的鞋上。
她也顧不得生氣,直跳開兩步,臉都漲紅了:“沒卵用的濁才!”又是叫潘氏打水給她擦衣裳,又是叫孫氏給她拿乾淨沒用過的布條兒來,屋子裏亂成了一窩粥。
蓉姐兒躲在屋外頭,王四郎一招手就跌東跌西的往他面前跑,張手叫他抱,一家三口趁着亂往屋外頭走,還是沈大郎默不作聲的跟在後頭送到門口,他不會說什麼客套話,只跟妹妹說:“這回剩下的木料多,我給妍姐兒蓉姐兒一人打一對桌椅。”
沈氏從小便跟哥哥親厚“誒”了一聲,讓蓉姐兒謝謝舅舅,跟在王四郎後面往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