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難念經
王四郎心裏存着氣,沈氏跟在後頭攆他都攆不上,大街上也不能分辯,只一疊聲的問:“可要買只白切雞回去,明兒爹要來,西首丁胖子家定了只肥鴨子還得去拿呢。”
再不是也是自己的爹娘,秀娘不好當著丈夫的面說父母不好,可心裏也着實埋怨潘氏不給她臉,那麼些個肉菜,往王四郎面前擱上一盆有什麼難了。
高大郎細瘦零仃的,連身上的綢袍子都撐不起來,喝上幾口酒就飽了,吐得一地黃水,屋子裏臭的熏人,可沈老爹跟潘氏就是把他當成寶,王四郎在他們眼裏恐怕就是根草。
蓉姐兒趴在爹爹肩上打瞌睡,她瘋跑了一回早就累了,兜帽罩在腦袋上,打了小哈欠就要睡,心裏還惦記着王四郎許給她的燈:“爹,燈。”
沈氏跟在後頭把氣往肚裏咽,一直到了家門口王四郎的氣兒還不順,把蓉姐兒往堂下一下放下,自個兒往內室床上躺倒,脫了袍拿被子悶住頭,秀娘往裏張一張,知道他在娘家沒能吃飽肚皮,到廚下開鍋點灶,把備着昨兒做大菜的東西拿出來看了看,挑了火腿跟蝦肉,想做個湯給丈夫吃。
廚下的木盆子裏也浸着大腸,可才在娘家打過這場官司,王四郎怕是半旬都不想嘗這個味兒,秀娘又是一聲嘆息,拿了碗兒把蝦剝出來,見女兒乖乖的挨着門玩,笑着招招手:“妞妞想不想吃糕?”
小人兒最懂顏色好壞,一直不敢出聲,見娘親笑了也跟着笑,點點腦袋:“妞妞吃糖。”沈氏伸了脖子往梅姐兒屋裏一瞧,見下着帘子知道她回來了,指指門說:“去找你姑,跟她討糖吃。”
朱氏大面兒上從來不錯,梅姐兒每回去都要拎幾包吃食回來,沈氏這裏脫不開手照顧女兒,只好把她引到小姑子屋裏去。
蓉姐兒摸着柱子下了石階,一步一扭的往小姑姑屋裏去,到了廊下還知道叫門:“姑!”梅姐兒正坐在床沿上數着親爹給的銀子,總有二錢,抿着嘴兒想着鋪子裏頭的胭脂粉盒跟雕了花兒的銅鏡子,連哥嫂進門也沒聽見。
聽見蓉姐兒叫慌忙把荷包往枕頭下面一塞,理理衣裳起來開門,一把抱起了蓉姐兒,轉身往裏拿了食盒就出來到了灶下:“嫂嫂回來了,哥哥可是醉了酒?要不要打碗醒酒湯給他。”
見沈氏正在剝蝦曉得是給哥哥做的,她搬了個小腳凳讓蓉姐兒坐着吃糕餅糖果,換上家常衣裳接過碗去:“嫂嫂去吧,我也餓呢,想燙個面吃。”
沈氏一跺腳,生悶氣生得忘了換衣裳,幸好新衣裳不曾污了,趕緊回房換了一件,一邊拿手系衣帶一邊推了推床上的王四郎:“小姑子也不曾吃,我做個火腿蝦丸子湯可好?”
沈氏雖不如孫蘭娘針黹裁衣上了得,卻能造得一手好湯水,吃食上頭可比王四郎家姐妹幾個精細的多,王四郎悶着頭應了一聲,沈氏臉上露了個笑意,又悄沒聲的退了出去。
火腿片下幾塊細細剁成肉茸,加上粉捏起來,每個裏頭包上一隻整蝦,鍋里的水滾得冒了泡,一砧板的丸子一個個落進水裏,肉色一變就撈將出來。
雞湯是年夜裏吃的,爐子上熱過了加上湯過的面,再把丸子滿噹噹的鋪在上頭,蓉姐兒糖糕都不吃了,攆在沈氏後頭進了內室,眼巴巴盯着碗,王四郎碗剛接過去,女兒就過來抱着他的小腿張開了嘴。
他撿一個咬開吹涼的送到蓉姐兒嘴裏,蓉姐兒半個還沒咽下去,他這一碗就下了肚子,把空碗一放這口氣才算順了,把女兒抱起來拍拍:“夜裏咱們去鎮上最高的地兒看燈,比高家的鋪子還要高!”
蓉姐兒懵懵懂懂,只知道要去看燈,呵呵笑着拱手,這是她才學的,沈氏教她年節里見了人就要這樣拱手,別人給塞給紅紙袋,也須拱手還禮。
王四郎坐起來套上袍子,捏了捏錢袋子跟沈氏招呼一聲:“我出去,晚間回來。”
“大年初一你們還聚,答應了看燈的,在家多待些便罷了。”沈氏不敢十分說他,王四郎也只擺擺手,繫上頭巾出去了。
王四郎自小遊盪,別的子弟讀書寫字了,他還在大街上走東串西,又有一把子好力氣,跟幾個一樣混賴的人混在一處,人憎狗厭,這些年成家生子也沒斷了來往,還拜了把兄弟,有事無事都要聚一聚。
“你爹心裏不痛快,出去撒撒氣也好。”沈氏把女兒抱起來,拿帕子給她擦擦嘴角,這話不好跟小姑子說,悶在心裏又難受,只好跟不懂事的女兒吐一吐苦水,眼圈一紅差點掉淚。
蓉姐兒掏出自己的小荷包兒,從裏頭拿出塊糖來,她趁着兩人不注意偷藏了兩塊,此時拿出一塊荷花糖遞到沈氏嘴邊,沈氏一張口接了,含在嘴裏湊過去香了她一口。
都說閨女是娘親的小棉襖,還是閨女最貼心,小小的人兒就知道哄她,沈氏把蓉姐兒摟緊了,蓉姐兒玩了大半日早就困了,伸着沾着糖渣的手揉眼睛。
沈氏把碳盆燒得旺旺的,在窗上開出一道縫,脫了棉衣棉褲讓她窩進被窩裏,兩邊掖得嚴嚴的,用四方枕頭壓住了,蓉姐兒剛一沾枕頭就眯着了。
明兒幾個姑子都要來,少不得要打一場口頭官司。有了後娘就有了后爹,前頭幾個還不抱成團,五個姑娘里自個兒也有小幫派,每個人都打着自家的算盤,在家不過爭些零錢花銷,出了嫁還是如此,見着弟弟稍好一些便拉三扯四的跑回來刮油水。
沈氏是吃過她們苦頭的,無奈王四郎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拿這些個不當一回事兒,他姐姐們的話雖不聽,卻也不聽沈氏的,各樣事體都只自己拿主意,沈氏說破了嘴只惹了他厭煩,只好把氣往肚裏吞,把自己當個石木人,憑她們說甚,只不接口。
沈氏早就備下□□菜品,濼水鎮本來便小,到了年節門店鋪子也只關上一天,三十這天不開,初一上午不開,自后就如一般行市。這還是不知哪一任的縣太爺定下的規矩,濼水從鎮東走到鎮西也不過一個時辰,到了年節不開鋪,冷清清似空城一般,他便定下規矩就算年節也一般開市。
鎮子小有小的好處,至交親朋隔上兩條街就走到了,真要去外鎮拜親的便貼上紅紙條兒。地頭雖小卻因靠山靠水蠶桑魚茶日子過得富裕,來此的縣官也是打點好了做個一任就陞官順帶撈上一筆的。
真要說起來哪家的日子也沒苦到過不下去,大姑子嫁到了外地不提,二姑子嫁了個屢試不第的童生,越是不中越是要考,把個家底全都掏空了,全靠着老娘跟媳婦給人做活貼補家用。
三姑子嫁了本鎮捕頭,日子過得比幾家都要好,可婆母兇悍,妯娌也不是省油的燈,為著只有一個女兒,不知被罵了多少回,說她們王家女兒多,嫁進來也只開花不結果,是個擺着空好看的。
家裏孩子多親爹又不管,四姑子便被親娘的妹妹她抱回去養活,姨母無子又喪夫,去了的丈夫有個小鋪面留給給她賣些雜果零碎,日子過得好比姊妹幾個都好。可到了說親卻死活不肯聽姨母的,非要嫁給隔條河對門家的兒子,姨母怎麼勸都不聽,氣的姨媽舊疾複發,趕了她家來,如今日子也就這麼含混的過着。
這幾個大小姑湊在一塊兒每個人都能開鑼唱大戲,沈氏自小便怯弱慣了,還是嫁了人自己當家了才立起來些,見着這些姑子腦袋就跟箍桶似的,平日裏不甚走動,到了年節湊一處必要挑她的刺兒,只好把事都做在頭裏,眼看蓉姐兒睡熟了,便讓梅姐兒進屋裏守着她,自個兒挎了籃子去拿定好的雞鴨鮮魚。
案鮮小菜都是備好的,燒雞肥鴨拿油紙包起來放進籃子裏,冬日裏沒有鮮果菜蔬,只撿幾根老藕當作鮮菜便家去了。
蓉姐兒睡得小臉紅撲撲,額頭上泌着汗,梅姐兒支着手盤算怎麼買銅鏡花粉,餘下的錢再添些個手絹絨花也夠了,貨郎擔子上那些個小米珠兒買下一盒串一串也能給自己添個首飾。
她想的入迷,連蓉姐兒發汗口中呼呼喘氣都沒發現,沈氏一進門就瞧見了,趕緊給女兒鬆開些被褥,拍起來餵了些水,眼睛往梅姐兒身上斜一斜道:“菜我擺在廚下了,你把雞鴨掛到房樑上別給耗子咬了。”
梅姐兒這才回神,應一聲往灶下走,心裏還念念想着新首飾。王四郎夫妻再待她不錯,也置不了許多首飾,沈氏自己有的,總也給小姑子添一份,可她心裏打着積蓄的主意,闔家也不過吃上頭好了些,穿衣首飾自然不及蘇氏跟桃姐兒。
桃姐兒才只多大,七歲的人兒就帶着金丁香了,腕子上還用四五個金珠兒串戴着,梅姐兒眼熱不過,也想要串個米珠戴在耳朵上,她渾沒在意嫂嫂的不滿,到灶下涮了鍋碗掛起雞鴨,轉身回屋把這些時候攢下來的錢又點了一遍,只等着明兒姐姐們來了,托三姐給她置辦。
沈氏把蓉姐兒拍哄得不哼哼了,就叫她自己下地玩耍,摸過柜上頭擺着的竹筐裁布縫襪子,自王四郎跑了單幫,腳上的鞋襪費得厲害,沈氏得了空就納鞋底,攢到五雙就開始做鞋幫鞋面兒,她捏着針又嘆一口氣。
丈夫是個風性子,到哪兒都定不了,跟人跑了幾回江州城,就嫌濼水地方窄了,發了願要舉家辦到江州城裏過活,還說甚麼“往後也給你買個洗腳丫頭。”沈氏一勸,他便不耐煩的皺起眉毛,虎目一瞪,說她是婦人家心小。
蓉姐兒忽的抱住沈氏的腿,沖她咧開嘴笑,也不知什麼時候從竹筐子裏翻出朵瑣好了邊的花來頂在腦門上,沈氏眉頭一展把愁思都丟到腦後,瞅着閨女便笑,拿手指頭去刮她的嫩臉。
天將暗未暗,王四郎一身酒氣的回了家,沈氏早曉得他要吃酒,拿老藕搗成泥用紗布擠出汁來溫熱着給送下一小杯去,到了晚間還不醒,蓉姐兒倚在床邊眼巴巴瞧着,嘴巴扁着要哭不哭的樣子。
沈氏不好獨放王四郎一個在家,梅姐兒還小怕她看不住蓉姐兒,只好哄女兒:“元宵的煙火花樣更多,咱們那時候去瞧。”
蓉姐兒抱着手低頭不肯應,梅姐兒自家也想去瞧:“我抱着她去吧,不往橋上走,沿河看一看就家來。”沈氏還是掛心女兒,拿出個纏腰來把梅姐兒跟蓉姐兒的腰帶綁在一處系了個扣藏進袍子裏,又定下時辰:“這會子去,等月亮升起來就回來。”
梅姐兒應一聲,抱着侄女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