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希望自己做出相反的決定(2)
這時她看見我身着便服大大咧咧地從樓上邁着垮步下來。四目相望,顯然我們是不和諧的。她為自己的鄭重不好意思起來,少女般靦腆地對我笑笑,我太誇張了。我去換一套衣服。嬌小玲瓏的她穿件黑色的薄紗外套,四周鑲着纖細複雜的花邊。讓人能隱約地看到,或者想像到它裏面的胸罩和內褲也是黑色的,有着同樣的精緻繁瑣的花紋。我第一次得知——她不僅僅是母親,首先她是一個女人。純粹的女人,非常性感,而且是一個懂得性感的女人。她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申述她是一個女人。這點發現使我的內心微微震動了一下。她的面貌是杜拉斯講到的那個樣子: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摧毀的容顏更使我喜歡。不,媽咪,該換衣服的那個人是我。我由衷地表示歉意,拉着她的手說:媽咪,你真的很漂亮。女為悅己者容,現在我們兩個生命中都沒有男人,我們應該為彼此容一容。從音樂會出來,我們就像兩個感覺還不錯的情侶一樣,都有意延長我們的約會。媽媽問我:想不想一起去喝杯咖啡?在咖啡廳里我實在憋不住了,對媽媽說:媽咪,我們為什麼要那樣呢?我這次回美國就是為了和你在一起的。你現在是我惟一的親人了。爸爸沒有了,阿牛也沒有了。我只有你了。媽媽很感嘆地說:我只有你,可是你不會只有我的。是嗎?我冷笑,我擔心,如果我一直遇不見自己的那個他呢?如果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遇見一個以為就是他了,結果正好相反。你知道我的。可能我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甚至控制不了。因為我總是知道得太晚。痛苦來了,我還傻傻地敞開胸懷當作幸福去擁抱。我希望我有答案。你知道我想什麼嗎?我想有一個什麼也不發生的星期。什麼也不發生?你可以有我現在的生活。有時候我覺得愛情就像霧,你得等待一層你看什麼都挺好的東西過了后才知道裏面的人是什麼樣。以後說不定我也會像你一樣。什麼樣?要在後花園裏種青菜。而這時我們又哭又笑。十二歲那年到美國,曾經讓我和媽媽經歷了所有古老、毫無新意卻固執的仇恨和背叛。二十四歲回中國讓我理解了那一切的經歷,體會媽媽和我自己。我突然間發現,那個發誓不和媽媽一樣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其實與她的媽媽非常相似,一樣有着一個光潔高傲的額頭,一雙細長尖尖的手,骨子裏更是一脈相承的。而且我和母親犯了許多同樣的錯誤,卻為了完全相反的原因。我突然明白了很多,包括我和母親之間所有的抵觸、矛盾、瘋狂而又無處可逃的愛恨感情的來源。我在無人的角落抹乾眼淚。我們很平靜地過了一個星期,我們一起買菜、做飯、散步,我還和媽媽一起照顧我們的小菜地。那是我們最平靜的一個星期,可是她仍然沒有挽留我的意思。終於到了那一天。機場。這些年我常常出現在機場,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心情就像艾麗斯·杜爾·米勒的傑作《白色懸崖》中寫的“我生長在美國,這裏有我痛恨的,也有我可以寬恕的,但在世界上,沒有地方是我想居住的”。所以我以為機場是最接近我要去的目標的地方。每次在這種地方,我都會想起許多與我一樣離鄉背井的人們,比如我媽媽、阿姨一家,比如安妮。當有年輕女子的頭影匆忙從我身邊一晃而過,我常想會不會在這裏遇見我少年時的夥伴。當然,我的眼睛並不可靠,她只挑想看的看,我只是希望能在這裏見到安妮。她沒有回頭。她隨着滾滾人流進入登機通道。可能我看錯了,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她忘記了自己曾經叫安妮。這些年來,我啟動作為一個作家的蓬勃的全部想像力,為我們的一次不期而遇設置場景。比如在某學院莊嚴的殿堂下,在修道院僻靜的小道上,在不知名的鄉間酒吧里,在夜總會的歌紅酒綠中。思來想去,飛機場的場景應該最符合常情。她和我,這一輩子,大概都會在走與留、退與進、尋與覓之間撕扯着,難得解脫。我和媽媽坐在機場大廳的椅子上,突然媽媽匆匆地往我手裏塞禮物,仍然急促而羞怯。動作中出現了許多不必要的碰撞,聲音與表情都有點走樣。我看着她匆忙的雙手,說心意領了,不要再送了。她不搭話,我也無法往下說。我怕自己一出口會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類的話。我想媽媽害怕我說這樣的話,那樣她就再無處可逃了。我又覺得媽媽可能希望我說這樣的話,那樣她就不需要逃了。我說過我對媽媽從來不懂,有時候自以為理解了,答案卻是錯的。自信心也就全沒了。我收下了,用的是我爸爸的手。而也就在這時,我莫名其妙地發出一個笑。笑得如此恰如其分,又如此不像我。我想同樣不是我在笑,是我爸爸藉著我的音容笑貌對我媽媽發出這麼一個笑——文琴,不要再內疚下去了。這時廣播響起最後一遍登機通知,我起身準備離去。媽媽突然在我的手心捏了一下,沒有說話。我知道她想挽留我,只是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這樣或者說自己這樣做是否管用罷了。我熟悉這個動作,十三歲那年媽媽在醫院曾經做過相似的挽留。媽媽非常慈愛非常眷戀地看着我。我永遠忘不了她的眼神,那種與生命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處得難分難捨、又不得不分開的暮年的目光。一切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一切都可能是永別。可能的。我已經失去了父親,我害怕再失去母親。這種害怕,這種預演的生死永別讓我對媽媽產生懸心的愛,帶着一些悲劇的血的顏色。讓我從頭再來,讓我們從頭再來。我心裏衝動地喊着,腳步像追趕在一輛靈車後面,那般的悔不當初,那般的歇斯底里。或者我站在媽媽的墓前,像約翰·馬切爾站在梅·巴特拉姆的墓前,石碑上媽媽的名字像梅的名字折磨約翰一樣折磨着我,對我們說我們錯過的就是她們。我慟哭起來,媽媽也哭了。我們順着哭聲向對方靠攏,到了面對面,我們不再前進,相互辨認着。我們的認識正在重新開始,全新的、有深度的。我們內心深處都有許多隱痛和遺憾,不能全靠現在的自己對從前的自己進行安慰,我們更需要對方的安慰。女兒,對不起了,在你小時候。媽媽重重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從來不認為我的決定是錯的。但是我後悔自己做的決定——我希望我當年能做出相反的決定。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