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希望自己做出相反的決定(1)
我想大衛是對的,我從來沒有刻意為我們母女關係做過什麼,除非向媽媽要錢的時候。回到家裏,出於羞愧,我對媽媽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味地不滿與抱怨,可是她並沒有察覺,只覺得我怪怪的。我們都沒有去談我和他的事情,我不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她也小心地避開了。有火爐看,我們可以不必大眼瞪小眼;有茶水,我們不必一定說話。我們以為這樣呆在一起,就可以把這些年的吵吵鬧鬧的不和不被追究地這麼矇混過去。現在才發現不是這樣。它的距離沒有消失,只是轉變為成年人形式的冷靜。歲月在我們之間砌了一道橋,堅固得像金門大橋。我們經歷了相互的虧欠和感謝,救濟與索取,一切之後,局面形成了。我們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心裏酸酸的,覺得自己與媽媽真正和好是不可能的。我們沉默着。沉默的時間越久,氣氛越尷尬,我們兩人也就越顯得膽怯,對氣氛回天乏術。我明白媽媽和我一樣的心情:太多的遺憾,沒有可能彌補了。沒話說的時候,我就擺弄自己的手指。十指尖尖,像新剝的蔥。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的手一眼,好像它們是不相干的事物,突然問:你現在還彈琴嗎?我學了十幾年的鋼琴,雖不斷地拜師學藝,而且請的老師都很好,但奇怪的是我的鋼琴始終不能進入境界。媽媽曾經天真地問我的鋼琴老師,我的女兒能不能成為鋼琴家?可憐的老師這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麼幽默的問話,最後只能送給我媽媽一句名句——只要音樂在,我們就不能說沒有希望。我現在用這手寫東西。我說。現在我的文學之路也走得不平坦,而且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平坦的未來。我就接着聊起我現在正在讀的書,但不知道如何對她說我正在寫的書,那對我才是重點。她也沒有說她讀了我的小說,她也不對我的作品做任何評價,但是我感覺她是看的,而且看得比誰都認真。我說起爸爸的死,媽媽沒有回應,那樣靜着。好一會兒她對我說起我是怎麼生的。你那個能鬧啊,大家都以為會是兒子,結果是個女兒。你奶奶有點失望,可是我喜歡女兒。女兒跟媽媽貼心啊。這時,我們無意中四目相望,都為事與願違的結局彆扭。她認真地說起我出生的情形,我的樣子、形狀、顏色、體重、聲音。我如何真正意義上佔據了她的身體,又如何浴血奮戰殺出她的身體,如何的分裂。我們母女二人如何從半夜拼搏到第二天清晨。爸爸告訴我你曾經幫助他還債。我突然冒出一句,很唐突,可話一出口,我知道它早就在舌尖等得不耐煩了。她微微點點頭,但是她的表情明顯告訴我她不想談這件事情。如果妹妹在,該有十五歲了吧。很顯然,我又挑起了一個很壞的話題。其實我常常在想,如果妹妹在的話,她一定有一個比我更好的母親。媽媽在我身上的失誤都可以在下一個孩子身上糾正。有時候我真希望我能有個弟弟妹妹,這樣媽媽就不需要把希望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她沒有作答,反說起我的中文很好,看來有語言環境就是不一樣啊,一下子就長進了。我說:其實學語言要有鬥志,要有目標,像你們當年學英語為了托福,為了出國,所以掌握外語比較快。她笑笑:有道理。那你的目標是什麼?為了自己不孤獨。她沒有接我的話。這種話是很難接的,尤其在親人間。媽媽起來拿水果,她佝起的身體曲線柔美。領子空出了一個大當,我又無意中注意到了她的**,還是很好的一對**。不是西方人一味講究的碩大,是東方女人謙虛地略略下垂的真材實貨,像豐收的果實。那種弧度那種形態,從少女到為人妻為人母所蘊含的激情與愛意,那種慷慨只有這樣的**才擁有。我的眼睛像又黏在她**上,像我十二歲那年初來美國時一樣。我的眼睛嘴唇正在出動去接近那**房,感受那份激情與愛意。嬰兒感覺世界不是從眼睛開始,而是嘴唇。從吮乳開始,從母親那裏開始。母親那裏有充分的養料:奶水和童話。吃點水果吧,她說。她把我的嘴唇從她的**上強行地推開,卻推不開我嬰兒期對它的留戀。我們已經不能像我十二歲時那樣撫摸,我們只能用目光撫摸了。我希望自己能再次躲入十二歲的形骸里,再次來過。媽咪,我要回上海了。其實說這話時,我是希望知道媽媽的態度,如果這次她希望我留下,我會的。可媽媽卻問:日子定了嗎?日子還沒定,我卻在心裏定下了日子:快了,就是一個星期後。我是希望給媽媽造成一種緊迫感以逼出她的態度。她沒有,她對我說:如果你認為這樣好就去做吧。我不明白她。她是對我過於失望,根本不需要我在身邊,還是不想左右我的決定,讓我自由選擇?我真的不明白媽媽,只是看着她拿着線頭穿針眼,對着火苗,沒有成功,她換了一個方向,對着燈光,再試了一次,仍然沒有成功。我接過她手頭的針線盒。她這時也笑着搖了搖頭,“自己老了”的那種笑法。我心頭猛生一股疼。人生哪怕再多的遺憾,她也沒有多少餘生去彌補了。我突然說:媽咪今晚有空嗎?我們可以去聽場音樂會。沒想到媽媽對我的建議那麼吃驚,像承受不了一樣,音樂會?我說:對。你和我?對。你又缺錢了嗎?沒有。那你是有什麼事情要說吧?也沒有。她的目光更加懷疑,在燈光之下,她的皺紋細細地緊繃著,眼睛裏倦怠的紅絲微微提防着,像面對着一場陰謀。我只是覺得我們兩人去聽場音樂會不錯。她黃灰色臉上的細密皺紋終於舒展了。在許多時候,她的皺紋訴說著我對她的虧欠。我與那些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子女一樣,對中國父母進行着敲詐,情感敲詐。比如我的信用卡還不起了,她會幫我還。一遍又一遍地說:這是最後一次了,下次你再這麼大手大腳就自己還錢去。我知道她骨子裏的中國脾氣,後半生都在美國也改不了的中國脾氣。內心會泛起對她極大的內疚。媽媽極其看重與我的這次約會,特地為此打扮起來。她端詳着鏡中的自己,後退一步,觀察全身,再微微轉身,看側影。她的相貌也在有秩序地變老,腹部有步驟地一寸一寸地出現,**有分寸地一點一點地下垂,哪裏也不突然。她不用擔心哪一天經過商場的大鏡子,喲,哪兒來一個老太太呀!定神一看,是她自己。她對着鏡子捋了捋頭髮,她知道這一切的有秩序來自她的節制。五十幾歲的中國女人,收拾收拾還是很耐看的。她這輩子沒有恨過誰,這時她會討厭鏡中的這個女人,因為她知道這個女人是她想背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