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看到了一顆猶太靈魂(2)
海倫,請你再重複一遍。他當然聽見了我的話,但他覺得應該給我一個機會把話收回去。我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謝謝他的機會了。你需要我說出來嗎?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聽着,如果她平安無事……他又伸出手來握我。他認為自己是一動不動的,但我感覺他的手心有了輕微的鬆弛。我說:已經沒有如果了。你說什麼?他笑笑。他認為我這樣假裝堅強是孩子氣的,甚至是愚蠢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是的。你說的沒錯。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探查、挽留、遺憾、眷戀,一一傳給對方。當我們這樣手握着手走在上海外灘時,讓我們誤以為我們都很無辜,無辜地享受得起這份無法命名的關係,無辜地堅信相愛中的人有什麼過錯。現在回到了我們熟悉的環境,那種混沌的無辜失去了。我們知道我們已經不可能再將這份無法命名的關係維持下去。回憶起在上海相識相知的日子,我們交換了一個會心且衰弱的微笑。像是笑一段童年往事。那種笑只屬於窮途末路的情侶;那種笑讓我們確定一切已經事過境遷了。不是嗎?人們只會對自己孩提時代的往事有如此緬懷和坦誠的笑容。因為它的久遠和幼稚,人們已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而且糾正。我說:我們可以這樣下去,如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但我不只是我,你也不只是你。你要我離開嗎?不想,但這會是最好的方法。我們再次分手,兩人都用了一股內力,一股不讓對方察覺的力量,漸漸地從對方的手心掙脫。我們持續地握手,再持續地分手。什麼都在這之間了,回答已是明確的了。我們作為戀人向對方追探的一切,對方一一作了回答,自己也一一作了交待。奇妙嗎?手具有大量潛語,而且非常誠實。無需再用嘴巴去繞彎子,講一些虛情假意的話去哄自己,也哄別人。我們都感到一陣的輕鬆,卻不敢去承認這種感覺。同時我得知,他和我大概一樣,在一個陌生的國度,他把我當作一個特別親切的人,期待着一場意外的溫情。我帶着受傷的愛情去找大衛。有時候我感覺他是除了我父親之外惟一理解我的男人。他緩緩地半起身問我喝什麼,茶還是咖啡?我說我喝可樂吧。他說你的選擇是在可選擇之外的,我這兒沒有,那是年輕人喝的玩意兒。我說那我就什麼也不喝了。然後忙叫他坐着別動:我來幫你。他動作加快:不用,你這個不喝茶的年輕人,會把我的茶糟蹋的。我說:為什麼老人都喝茶?你年輕的時候喝不喝茶?他說不。我笑道:怎麼回事?一天你覺得自己老了,你覺得自己得喝茶了。他喝的不是超市裏五美金一大包的立頓茶包,是正宗的毛尖,看着茶葉一點一點地化開。一個懂茶道的人。我要出一趟遠門了。又要走了?去南極嗎?我想了想,說我要去中國。又說我要回中國了,自己心裏一沉,本來還沒決定的事情現在倒好像已成定局。大衛,你知道我在美國的時間並不多了。大衛定定地看着我:你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也不多了。你看,我們都老了。時間都不多了。大衛,你還記得我媽媽的那本私人帳戶嗎?我知道大衛從來沒有忘記,說“還記得”,言下之意是他曾經遺忘過,那是對他的尊重。我說:其實她是為了替我爸爸還債才動了那錢。我知道。我去銀行查的。對不起,我是比較計較錢的問題,你媽媽和我常為這吵架。她偷偷地存私房錢,還寄給她的前夫,你要搞清楚,她把我的錢,或者說我們的錢寄給他的前夫?!這種事情我真接受不了。最重要的是她還背着我干。她至少應該和我商量,我並不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他說,我有時候真是不了解她。我也不了解我媽媽。我說。我想大衛和我真的都不了解我媽媽,這其中很大的原因在於我們不了解我媽媽或者說他們這一代中國人的心路歷程。我記得某一個黃昏,媽媽站在後園的綠葉鮮花中,夕陽將她的臉照得朦朦朧朧的,頭髮灰白一片在夕陽的照耀下雲朵般地飄着。她面朝東方,望着某處,那是我永遠無法進入的茫然。我叫了她一聲,她緩緩回頭,從極深的思慮中出來,對我笑了一下。而我卻看到一種傷痛,我說不好那是一種怎樣的傷痛,也說不好傷痛在哪裏,卻明顯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周圍的鳥語花香頓時全啞了聲、敗了色,我突然意識到她是站在一個舞台背景上,四周附着沉重的黯淡的歷史。但我希望我媽媽幸福。我又說。那就表現出你希望她幸福的樣子。我叫:我又做什麼了這次?他說:問題不是你做了什麼,而是你什麼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