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麼(2)
如果她沒有結婚,尤其沒有和老外結婚;如果她沒有住這麼大的房子,我想我不會這麼恨她的。如果她需要在餐館賺小費,只是住在小房子裏,我想我會原諒她的。她起來后,到我的房間發現我不在,便到處找我,對她丈夫說她會不會離家出走。她丈夫說不會的,她根本不認路。她說那你的意思是如果她認路了她就會離家出走。她丈夫說早晚她會離家的,我十八歲那年就離家了。她說她是個中國孩子,我們中國人不玩這一套。他說那就等着看吧。這些是我想的,通過他們現在驚慌的表情。你在這裏,你嚇死媽媽了。我還以為你……她看着我喘着氣說,你怎麼不多睡會兒?你這兒真漂亮。我說。她聽出我的陰陽怪氣,立刻為她在我面前的闊綽解釋:這是今年才搬來的,為了讓你有好的學區。我沖她聳聳肩,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我們並沒有多少錢。她又說。看看,她竟然和他“我們”起來了。她的身上昨晚那種最本質的快樂還餘興未盡、毫無遮攔地綻放着。我來月經了。我說,我的語氣平淡而富有經驗。我想,我這輩子都要用這種語氣與你說話了,我自己能行。哦,哦,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不知道如何應付一個青春期的女兒,她對我的全部記憶都停留在六年以前。她說,那媽媽要給你準備一下了。她越是不知所措,我就越要表現沉穩:我已經這樣做了。她又“哦”了一聲,然後蒙昧而熱切地說:我們小歌變成大姑娘了。我才不要長大呢。她的丈夫走來。瘦高、謝頂,連眉毛也謝了,稀鬆一撮,也許根本沒有長出過。堅挺的啤酒肚使上衣短了一截似的,露出多毛的四肢,敞開的睡衣露出旺盛的胸毛,睡衣的扣子是加縫過的。一定是我媽媽縫的。每次新買的衣服,她都要再縫一次扣子。扣子定死的,笨拙不靈活。這是我媽媽縫的扣子的特色。我為她在他身上遺留下的不賢惠高興,覺得自己早他們一步看出他們之間的問題。那是我第一次正眼面對我媽媽的丈夫,覺得他並不像爸爸一家描述的那樣面目可憎。他只是有點禿頭,別的和我所認識的老外沒有兩樣。他很快地走到了我的對面,沖我笑了笑,與我媽媽分享着同一種的愉悅。他為我打開大人世界的神秘:你和我媽媽做完那種事情后,還好意思對我笑得如此清純。大人是這樣健忘,這樣無所謂。但我得承認他有一個好的笑容,清新樸實的,勤勞的庄稼人面對田地才有的笑容。原來這個快樂可以讓他心情這麼好。當我們這樣目光對目光,他立刻感覺到某種鋒芒。他半蹲下來對我說話——和一個像我這樣的孩子談話絕非易事——他很快地察覺到這一點。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見一個十二歲孩子的開朗與天真。他裝得和藹可親,裝得和我平起平坐。他並不在乎我是否聽懂,只在乎他表達了這些意思,從而使他自己有個角色。我偏不讓他有角色,我轉向對我媽媽說話。這就是他的處境。媽媽為我的不吃哄向她丈夫不好意思地笑笑,轉過臉對我說:你到現在連一個招呼都沒打過。我奶奶教我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語氣很無辜,同時很挑釁。她動怒地叫:我也算是陌生人嗎?原來,她惱的是這個。我一直沒有叫她,直到我上學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