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麼(1)
我並不知道媽媽趁我熟睡期間,站在門外凝視着她的女兒:小歌散亂的頭髮和無知覺的幾個動作,比如拉扯一下被子,比如翻個身什麼的。她通過我呼吸的頻率揣測我睡眠的深淺。她見這個呼吸保持了好一會兒,知道我進入了孩子無知覺的熟睡狀態,才離開。可媽媽離開不多久,我就醒了,感覺到下身一陣的不適。到美國的第一個晚上我來了例假,感覺自己像在少年宮琴房後面的庫房裏,四周是各種的管弦樂器,手忙腳亂中撞出不和諧的魯莽的聲音。爸爸一定預感到了,我眉宇間細微的躲閃,那種已經不再完全無所顧忌的眼神讓他有所顧忌起來。他看出一個隱約的大姑娘的影子,意識到他的父愛不足夠應付我的成長,對自己這份監護顯得力不從心。於是他把我交給我媽媽。那麼我就應該去找媽媽。他們的房間在走廊的另一頭。門並沒有完全地合上,門外的我影綽地可以看見她和大衛躺在床上說話。我沒有馬上敲門進去,因為我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有沒有說我什麼,可是聽不懂,只聽懂“小歌”什麼的。之後是低低的昵語聲;再之後,竟是異樣的喘息和呻吟……小時候,半夜爸爸會與以為熟睡了的、躺在他們中間的女兒換個位置。這個小東西雖然不知道父母在做些什麼,卻對這場把她排除在外的活動極為不滿,亦明顯感覺到它的神秘。這個小東西把自己作為絆腳石,一次次地摔下床鋪打攪情意綿綿中的父母。他們不得不一次次地把這個不小心跌落的女兒抱回床上。心裏又心痛又緊張,還有點被敗興的惱火:我們沒有占太大地方吧?我們沒有發出太大動靜吧?這孩子怎麼就掉下去了?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報復。她是故意的。我知道。大人不願意也不敢承認孩子是有性感知的。大人害怕。大人比孩子還害怕去承認它。這一點當然是我成年後才意識到的,於是我不得不懷疑孩子天真的真誠度。白天我眨着再天真不過的黑眼睛問他們我是怎麼來的,這是他們願意聽到的問題。你是撿來的。他們擠眉弄眼無比安慰地笑着回答我。他們以為安全了。晚上他們就表演給我看我是怎麼來的。現在,這個跌落床下的小東西已經是一個稍曉人事的青春期少女,對於她媽媽與這個男人將要進行的活動更多的是憎惡。媽媽將她和爸爸丟下跑到美國,與一個不是她爸爸的男人做這種事情?!她首先是我的母親,不是別的。我無法想像她在別的男人懷裏的情景,那股女人的香味,被一個外人這樣聞去。她沒有我期望的掙扎,現在可能還因為這個白人丈夫對她女兒的接受,她迎合得更加徹底。恨意就這樣衝出來,我不能原諒媽媽。也有人給爸爸介紹對象,爸爸總說過幾年吧,等這個孩子大了再說。爸爸擔心我會受后媽的氣。誰對我更好,一下子就比較出來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最後那一點的主權也不留給她。我能看見那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如何收起自己細長的手腳縮在床頭,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白色的月亮,一團冷氣從上而來,有着一種高處不勝的寒冷。那清冷是月亮的靈魂。這是嫦娥偷吃了后羿的長生不老葯時看見的月亮,她最終是去月亮上。月亮照在白色的連衣裙上,新買的。我走的那一天爸爸要我穿上。我不要穿這件。為什麼?其實我是拒絕最後一點體己的拘束與害羞也招搖出來,而白色的公主裙顯然是童年一切招搖的最大嫌疑。當然這是我今天的總結,那時還認識不到本質。一個十二歲女孩子的語言只能表達成這樣:因為我穿起來會太可愛了,會有許多人看我。爸爸禁不住笑起來,看着小姑娘臭美。他問:你不是最喜歡白色嗎?是我媽媽喜歡白色。我提醒他。白色公主裙還是套到身上,身體與服裝彼此反叛,尤其胸部一直不滿這套還屬於兒童專櫃買的服裝的窄小空間的約束。成長發育的女孩子面臨著危機,爸爸就在這一刻有了意會。快要出門的時候,他又說:小歌,你的頭髮亂了,爸爸再給你梳一下。我坐在鏡子前,最後一次享受爸爸日趨成熟的手藝,對於女兒來說,那是奢侈的享受。爸爸一直不知道如何表達愛,爸爸從來不說軟綿綿的話,而這一刻,他卻把愛表達得如此溫暖體貼。我就這樣帶着爸爸的愛來到美國,開始人生的新的征程。我們在機場重複着六年前媽媽出國的那一幕。只是那個六歲的宋歌,只知道一味地搶媽媽的行李,一味地叫喊媽媽不要去美國。而十二歲的宋歌像所有那個年紀的孩子一樣,熱衷於摘抄好詞好句,喜歡用最學生腔最文藝腔的語言表達自己。我對爸爸他們說:我會有出息的。等我們再見面時,你們猜不出我會變得有多好。爸爸巨大的左手像一隻芭蕉葉一樣按在我的肩頭,重複着老話題,想另開話題,又怕一時半會兒收不回來,所以就只能這樣隨着本來的話題一遍一遍重複着:小歌,到了美國要聽媽媽的話,要記住給爸爸寫信。有什麼事情告訴媽媽,不要自己悶着不說話。接着交待空姐把我平安地交到我媽媽手裏,當然這話也重複了許多遍,以至於空姐開起了玩笑:放心吧,如果我不把她交給她媽,我就把自己交給她媽。登機的時間到了。一直按在我肩上的芭蕉葉突然施力,重重地壓在我的肩頭,分不出是想把我往回拉還是往前推。大概先是本能地把我往回扒了一把,繼而又把我往前送了一下。爸爸知道我走他會難過,但他從來不期望另一種做法:不讓我走。他很清楚只要他開口,我就會不走了。所以他連嘴巴都不張了。奶奶**辣地盯着我,狠勁地親了我一口,我感覺到她溫熱的淚水。去吧。爸爸說。六年前他用同一種語調對我媽媽說這話。這是一句箴言。爸爸,媽媽眼裏感情粗糙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愛着我們——放走他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就是他的方式。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看着我,含着笑,笑得那麼勉強,又那麼心疼,接着他還望着這架載有他女兒的飛機衝破虹橋機場上空騰空而去。他的左手保持着原來的姿態,好像還按在我的左肩上。爸爸伸出右手朝我揮了揮,這是一個他懼怕的動作,可能他延續了送我媽媽時的姿勢,也可能模仿他周圍的人,動作生硬而笨拙。他的整副表情都像是在與我永別般的悲傷。我奶奶眯着眼睛望着我,淚眼矇矓深情無比,像那個初見到我爺爺的目光。她的內心時光倒轉。我看見許多年前的某一個清晨,一個美麗女軍人的動情的一幕。由於時差,第二天一大早,我獨自一人走出房間來到院子。那是一幢漂亮的房子,像我小時候電視上見過的童話世界。白色的柵欄,綠色的草地,四周一些矢車菊,開得十分熱鬧。卵石小路直通灰色的大房子,昨天晚上天黑,沒有看清楚。在中國的時候,不僅是我,包括她從來不敢想像有朝一日能住進這種洋房。在她出國前還在為爸爸單位分房的事情與爸爸吵架,她叫爸爸去送禮,記得她當時就說,要是能住上二房一廳的房子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