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76章
第076章
時間彷彿凝固在了這一刻。
祁行定定地站在原地,彷彿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而陶詩踩着一地狼藉赤腳站在他面前,抬起頭來眼都不眨地望着他。
她的心裏像是被農夫灑下了一片希望的種子,在某些由來已久的渴望的滋養下迅速生根發芽,然後長成參天大樹,密密匝匝地覆蓋了每一寸心房。
他比她想像的更在乎她。
他此刻的行為簡直像是一個吃醋的男人。
有沒有那麼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喜歡她?
她惶惶不安地盯着他,眼睛裏充斥着一種奇異的光芒,求知若渴,滿懷期待。
祁行的視線緩緩地從空白的牆壁上落到了她的臉上,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裏蘊藏着什麼樣的情緒……他再熟悉不過。因為在過去的這些年裏,她一直這樣望着他,就好像他是她的太陽。
可是當他仔細去分辨時,卻又發現了一些非同尋常的東西。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學會用這樣深刻又複雜的方式去仰望他了?那不是單純的親情或者友情,不是一個小姑娘對長輩的感情,而是……
他忽然間茫然無措起來,因為她日益美麗的容顏和少女的玲瓏曲線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她早已經不是他帶回家的那個小姑娘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迅速成長起來,成為了一個有感情有主見的人,而那份感情如今很有可能維繫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祁行很難去判斷究竟是他失察了,還是一直以來刻意忽視了這個問題,但他唯一確定的是他對此一片迷茫、毫無頭緒。
有生以來遇見第一件令他手足無措的事情,他不知道該如何做。
而當他的視線又一次落在地上的驗孕棒上面時,憤怒是他唯一能夠做出的回應——他一把拽住陶詩的手腕,紅着眼睛狠狠地盯着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你就這麼愛他,愛到才十五歲就願意為他生兒育女?”
陶詩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甚至被他捏得有些疼,這是他頭一次這麼粗暴地對待她。
她抬起頭來望着他,毫不畏懼地反問道:“人是你介紹的,選擇是你給的,談戀愛的自由也是你教的,現在反悔了?”
這樣是她頭一次如此大膽地忤逆他。
祁行的一顆心越沉越深,失望與痛苦交替來襲,就好像他失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那顆心都不再完整。
他養了她八年,八年時間竟然比不過那個相識不過數月的年輕人?
他望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在疼——這真是一種可怕又可笑的感受。
陶詩死死地盯着他,慢慢地問了一句:“你氣的究竟是什麼?”
——是以為我懷孕這件事本身,還是因為失去了我?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就好像一句話的力量就足以拯救她……抑或徹底打垮她。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然而她終究還是失望了,因為面前的男人沉默良久,最終鬆開了她的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陶詩,養你八年,我以為我對你而言亦父亦兄,也有資格關心你的一切。我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你不自愛,不懂得自我保護,在這個年紀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還必須去承擔不好的結果。”
他的每一個字都說得穩穩的,好像這些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才編排出來的,屬於一個長者最正派最有資格說出的話。
“我現在很失望,非常失望,痛心到沒辦法理智地和你溝通的地步。我給你一點時間,你也給我一點時間,我們都冷靜一下,然後再商量解決方法。”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只留下一聲不輕不重的關門聲,不痛不癢地砸在她心上。
屋裏一片狼藉,突如其來的沉默令陶詩幾乎窒息。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這麼激烈地開始,然後這麼輕而易舉地就結束!她要聽的不是這種痛心失望的教導或者批評!
陶詩忽然打開門沖了出去,在客廳里一把拽住祁行的手——她赤着腳,跑出卧室的時候甚至踩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以至於通往客廳的每一個腳印里都帶着些血跡。
可她沒有理會,因為整顆心都已經拴在了祁行身上。
她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臂,尖着嗓子朝他吼:“不準走!我不要什麼時間去冷靜!我根本不需要冷靜!”
祁行背對她,用一種隱忍克制的聲音說:“陶詩,放手,別這麼任性!”
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來,現在的事態已經失控,繼續留下來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陶詩拚命搖頭,哪怕他根本看不見。她的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因為有種恐懼感深深攫住了她——如果這一次放他離開,那她就永遠等不到她要的答案了。他會冷靜下來,做一個最負責任最正派的長輩,再也不會有今天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刻了。
因為那就是她所了解的祁行。
而片刻的僵持就在這樣的狀況里結束了——祁行轉過身來想說什麼,卻在看清楚地上的血跡之後倏地愣住。接着,他一把抱起陶詩,將她迅速抱到了沙發上,然後很快從書房拿來了藥箱。
陶詩就這樣怔怔地坐在沙發上,低頭望着那個正在替她上藥的人。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焦躁嚴峻,彷彿正在面臨什麼折磨他的災難。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這讓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他啞着聲音問她:“疼嗎?”
那語氣就好像正在經歷疼痛的人是他一樣。
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掉,她忽然伸手抱住他,下巴擱在了他的肩膀上,沿着面龐落下來的淚珠把他的襯衣都染濕了一片。
那個男人沉默地任由她抱着,手臂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有回抱住她的趨勢,然而最終卻抑制住了那種衝動,轉而無力地垂了下去。
他用一種平穩的語氣說:“乖,別哭了,你這樣我會心疼。”
而在陶詩忽然間覺得自己還有希望的時候,他又殘忍地扼殺掉了那點苗頭,“我當你是女兒,或者是妹妹,你是不是也該懂點事,不要這麼輕易讓我陪你難過?”
陶詩只能嚎啕大哭,痛恨這樣一句話阻止了她憋在心裏很久很久的那些東西。是,她沒資格以德報怨,用他的好心來讓他傷心,利用他的寵愛來要求他給不起的感情。
可是她的愛情又該怎麼辦?
終於,她擦乾了眼淚,平靜地望着他,“我想和陳冬亞訂婚。”
***
祁行最終也沒有做出任何答覆,只是沉默地離開了家。
陶詩在沙發上坐了很久,撥通了陳冬亞的電話,第一句就是“對不起”。陳冬亞在那頭頓了頓,才說:“為什麼說對不起?”
她沒說話,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陳冬亞像是看見了電話這邊的場景,慢慢地問了一句:“陶詩,你哭了嗎?”
她還是沒說話。
他低低地笑出了聲,用一種語焉不詳的聲音說:“我喜歡你,你喜歡他。我為你難受,你為他難受……”
最後,他嘆了口氣,“你在哪裏?我來找你。”
冰天雪地里,陶詩穿着一件薄毛衣下了樓,一動不動地站在大樹前等人。
她身後有一盞昏黃的路燈,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好像一個幻影,隨時隨地都會撲哧一聲消失掉。
好像等了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時間,就在躲在車裏的祁行氣息不穩地想要下車去替她披上他的外套時,轉角處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她口口聲聲說要與之訂婚的男生快步走來,毫不猶豫地脫下大衣披在她肩上,然後用一種責備又急切的語氣質問她:“穿這麼少,你瘋了嗎?”
她不答話,只是沉默。
陳冬亞倏地把她攬進懷裏,把她的腦袋往他的胸口一按,雙手也握住她冷冰冰的手,“這樣暖和點了嗎?”
她開始哭,沒有聲音,但渾身發抖。
於是陳冬亞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任由她哭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昏黃的路燈拉長了兩個人的身影,這一次,依舊像是幻影。
祁行坐在車裏再也沒有了任何動作,只是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雙手緊握成拳,指節都泛白了。很久以後,當他再次睜眼時,看見的是那對年輕的戀人相互依偎着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美得像是一幅油畫,漸漸融進這片混沌岑寂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