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75章
第075章
在祁行的默許下,那個名叫陳冬亞的醫科生開始頻頻來祁家做客,與陶詩的見面次數也越來越多。
陶詩大概猜到了祁行的用心,情緒無法剋制地越來越低落。
他養大了她,嬌慣了她,如今也要親手把她推給別人。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她會嫁給別人,從此永遠離開這個家,離開祁行,陶詩就感覺有一股力量在將她不斷望深淵裏拽。那種力量像是噩夢一樣每晚纏着她,幾乎令她窒息。
於是她開始沉默地反抗,只要得知陳冬亞要來,就會立馬收拾東西去圖書館。如果祁行沒有事先通知她,而陳冬亞已經來了,她就要麼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回房睡覺,要麼坐在沙發上看書,就算表現得沒有教養,也抵死不加入有陳冬亞參與的談話當中。
陳冬亞哪怕與祁行談得很愉快,視線卻也頻頻往陶詩身上投去。
她長得很漂亮,沒染頭髮也沒燙頭髮,只是披着一頭漆黑柔順的直發,令人心生好感。哪怕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看書,渾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嫻靜安謐的韻味。
他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裏時,她從二樓穿着紅裙子翩然而來,唇角帶着一抹笑意,漆黑透亮的眼珠子裏彷彿蘊藏着萬千星光。那時候他因為自己的身份而有些拘謹,可她含笑加入了大家的談話,顧及到了每一個人,誰也沒有冷落,誰也沒有因為身份不如她而被她怠慢。
當他談到在實習期做的一些手術時,她睜大了眼睛饒有興緻地聽他講下去,就好像那一刻全世界只有他最重要。
陳冬亞是被祁行資助的一名孤兒,從小到大所到之處,人人皆用同情或者淡漠的眼光看着他,因為他在眾人眼裏總是那個“身世可憐但是年年拿一等獎學金的資優生”。他發誓要靠自己改變這種命運,所以不曾談戀愛,不曾分心做其他事情,一直穩穩地在學業上鑽研着。
而今見到了陶詩,又有了祁行的支持,他忽然覺得自己也有機會去追求一些因為生活而被自己捨棄已久的東西了。
也不是沒有察覺到陶詩這幾次見面時的冷淡,但他以為那是她生性靦腆,在只有他一個外人的情況下不太好意思說話。
祁行與陳冬亞聊了一會兒就起身去廚房了,煮咖啡煮到一半時,走到廚房門口朝客廳的方向看了看,發現陶詩仍然在看書,陳冬亞跟她說了幾句話,但是沒能成功轉移她的注意力。
他出言提醒:“陶詩,我在煮咖啡,你來切點水果招待冬亞。”
陶詩很快把書放下,走進了廚房。
她低頭專心地切着哈密瓜,祁行倚在櫥櫃前守着咖啡,眼神卻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陶詩,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做人除了不能自卑以外,還有什麼?”
陶詩沒抬頭,緩緩地答道:“還不能自高自大,目中無人。”
祁行又問:“那你覺得你對陳冬亞的態度算得上是有禮貌嗎?還是說我這麼多年教會你的就是這種待客之道?”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沒有什麼責備的意味,但陶詩卻從中聽出了他的不滿。
她機械地一下一下切着果肉,最後才低聲問他一句:“你就那麼希望我交到男朋友嗎?我以為你不會希望我早戀的。”
祁行頓了頓,伸手將咖啡壺下的火關小了一點,然後說:“在什麼年紀就該做什麼樣的事,有所經歷總歸是好的。況且……”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用一種寵溺孩子的語氣說,“況且我們家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還這麼惹人喜歡,我不信世界上會有男人沒眼光到看不見你的好。”
沒有嗎?
他不就是那個看不見她的好的男人嗎?或者就算他看見了,但是——
陶詩盯着哈密瓜,低聲說:“看見了又能怎麼樣?把我所有的好看在眼裏,結果不喜歡我,那又有什麼用?”
祁行的手微微一頓,從她的長發上離開,很快將煮好的咖啡倒入三隻馬克杯里,然後才說:“你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長發公主的故事嗎?”
她沉默地點點頭。
“長發公主等了很多年,終於等到了她的王子。而我們家的小姑娘也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長發及腰的這一天了,肯定會有王子踏上門來。”他語氣輕快地說,像是在勸慰一個小孩子。
陶詩把手裏的水果刀放在了櫥柜上,忽然間沒有了動作,只是背對祁行問道:“那要是我等的那個王子沒有來呢?要是全世界的王子都來了,但我等不到我要的那一個,又有什麼值得開心的?”
她的聲音緊繃到了一種邊緣地帶,好像再激動些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祁行面容微僵,片刻之後將三杯咖啡端進了盤子裏,又恢復了先前那種輕快溫柔的語調——“人總是要經過一定時間的相處,才知道對方是不是你要等的那一個。好了,別讓冬亞等太久。”
他拍拍她的肩,很快走出了廚房。
***
兩人的關係因為一個陳冬亞而產生了變化。
陶詩相信精明如祁行,不會沒有察覺出她的那點小心思,否則也不會開始借故加班而不再陪她入睡。
他每天打電話告訴她:“抱歉,陶詩,今晚我又要加班了。”
而她也就每天重複那一句:“哦,好,沒關係。”
每晚睡覺之前,她都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問自己:他為了逃避兩人最親昵的相處時刻,寧願每天在公司加班到十一點才回來,也不願意跟她說個清楚,難道不是因為怕傷害到她嗎?
這樣難道還不夠嗎?
他對她的在乎溢於言表。
同一時間,祁遂年終於也開始催促祁行考慮婚姻大事了。
事實上這件事情一直就被反覆提起,但祁行一來沒這個心思,二來顧慮到婚姻勢必會令陶詩在這個家裏的地位變得尷尬起來,所以一直都不甚上心。然而考慮到陶詩的年齡一天一天大起來了,而他……
他坐在辦公桌后考慮了片刻,打電話給助理:“這周的設計展幫我聯繫周小姐,請她做我的女伴。”
於是周五那天晚上,當陶詩拿着祁行早上離開家之前擺在餐桌上的電影票緊張地出現在市中心的電影院門口時,並沒有如願看見祁行。
相反,站在影院門口的是陳冬亞,一身煙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羊毛圍巾——他長得陽光乾淨,帶着這個年紀的少年特有的蓬勃朝氣。
陶詩頓在原地,前一刻還光彩熠熠的眼眸瞬間黯淡下來,一片死寂。
她尚且穿着一條大紅色的毛呢裙子,腰間的大蝴蝶結把她不勝一握的纖腰凸顯得淋漓盡致。她甚至踩着一雙高跟鞋,提前好幾個小時照着網上的教程化了點淡妝——她比祁行小了整整十四歲,她不希望站在他身旁的時候,所有人都把她當做他的女兒、他的妹妹。
她想要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哪怕並非戀人,至少看上去也得是一對璧人。
然而她的所有的小心機在這一刻灰飛煙滅,因為他根本沒有打算來,因為他早就為她和陳冬亞計劃好了這一個風花雪月的浪漫之夜。
這一刻她痛恨自己對他的了解——陳冬亞的那一身穿着風格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就連袖口的金色紐扣上那個小小的英文1ogo都出賣了它的主人——沒想到祁行對他們倆的事情這麼上心,連陳冬亞的衣着都親自把關。
陶詩的心由前一刻的火熱沸騰驟然降至冰點。
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該為祁行對她的重視而開心,還是為別的什麼而灰心失望。
陳冬亞只覺得眼前一亮,被這樣明艷照人的陶詩驚艷得挪不開視線。他走過來,將黑色的羊毛圍巾取下來,替她圍住光裸的脖子。
“當真不怕冷,大冬天的穿這麼少。”他的語氣飽含寵溺,還有幾分顯而易見的心疼。
陶詩一時之間沒說話,他彷彿也忽然察覺到自己的動作有些唐突,於是面上一紅,又把手收了回去,低聲說:“不好意思,就是……就是怕你冷。”
陶詩仰頭看他,恰好看清了少年面頰上的兩抹緋紅,他的眼睛是澄澈到沒有一絲雜念的,所有情緒都倒映其中,不像祁行那樣深沉,好像什麼東西都藏在了一層雲霧後面。
她失神片刻,然後彎起嘴角,“等很久了嗎?這麼冷,也不知道去影院裏面找個座位坐着。”
陳冬亞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她這麼燦爛的笑容了,當即一頓,險些發起愣來。好在陶詩很快邁開了步子,他也就下意識地跟了上去,小聲說:“怕你走到門口又反悔了……”
那聲音很小很小,但陶詩就是聽得一清二楚,腳下一頓,心裏也柔軟了幾分。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對她也很好很好。
這樣想着,她在心裏嘲笑自己,其實她的身份和陳冬亞有什麼不同?都是在祁行幫助下長大的孩子,半斤八兩。她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去博得祁行的歡心?就憑他對她這個孤兒要稍微特別一些,恩准了她踏入祁家?
祁行希望他們倆在一起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相反,他們倆簡直是絕配,不是嗎?
影院放的是一部最近很火的美國電影,由同名原著改編而來,講述了兩個患有癌症的青少年在愛情里生活和死去的故事。
很多人哭得一塌糊塗,年輕的戀人們在影片結束時緊緊相擁,為還能擁有此刻的相守而感慨慶幸。陶詩接過陳冬亞遞來的紙巾,默默地把眼淚擦掉,然後起身準備離場。
由始至終,少年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像個沉默的守護神。
冬日的初雪竟然出現在了這個夜裏,走齣電影院的時候,外面已經是漫天飛舞的小雪,為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帶來了些許旖旎。
陶詩把眼淚擦乾,回頭對他說:“我們去下個路口打車吧,這裏人太多,可能不太好等。”
她走了幾步,卻忽然聽見身後的人在叫她的名字,回頭一看,卻對上一雙亮得不可思議的眸子。
陳冬亞從白雪之中踏來,用溫柔的神情低頭望進她眼裏,“陶詩,我喜歡你。”
可是本該心跳如雷的她卻因為他身後那面超大號的led屏幕上出現的畫面而變了顏色——因為led上正在直播今晚在a市舉行的時裝設計展,商界名流紛紛出席,名模明星隨處可見。
但那些都不是她關注的重點,能令她坐立不安的只有一個人。
此時,在聚光燈下,萬眾矚目的男人與一個陌生卻又優雅美麗的女人攜手走上了紅毯,一身西裝剪裁合體,面容俊美不輸各路名模,而最引人矚目的是他的氣質——彷彿與生俱來就有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矜貴,舉手投足從容大方,唇角還帶着一抹淺淺的笑意。
那個男人眼神冷靜深幽,彷彿不可預知的深淵,將她的靈魂都吸進去。
祁行。
和一個她不認識但與他模樣親密的女人。
陶詩血色盡失,只能獃獃地站在紛飛的雪花里看着這樣一幕令她心碎的場景。
陳冬亞出言叫她:“陶詩?陶詩?你怎麼了?”
她還是不做聲,定定地望着led,於是他也轉過身去,頓時看見了大屏幕上的人。從陶詩那種失魂落魄、傷心欲絕的神情看來,聰明如陳冬亞立即猜到了什麼。
他嘴唇微張,怔了片刻,最終選擇了什麼都不說。
“我送你回去。”他聲音低沉地說,剎那間覺得自己真是個笑話,妄想與祁行掙眼前的這個女生。
且不說他能不能比得過祁行,光是他們之間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也勝過千萬個他。
陶詩怔怔地望着大屏幕,很久之後才有所動作。然而在她回過神來的第一刻,立即頭也不回地跑向了馬路旁邊,搶過了一堆情侶剛攔下的出租車,砰地一聲關好門,在那對情侶驚愕的目光里大吼了一聲:“我有急事,不好意思!”
她報上了地址,心急如焚地往時裝展趕。
可是當她站在展廳外面的時候,卻又忽然間茫然了,她來幹什麼?她能幹什麼?
她的眼前不斷浮現出大屏幕上放過的那些畫面,祁行與那個女人親密得像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用如此溫柔的神情注視着除她以外的第二個女人——或者其實她在他眼裏根本就不算個女人,只是個小孩子罷了。
這樣想着,她覺得好像有人在心裏放了一把火,燒得她恨不能立即跳入冰水裏,哪怕凍死也好過這種折磨。
她就這樣穿着並不嚴實的呢子裙站在展廳外面,失魂落魄、心亂如麻,直到看見展覽秀結束,所有的人魚貫而出。
無數的名車停在門口,大量保安守在道旁,而名流們一對一對地走了出來,道旁無數的閃光燈不斷閃爍。
她像是一株不起眼的雜草,被人冷落在不遠外的空地上,只隔着短短的距離注視着另一個與她所在的地方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華麗的閃耀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切都很好地襯托出她的渺小她的寒酸她的不自量力。
她穿着她以為的最好的衣服,化着她有史以來做到過的最好的妝容,可是一與那些人相比,她簡直可笑得像個小丑。
所以在看見祁行與那個女人攜手走出門的那一刻,她根本失去了踏上前去的勇氣。
她拿什麼去跟人比?
她又憑什麼去跟人比?
漫天飛舞的白雪裏,陶詩眼睜睜地看着祁行與另一個女人攜手走完紅毯,然後親自為她打開車門,含笑望着她坐了上去,然後才從另一邊上車。
他們就像在演偶像劇似的,美好得不可思議。
那一刻,陶詩的望着那輛黑色的汽車消失在視線里,終於淚如雨下。
他說過的,要她不能在別人面前哭,因為哭只會令傷害她的人更加得意。可是他也說過,全世界只有他不會那樣對她,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會出現在她身旁,給她一個獨一無二的小宇宙,她可以放心大膽地在裏面傷春悲秋沒關係。
她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卻越發深刻地理解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有的話在你說的時候也許是出於真心,也是信誓旦旦地想要將它當做一個承諾去踐行,然而承諾這種東西真的是有保質期的,當過了特定的時間,不論當時說話的人有多麼堅決,它的效力也終歸在日益削弱中變得脆弱起來。
世上最美好之事無非承諾,而對於承諾來說最致命的東西卻是時間的流逝。
它經受不起這個考驗。
她也一樣,經受不起。
八年時間,她愛上一個人。
八年時間,她明白了她也許永遠都得不到這個人。
這個事實終於伴着雪夜帶來的寒意侵入陶詩體內,凍得她瑟瑟發抖,體無完膚。
***
陶詩回家的時候,祁行已經換上了一套灰色的家居服,坐在沙發上一邊吃梨,一邊看報紙。
聽到開門聲,他唇角含笑地抬頭問她:“回來了?”
她機械地脫掉鞋子,赤腳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然後一路走上二樓的卧室,沒有答話。
祁行跟了上去,重新推開她關上的卧室門,審視了一圈她的面容,在發現她蒼白的臉色和險些失去血色的嘴唇時,心下一緊,“被凍着了?”
然後他頓了頓,伸手去碰她紅腫的眼睛,神情一變,語氣陡然急促起來:“怎麼哭了?是不是陳冬亞對你做了什麼?”
陶詩緩緩抬頭看他,在看清他眼裏的焦躁不安時,忽然間心下一動,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沒事,電影太感人了,就把眼睛都哭腫了。”
“那就是凍着了?”祁行鬆口氣,轉身去開門,“我給你放熱水,先泡個澡——”
“不是凍着了,如果你是指我的嘴唇沒什麼顏色的話——”陶詩幾乎是嬌俏地把語氣放輕快了,“我們接吻了,也許是時間太長,要麼就是他太急躁了,所以把我嘴唇都弄疼了。”
此刻,她滿心仇恨,甚至是帶着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也如願以償看見了他霎時之間僵硬的姿態。
但凡他有半點在乎她——
但凡他對她有那麼一丁點超越親情的感情——
他一定會受傷。
而她渴望看到他受傷的樣子——她幾乎是以這樣極端的心情去期待他的反應。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祁行僅僅是僵硬了片刻,然後就轉動門把,拉開了門。
他甚至回過頭來笑着朝她眨眨眼,“congratu1ations,mydearestgir1.i’veto1dyouyourprincewou1dcomesoon.”
然後那扇門在她面前緩緩合上,外面的光線霎時與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門邊,同一時間,陷入混沌黑暗的深淵裏的還有她的心。
***
祁行從容不迫地去浴室幫陶詩放好了水,然後又把茶几上的盤子端進廚房,有條不紊地幫她切了梨和哈密瓜,重新端回茶几上,等待她洗澡之後出來吃。
他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想要看點和明天的會議有關的資料,卻意外地接到了周小姐的電話。
周素凌是今天陪他出席展會的女伴,也是副市長的女兒。之前在一項和政府合作的企劃里認識,之後兩人也斷斷續續有過幾次會面,看得出,周素凌對他很有興趣。
祁遂年也在這件事情上提過很多次,畢竟周素凌的父親已經是公認的下一屆市長,如果祁家能擁有這樣一個堅強的後盾,今後的發展自然也將更加順利。
他接起電話,用慣來的溫文爾雅開始了這場交談。
而陶詩敲門進來的時候,恰好聽見他在柔聲道晚安,腳下一頓,已經冰寒徹骨的心再一次受到重擊。
她問他:“今晚陪你去參加時裝展的女人是誰啊?”
“周小姐,你之前沒有見過的。”祁行對她微微一笑,視線卻落在了她恢復血色的嘴唇上,心裏某個角落忽然間開始急劇收縮。然後他用一種調侃的語調問她,“你和冬亞發展得這麼快?第一次約會就……”
陶詩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沒有異樣,沒有難過,沒有惱怒。
她忽然想要歇斯底里地沖他發泄一通,或者又哭又鬧,把這些年來她對他的感情統統說出口,可是她沒有,她不敢,她自卑……她說不出來。
她只能露出一抹笑容,用最後的偽裝來掩飾內心的巨大失望,“他很好,是值得信賴的人,我幾乎以為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所以沒有去克制自己。”
頓了頓,她又問:“你不會不開心吧?覺得我做事情太過輕率,不懂得保護自己?”
這簡直是□□裸的挑釁。
祁行幾乎沉默了片刻,努力思索着作為一個養大她的男人,亦父亦兄,在這種時候究竟該如何應對?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像教育女兒一樣教育她保護好自己,可是另一種力量又在剋制他說出任何禁止他們親密接觸的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股力量從何而來,但他就是害怕他的禁止和緊張會透露出心裏的一些不該有的情緒。
他不能夠告訴陶詩他不希望她和別的男人有親密舉動,他不能夠告訴她聽到她和陳冬亞接吻時他內心那座瞬間崩塌的牢固建築,他不能夠告訴她他竟然產生了一種名為後悔的情緒,後悔把她送到陳冬亞面前,他……
頭一次面對這種鋪天蓋地襲來的巨大矛盾,祁行沉默了片刻,最終含笑說:“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資格也有能力為自己的選擇和行為做出判斷,不必凡事都問我。”
他起身往外走,經過她的時候拍了拍她的肩,“我相信你,陶詩。”
那一刻,他覺得天都快要崩塌下來,而她覺得腳下的土壤正在皸裂,就要將她吞噬進去。
***
那天之後,兩人的相處似乎還和從前一樣,但是平靜的表面之下又有什麼不一樣了——祁行再也沒有陪她入睡過,兩人幾乎沒有了談心的時刻,只是過着狀似親密的生活。
她又有幾次在報紙或者電視上看見他和周素凌一起出席社交場合的畫面,媒體的評價正如她所恐懼的那樣——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陶詩覺得自己的世界似乎正在一點一點被人摧毀,但靜下心來想一想,其實摧毀它的並非祁行——他一手替她建起了這個世界,而毀掉它的是她對他產生的那份不該有的感情。
周末那天,陶詩接到班上一個女生的電話,兩人關係還不錯,對方又在電話里哭個不停,陶詩就親自趕了出去。在得知對方意外懷孕,而男朋友因為年紀小、沒擔當,慌亂得直接跑掉了之後,她簡直瞠目結舌。
安慰了那個女生一晚上,她最後看了看錶,“這樣,你今晚先回去,我替你買兩支驗孕棒確認一下。經期推遲不一定就是懷孕了,你先別慌,明天我們再看看結果。”
於是她在回家的時候去藥店買了驗孕棒——盯着店員惋惜又輕蔑的目光,她鎮定自主地走出了門。
然而出門之後,還沒走上幾步,一輛黑色的轎車就停在她面前。
祁行打開車門,皺眉站在她面前,“怎麼從藥店出來?病了?”
陶詩輕而易舉看見了副駕駛的周素凌,剋制住不斷下沉的心,她微微一笑,“沒有,進去稱體重而已。”
那女人精緻漂亮,和祁行年紀相當,在生意場上也很厲害。
陶詩簡直不想再看她一眼,於是飛快地朝祁行揮了揮手,“我先回家啦,你送周小姐吧!”
“這麼冷,上車,我們先送周小姐回家,然後一起回去。”祁行皺眉叫住她。
“不用啦,我才不想當電燈泡呢!”陶詩故作可愛地撅了撅嘴,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他的妹妹,或者他的養女。
她一路飛快地走掉,生怕祁行會把她捉上車,一路親眼目睹他們親密無間的相處狀態——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怕自己會瘋掉,會跳車,會忍不住抓花那個女人的臉。
可是理智也告訴她,周素凌是祁行最好的選擇,是替他拿下祁遂年的江山的最好籌碼。
她要成全他,她想幫助他,哪怕幫助他的代價是失去她現有的所有幸福。
祁行回家的時候,陶詩正在洗澡。他在客廳站了片刻,很快起身走向了二樓,一路走進她的卧室。
他親眼見到她付錢,然後把一隻膠袋放進了書包,絕無可能只是稱體重。
而當他從她的書包里拿出那隻袋子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都要爆炸了。
驗孕棒?!
她,她和陳冬亞……
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恐慌從腳底一路升騰而上,緊接着是盛怒與失控。他死死地握住那兩支驗孕棒,牙關都開始發顫。
他如此信任那個年輕人,將他保護了這麼多年的小公主親手交到他手上,連自己都捨不得打她罵她,可那個人竟然……竟然這樣傷害了她?
她才十五歲!只有十五歲!
很長一段時間裏,祁行都不知道眼前是什麼東西,他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好像被人施了咒一樣,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裏沖。
直到陶詩換好睡衣往房間裏走,一推門便看見他握着那兩隻驗孕棒站在原地,也是一愣。
祁行緩緩地轉過身來,朝她攤開手,一字一句地問:“你懷孕了?”
陶詩張了張嘴,沒說話。
祁行當她默認了,所有的絕望和惶恐在一瞬間上升至定點,怒火與震驚攫住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
他把手裏的東西狠狠地砸向牆角,用盛怒的聲音朝她吼道:“你居然和他上床了?你居然懷孕了?!陶詩,你——”
可是你什麼?
你太不自愛了?你太輕率了?你太令我失望了?
不,他不是痛心這個,不是因為她不自愛,不是因為她太輕率,更不是因為陳冬亞此人不值得信賴。事實上他在國外長大,在這方面的接受能力早就出類拔萃、見慣不驚了。
但他此時已經完全無法用理智來思考,他恨不能把眼前的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然後去把那個被他誇獎過無數次的年輕人拖出來直接五馬分屍亂刀砍死!
因為令他無法接受的事情本身並非十五歲的女孩子和心愛的男生發生關係這件事,而是事情的主人公是陶詩——是他捧在手上怕摔了、放在嘴裏怕化了的小姑娘,是他養了八年心心念念地保護八年的小姑娘!
她怎麼可以這樣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給另一個人?
那他呢?他是不是已經徹底失去她了?
怒火已經攫走了祁行所有的理智,所以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做了什麼。他只是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朝着床腳重重地踹去,然後是牆壁,然後是衣櫃……
他當真把能砸的東西都砸了——枱燈,書,枕頭,被子,裝飾品。
他甚至咬着嘴唇放任自己頭一回在小姑娘面前失控。
自尊,臉面,溫文爾雅,假面具……去他媽的假面具!他一直以來都不曾擁有過什麼完完全全屬於他的東西,安穩的生活,祁家的事業,最疼愛的長子地位……所有的東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又不曾完全被他擁有過。
除了陶詩。
那是他生平擁有的第一個完完整整的存在,他給她快樂給她物質給她精神世界,他把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都送給了她,因為她是他的,沒有任何人能搶走,全世界那麼多人,她只信賴他依靠他。
可是如今呢?
那個從容鎮定的祁行終於完完全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盛怒之下衝動得像個小孩的男人。
陶詩先是震驚,然後是錯愕,最後忽然間冷靜下來,就這麼看着祁行把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
她看着他痛苦的樣子,忽然間輕聲問了他一句:“你現在究竟是在為什麼而發火?”
祁行手裏的筆筒奇異地僵在了半空。
而她踏着一地狼藉走到他面前,眼神清明地望着他:“是你說的陳冬亞值得信賴,是你說的希望我和這樣一個心懷理想、溫柔聰明的男生在一起,是你說我們今後可以結婚,是你說的信任我的判斷力和選擇,那你現在在難過什麼?”
祁行的視線停留在牆角那隻壞掉的枱燈上,一動不動,像尊雕像。
陶詩伸手拿下了他手裏的筆筒,然後定定地望着他,“還是說,令你難過的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