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蕭・活着還是死去(上)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回想着“前世”的一幕幕,眼眶乾澀,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也許,我的淚早就在那噩夢般的七天裏流盡了吧。
嗤笑一聲,翻出手機打給科室主任,也不管那老頭子多麼不悅,硬是請了七天的假——他雖萬般不願,卻沒有理由阻止我——我已經連續三年沒有休假了。
掛了電話,我又立刻訂了最近的去b市的機票。
我清楚地記得,在末日初初到來的那天,就連朝廷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兄長卻打來電話,斬釘截鐵地命令我呆在家中不要離開,問他緣由,卻是語焉不詳——現在想來,不得不生出幾分懷疑。
既然有機會,我定是要問個明白,才能安心。
而另外一個原因,卻是橫在我心裏的一道刺,越傷越濃,久久難以釋懷。
從小到大,我都明白父母更疼愛兄長。我想,他是家中的長子,對於篤信傳宗接代的父親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母親也常常勸慰我,因而我雖然羨慕,卻仍是接受了事實。
但我沒有想到,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父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我的兄長。
為了讓父母多關注我一些,我從來不像同齡的女孩子那樣梳妝打扮,逛街購物。在她們分享着初戀的青澀心情時,我在苦惱着某道方程式的第三種解法。
我每一科都爭取拿第一,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努力學習,但我最終還是抵不過兄長的一張獎狀。
我的努力,我的痛苦,我短暫而辛酸的童年,隱藏在兄長的光芒下,埋葬在父母的忽略中,結束在我落寞的淚光里。
到我漸漸長大,漸漸獨立,下定決心離開父母到了這座遠方的城市——我不得不承認,我想要的,不過是奢求。
白雲蒼狗,時光荏苒,我從不曾放下,卻已不再執着。
b市是本國的中樞城市,有着最先進的科學技術,最強大的軍事力量以及最完備的防禦體系,而我的兄長,作為一名備受重視的科研新秀,他的安保措施卻是比我那身為軍區司令的父親還要嚴密。
經過十幾項嚴格的檢測以及再三確認,核對過身份后,我才被允許進入那層層守衛的研究所中。
這研究所佔地極廣,卻是我所在的那個小城市中三座高等學府加起來也不及的。
被矇著眼睛帶上一輛電瓶驅動車,彎彎繞繞開了二十分鐘,這才到達了目的地。
那冷麵的士兵解下我的眼罩,將我交給等在門外的另一個士兵,便開着車離開了。
我隨着交接的第二個士兵往裏走,心裏卻納悶:這些士兵怎麼表情如此僵硬,不像是訓練有素的沉默,更像是被破壞了面部神經一般,那眼神冷得教人背脊生寒。
跟着那士兵進入一條長長的走廊,看他一路上又是刷卡又是指紋核對外加複雜的密碼,我不禁對即將要到達的地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保護得越嚴實,代表價值越高,也不知道裏面究竟藏了什麼。
又想到如今連見兄長一面都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可見科研所以及背後所代表的朝廷勢力對他的看重,我卻是心下黯然——果然,這就是父母愛重他遠甚於我的緣故么?
也對,區區一個外科醫生,怎麼能跟未來的大科學家相比呢?
我雖不甘心,卻只能攥緊拳頭,在心中苦笑。
在經過通道的一處時,通過兩邊透明的玻璃,我看到了許多穿着白色防護服帶着面罩的研究員正在擺弄一群不着寸縷,神情獃滯的人,或是在注射藥物,或是在記錄數據,形容十分詭異。
甚至——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彷彿聽到在那看不見的深處傳來了陣陣野獸般的嘶吼,以及人類痛苦到極致的尖叫。
我腳步一滯,有心湊上去看個分明,卻被那士兵冰冷的目光看得一怵。
“快走。”他不帶一絲情緒地說道,好像是t-800那麼機械的聲音,卻教我心生寒意,收回了一探究竟的念頭——我毫不懷疑,只要我敢越雷池一步,等待我的會是一顆穿透太陽穴的子彈。
在他無聲的威脅下,我還是乖乖地往前繼續走去。
可越是這樣,越是如百爪撓心般好奇——明知好奇害死貓,卻難以自拔,這就是所謂的劣根性吧。
又通過了一扇感應門后,停在一處分岔路口,他示意我在原地等待,自己踏着標準的步伐朝左邊走去。
——先前寸步不離地看着我,現在怎麼放心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因為這裏有攝像頭?還是因為藏着數不清的機關?
我有些疑惑,視線卻不其然朝着另一側看去。
方才,似乎聽到了一個女人驚呼?
我想了想,心裏抗拒着,步子卻已經下意識往那裏走去,好像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呼喚着我一般。
一小步又一小步地接近,我走得很慢,生怕突然伸出一枝槍管對着我,奇怪的是,一直到我走出幾十步來到那盡頭,依然沒有人出來阻止我。
我忽略了腦海中閃過的一絲怪異,小心地往裏看去——饒是我見慣了血腥場面,卻還是嚇了一跳。
斷裂的手臂露出一截白骨,傷口參差不齊,竟像是被大力生生從肩上拽下的一樣,那人的臉色極度蒼白,雙目充血,似乎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額頭青筋直冒。
我看着他一手拎着自己的斷臂狠狠地甩在地上,抬頭盯着一邊瑟瑟發抖的女人,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吼聲,腦海中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該不會,是這人自己將手臂扯下來的吧?
那個害怕不已的女人扔下了手中本要為他注射的針管,拔腿往門邊逃去,卻是一把被那男人扯住了頭髮,往後拖去。
我一驚,卻是眼睜睜看着那男人攫着她的肩膀,張開嘴一口咬上了她的脖子。
我閉上眼,卻彷彿看到了一幕幕相似的畫面在眼前浮現。
這樣的場景,我再熟悉不過了,那幾乎是末日裏無處不在上演的……可是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在這個研究所里見到呢?
我怎麼會忘記——這是……喪屍啊!
我只覺得手腳冰涼,幾乎要站立不住。
這時,突然有人縛住了我的雙手,將我往一邊拖去——我大駭,卻只見到兩個戴着防毒面具,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一左一右將我挾住,力道之大,彷彿兩架機械人。
他們二話不說,迅速把我拖進了一間陌生的房間,摜在地上,然後一把關上了門。
這房間四周都是透明的玻璃罩子,與之前我見到的房間大同小異,應該是實驗室——為什麼要把我關進這裏?難道是因為我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
我被撞得生疼,咬牙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三寸厚的鋼化玻璃以及金屬邊框的特製感應門,還是放棄了使用蠻力破門的打算。
就聽身後一個男人哼笑道:“你還算是識相的,乖乖在那別動,讓我扎一針就好了。”
他手中有一劑淡藍色的針管,不過手指長短,針頭閃着幽幽的銀光,憑我醫生的經驗,這絕對不會是維生素、葡萄糖之類無害的藥劑。
我告訴自己要鎮定,一邊注意着房間的格局,找尋出路,一邊開口與他交涉:“我想你們可能是誤會了,我叫蕭明漾,我哥哥蕭翊朗是這裏的院士,我是來找他的。”
那男人先是一愣,然後嘟囔了幾句,卻只是遲疑了片刻又馬上道:“我不管你是誰,來幹什麼,反正進了這裏就是我的實驗品一百二十七號!”
他見我往門邊靠去,竟是按了一個按鈕,立刻衝進來兩名與剛才一樣的白衣人,雙雙上前將我制住。
“放開我!”我使勁掙脫,卻根本掙脫不了,只能任由那男人一臉狂熱地將針頭扎進我的靜脈——隨着些微的刺痛,那淡藍色的液體緩緩注入了我的體內。
我彷彿再一次回到了那個屈辱的下午,被人按在身下束手無策的無力,人為刀俎的痛苦和難堪,短時間內,我竟又嘗了一遍——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么?
因為我的天真,因為我多餘的同情心乃至好奇心,再次淪落到這個地步,怪得了誰呢?
——蕭明漾,你真蠢。
我恨讓我落到這個境地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如果有機會,如果有機會……我恨恨地想到,卻忍不住絕望,還會有機會么?
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了,我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這張臉是如此的英俊,足以令任何一個性向正常的姑娘動心,我卻只想用我的手術刀將他刮花——這人正是我的兄長,年僅二十八歲就榮膺b市國家科學院院士的蕭翊朗。
“放開她。”他皺着眉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漠得讓我覺得自己與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對着挾住我的兩個人說道。
那兩人對視一眼,卻是順從的放了手。
“跟我走。”他沒有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對我說。
“哎哎!你不能帶她走,她是我的實驗品一百二十七號!”另一個被無視的男人跳腳道。
蕭翊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我妹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我捂着仍舊刺痛的手臂,連忙跟了上去。
通過來時長長的走廊,我看到那個帶我來的士兵默默地站在一扇門邊,神色漠然。
蕭翊朗走得很快,一點沒有要等我的意思。
誰都沒有說話,一時間,只聽見我的高跟鞋敲在地面的聲音。
走到另一邊最深的一間房間,他刷了一下掛在胸口的磁卡,又照了他的指紋,然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進去。
那是一間不帶一絲煙火氣的房間,純白的色調,一側兩米多高的架子上碼放着密密麻麻的文件資料,另一邊的實驗台上則堆着大大小小的實驗儀器與試管,角落裏是幾摞巴掌大的迷你保溫箱。
看上去,這應該是他的工作室。
他沒有招呼我,徑直往那個角落走去,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取出一支淺綠色的針劑,二話不說便扎在我的手臂上,見我要掙扎,冷聲喝道:“別動!”
見我面色不對,他才不耐煩地解釋道:“這是解毒劑。”
我冷眼看他動作,心裏卻是冷笑:先給我下毒,再來解毒,很好玩么?
見他注射完便冷着臉去洗手,我終於沒有忍住,恨聲問道:“你不覺得應該給我一個解釋么?我的好、兄、長?”
他仔細地將消毒肥皂打出的泡沫塗在手上的每一個角落,洗得十分認真,卻是看也懶得回過頭看我:“你來幹什麼?”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么?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么?”我趁着他回過頭去,慢慢向著那個堆放保溫箱的地方靠近——我知道房頂一角有一個監視探頭,所以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可能引來監視人員。
“……回去,這不是你該問的。”他只是沉默了一瞬,然後把手伸到烘乾機前。
在他烘乾雙手回過來的瞬間,我裝作不經意地靠向了實驗桌,碰翻了較靠桌沿的一隻試管架。
一聲脆響,卻是讓我這個一向淡定到冷酷的兄長變了臉,身手敏捷地衝過來一把將我推開,蹲下=身小心地拾掇起來。
而我卻是趁着那一推的力道,極快地倒向角落堆着的保溫箱,藉著身體的遮擋,將一隻保溫箱塞進了口袋裏。
我站起身,俯視着蕭翊朗的後背,死死克制着踹上去的衝動——在這個男人的心裏,他的實驗,他的研究重於一切。
我幾乎可以想像,那場災難,即便不是他們造成的,也絕對與他們離不了關係。
那些拿來實驗的,全都是活生生的人類啊!
這種傷心病狂的事,為什麼他們能做得這麼理所當然?
“回去,不要再來了。”最後,他這麼對我說道。
而我,也收起了自己憤恨的表情,一臉平靜地跟着那帶我進來的士兵出去。
緊了緊口袋中的保溫箱,我的內心卻是翻起了驚濤駭浪。
——我似乎被動地捲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當中,但是我又能做什麼呢?
直到坐上前往機場的計程車,我都沒有再能和他說一句話。我想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的事,我想讓他好好照顧父母,但最終,我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口。
我想,我是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