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蕭・活着還是死去(中)
登上了飛回a市的航班,我坐在頭等艙的餐廳,點了一份牛排。
當空乘小姐詢問我幾分熟時,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三分熟的。
等到那份血肉模糊的菲力被送上來時,我清楚地感覺到了來自身邊詫異的視線,雖然有些尷尬,但我還是面不改色地拿起刀叉——有時候,你越是表現得無措,越會暴露出你的弱點;而當你理直氣壯,對方卻分不清虛實時,反而不好輕舉妄動。
——兵者,詭道也。
我咀嚼着粉嫩的帶着血絲的牛肉,竟意外地覺得十分美味,感受着舌尖腥甜的血液的味道,從味蕾開始每一個細胞似乎都興奮了起來,叫囂着更多、跟多……
我一楞,再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棄了刀叉,徒手撕扯起那塊牛排來。
怎麼回事?為什麼剛才我好像失去了自己的意識一樣?
我一陣后怕。
擦乾淨沾滿血肉和油漬的雙手,在空乘怪異的眼神中,我幾乎是逃一般回到了座位上,戴好眼罩,陷入了睡眠。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突如其來的疲憊,但我的確是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在空乘小姐不厭其煩的喚醒聲中,我才知道,飛機已經降落了,而除了我,偌大的機艙里已經沒有其他逗留的乘客了。
謝過溫柔耐心的空乘小姐,我招了一輛計程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家裏,洗澡,上=床,睡覺。
我不願去想自己的身體何以變得如此渴睡,也許我的潛意識裏已經意識到了不妥——我有預感,我的身體正在發生着某種未知的改變,而這種改變,並不是能夠展示人前的。
20xx年5月15日晚九點,我在一片漆黑中醒來。
叫我意外的是,我能清楚地看見我房間裏的擺設,儘管這效果就像是戴上了熒光夜視鏡一樣被鍍上了一層幽幽的綠光——而我確信自己睡之前並沒有打開一盞燈,沒有安裝過一根綠色的燈管,也沒有粉刷過熒光綠色的塗料。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眨了眨眼,摸索着打開了房間的燈,暖黃色的光線照亮了房間,眼前的一切仍是我熟悉的樣子,我鬆了一口氣,卻不願意再想了。
腹中空空,我打開冰箱,有一盒牛奶,一些速凍水餃,角落裏還有一塊新鮮的神戶牛排。
我伸向速凍水餃的手忽然頓住了,似乎有意識地拿出了那塊牛排,棕紅色的牛肉,嫩滑的口感,有嚼勁,順着血肉的肌理撕=裂,咬碎,讓血汁順着舌尖滑下,流淌進喉間,反覆咀嚼,沉浸在妙不可言的回味中……
等等,我在……做什麼?
我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雙手,那雙乾淨而修長的,握慣了手術刀的如鋼琴家一般美麗的手,正捧着一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鮮肉,咬痕清晰,卻不像是野獸所致。
我慢慢地回過頭,看向身後那面半身鏡,鏡子裏是一個穿着真絲弔帶睡裙的女人,這個女人有着一頭海藻般的長發,細長眉毛下是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那雙眼睛的瞳仁,卻是鮮血一樣的赤紅。
她的嘴唇邊沾着一些血肉的碎末,胸口的衣料也染上了斑斑點點的血漬,襯着她僵硬的神情,分外可怖。
我獃獃地想,這個女人,是誰?
我張了張嘴,想要問問她,而鏡子裏的女人也在同時動了動唇,露出一個似哭非笑的表情來。
我渾身一震,突然像是有一道閃電劈在我腦中,教我醒悟過來——這個女人,就是我啊!
“嘔……”我覺得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一陣反胃,忙不迭衝進了洗手間,抱着馬桶狂吐不止。
看着那混合著血肉的穢物,我噁心更甚,直恨不得把胃都吐出來。
翻江倒海地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我拖着虛浮的步子倒在沙發上,捧着一杯清水不斷漱着口,但無論如何,我總覺得口中那股子血腥味,揮之不去。
透過玻璃杯的反照,我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變回了原來的黑色瞳孔,整個人與以往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早就不一樣了。
我看着自己的掌心,白皙纖弱,而就是這樣一隻手,卻似乎蘊含了可怖的力量——我面無表情地合起了掌心,握緊了手中的玻璃杯,輕輕地使勁——“啪”,這個厚度約莫五毫米的玻璃杯,碎了,而我的手卻絲毫無恙。
“呵呵……”我輕輕地笑了起來,卻不知道自己因何發笑,在安靜的屋子裏,聲如鬼魅。
——血色的眸子,尖利的牙齒,對於血肉的渴望,還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這還是人類么?
不,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怪物……除了還完好的外表,我與那些喪屍有什麼分別?
哦,還是有一點的,至少那些行屍走肉在進食完之後不會噁心得想吐,不會反思不會痛苦,不會像我一樣生不如死。
我還活着么?
或者,真正的蕭明漾已經死去了,現在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一個苟延殘喘的悲劇。
難道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是要讓我體驗比那更深切百倍的痛苦么?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認了。
但是在我永墜深淵以前,在我徹底淪為一個被本能支配的怪物以前,我要讓那些傷害過我的人,付出代價;我要讓他們也嘗一嘗,我所受到的痛苦和絕望。
我再沒有了睡意,也沒有了食慾,只是抱着雙腿在沙發上枯坐了一夜。
直到天光熹微,直到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我默默地發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哭泣了。
20xx年5月16日,我帶着那隻順手牽羊的保溫箱,來到了市三醫院。
如果我沒有記錯,今天是那個青年劉小亮被送進來的日子,也是他的哥哥——那個對我施暴未遂的保安——劉大光恨上我的日子。
我很好奇,若是主刀醫生不是我,那劉大光還會不會心存怨恨呢?又或者,他便轉移了目標,恨上那個倒霉的主刀醫生?
我帶着口罩,隱在角落裏,看着那個青年被推進手術室,看着聞訊趕來的劉大光緊張地等待在門外,一面不停地求神拜佛禱告着。
我不禁冷笑,就算真的有神佛在世,又怎麼會理睬你區區一個凡人呢?
——若是神佛有靈,我也不會淪為一個怪物。
沒多久,手術室的燈便暗了。與預想的一樣,劉小亮還是沒有逃開上一世的命運,未曾進行手術就已經被宣佈死亡。
主刀醫生是我的同事王賀,一個傲慢又虛榮的男人。
果然不出所料,他看也沒有看那劉大光一眼,便摘下了口罩,向著辦公室走去,一邊還與身後的小護士開了兩句玩笑。
我看見劉大光獃滯的目光驟然一亮,那是一種野獸見到獵人一般怨毒而狠戾的眼神,那樣的眼神,教人害怕。
——當然,這不包括我。
因為,我已經不能算人了啊……我笑笑,慢慢靠近他。
我並沒有穿高跟鞋,加上特別注意了控制力道,所以在這嘈雜的時候,聽不見我的腳步聲,而他一心注意着那“害死”劉小亮的“兇手”,也難以發現我的靠近。
所以,我得以順理成章地將一支細小的淡藍色針管扎進了他的後頸。
“唔……”他甚至來不及回頭看我一眼,便倒了下去。
——咦,居然暈倒了?
怎麼我當初注射的時候沒有這麼快就產生反應呢?
我想不明白,卻還是收回了另一支從注射科的小護士那兒順來的鎮定劑。
任由劉大光癱倒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我小心地潛進停屍間,找到了劉小亮的屍體,也注射了一劑淡藍色的針管。
做完這一切,我又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女廁所,換上了一頂假髮,戴上墨鏡,喬裝后,從後門離開了市三醫院。
晚上,我看到新聞里發佈了一條消息:市三醫院一家屬因悲痛欲絕導致精神失常,瘋狂襲擊他人,現已被送入精神病醫院觀察治療。
那癲狂如狼犬的男人,正是劉大光。
沒有劉小亮的消息。
我關上了電視機,心裏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是麻木了么?
實驗下來,那藥劑對死人無效,對活人的效果也不盡相同,看起來,要多找些試驗品了。
我將一袋從醫院血庫里取來的o型血倒進杯子裏,凝視着那深色的液體,彷彿看見了我已然被墨色浸染的靈魂。
20xx年5月17日,我約了趙奇威——前世那個最終背叛我的男友——來我家。
他很高興,迫不及待地驅車趕來。
因為我平時工作很忙,與他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我想,這也是他會離開我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背叛就是背叛,我不會原諒他的。
作為a市房產大亨的獨子,趙奇威在他父親的一家公司里掛了個副經理的虛職,平日裏卻是挖空了心思享受,我與他並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大多數時間都談不到一起;不過他相貌英俊,又會哄女人開心,在交際上手段了得,所以他追求了我半年之後,我便順勢答應了下來。
只是,我不喜歡他身上的脂粉氣味,所以從來沒有讓他來過我住的地方。
我的暗示給了他莫大的希冀,即使他已經策劃着劈腿,但我相信他不會捨得爽約。
果然,他來得很早,不到七點就按響了門鈴,捧着一大束玫瑰笑得風度翩翩:“親愛的,晚上好,這束花送給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我對你長久不變的愛意。”
——其實,我不討厭玫瑰,但我一直覺得抱着這麼一大束玫瑰受注目禮是很幼稚的一件事,所以我從來不收別人送的花。
“謝謝,請放在門口。”我笑笑,轉身避開他熾熱的眼神,也隱藏起我眼中的厭惡——放在那裏清潔工人自會來打掃的,“拖鞋在門口,自己換上。”
我拿着打火機,正準備點燃餐桌上的蠟燭,卻猛地渾身一顫,心底升騰起壓抑不住的飢餓感——我忍不住苦笑,發作的時間似乎提前了呢。
我本來是準備了一頓燭光晚餐,預備先將他灌醉好套出那個女人的信息,然後再作打算;現在看來,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寶貝兒,你可真香……”他似乎是懶得再裝君子,色中餓鬼的原形畢露,從背後一把摟住我的腰,嘴唇便貼上了我的後頸胡亂地親吻起來。
對於他的急切,我報以微笑,反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欣喜的目光中湊上去,狠狠咬下——從他充滿驚懼的放大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赤紅的雙眸妖冶如魅,膚色蒼白如雪,臉上帶着殘忍的微笑,宛如惡魔。
我默默地守着他的屍體,等了一夜,他沒有變異的跡象,也沒有醒來的意思——看來,我不具備喪屍那種咬一口就能傳播病毒的能力。
我長出了一口氣,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
取出我的手術刀,將他肢解成小塊,用膠袋包好放進了冰箱最下面的冷凍櫃裏。
我面無表情地完成着這幾步工序,就像是懸疑片里冷酷又變態的殺人狂……想到這兒,我慢慢握緊了手術刀,刀鋒在掌心留下淡淡的白印,卻怎麼都割不開我的皮膚。
哦,我差點忘了,我已經和過去那個細皮嫩肉的蕭醫生不一樣了。
呵,我現在,可是個怪物啊……
20xx年5月18日,再三猶豫下,還是撥通了母親的手機。
“喂,漾漾啊,怎麼突然想起給媽媽打電話了啊?是不是錢不夠花了?一會兒媽媽叫小劉打十五萬到你卡上去啊!對了,你哥打電話來說你去找他了?漾漾啊,不是媽媽說你,哥哥工作忙,你就不要去打擾他了知道嗎?跟奇威要好好相處,這孩子人不錯……不說了,媽媽一會兒還有個會,先掛了啊!嘟嘟……”
我看了看通話時間,23秒。
到底,我醞釀了滿腹的話,一個字都沒有機會出口。
有時候我忍不住懷疑:其實我是抱來的孩子吧?
罷了,父母的地位擺在那裏,保護他們的人那麼多,哪裏輪得到我操這份閑心呢?
手機自動鎖了屏,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好像心裏的大門,也一同上了鎖。
20xx年5月19日,離那災難來臨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在郊區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租用了一間廢舊的廠房;廠房自帶三百平米的倉庫,可以媲美一個小型的農場了。
幾日前在網上訂購了大量的物資,今天是到貨的日子。
我驅車來到郊區,指揮着那些工人將東西放下便讓他們離開了。
為了避免招人留意,我將送貨的時間岔開,也沒有讓他們進廠,所以這些人並不知道眼前已經是一座屯了各式物資的大型倉庫。
雖然最後要靠我自己將東西分門別類規整好,但憑我現在的力氣,倒也不算什麼。
——除了我自己,我不知道還能夠相信誰。
20xx年5月20日,我去了醫院銷假。
穿上了我熟悉的白大褂,握着我熟悉的手術刀,彷彿又回到了當初那個一心救人的蕭醫生,但我知道,那樣純粹地做手術,那樣拚命地加班的歲月,再也回不去了……就讓我,再做一台手術,再聽人喚我一聲蕭醫生吧。
臨近午夜,做完最後一台手術,我望了一眼熄了燈后漆黑一片的手術室,與自己的過去道別。
明天,就是末世了。
匆匆走在醫院的長廊上,忽略身邊投注過來的眼神,我在心裏懊惱:必須要在十二點以前回到公寓,否則就麻煩了。
——卻不知道,我差點就因此錯過了一生中最美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