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了結之時(下)
想着自己做過的那些事,畢竟欺騙利用了桓歆,桓姚多少是有些心虛的。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一副看似深明大義,卻暗含委屈的模樣:“三哥這是說得什麼話,再怎麼,他也是父親,不管對我們這些兒女做了什麼,哪怕是要殺了我們,一個孝字當頭,我們也只能受着的。”
她或許錯估了形勢。桓歆與她畢竟不同,是貨真價實的桓溫之子,就算到了如今這境地,對桓溫也是依然有所敬重的,追封一事,她不該太着急。不過,卻也刻意提起了之前桓溫對兩人的追殺。她可不信,桓歆損傷了那麼多人,心裏一點也不在意。
“姚姚,你不必如此。”桓歆認真地望着她,“想怎麼做,就說罷,我全聽你的。”
桓姚渾身一滯,盡量控制住自己以詫異疑惑的表情望着桓歆。他的語氣不似作偽,面上也沒有絲毫責怪的神情,只是有些無奈,有些憐惜,她只覺得這一剎那,心中似被一片柔軟細嫩的柳葉輕觸了一下。
可這並不足以讓她放下防備,對他推心置腹。她用安分守己來做了擋箭牌:“說來這也算三哥的政事,我怎能置喙。”桓溫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他若還在世,論倫理,桓歆這個做兒子的,是絕不該先當了皇帝的。
桓歆有些失望,時至今日,她還是不信他。良久,嘆了口氣,“罷了。你身上還有傷,早些安置。”
桓姚對他的反應自然是看在眼裏,一時間竟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對是錯。
本以為今晚這情形,兩人之間有了隔閡,他大概是不會留宿,沒想到她梳洗完畢換了寢衣回來時,他已經躺在了床榻外頭的一側,雙眼闔着,似乎已經睡著了。
桓姚愣了一瞬,就只當尋常一般,在侍人的攙扶下越過他,在裏頭一側睡下。
他們不似這時代的其他男女,一直是同衾而眠。身邊傳來的暖意,一點點侵染着桓姚一直有些發涼的身體,讓她的心裏也跟着有了一絲暖意。她轉過頭,正好看見桓歆輪廓分明的側臉,從這個角度看去,高挺的鼻樑尤為明顯。他的膚色從來就不是她所喜歡的那種白皙,這麼些年風吹日晒的,似乎比待在江州府的那幾年又黑了不少,左邊的頜?骨上還有一道約摸寸余長的淺顯疤痕,以往竟是沒注意過。
他從小混跡軍營沙場,應也是受過不少傷吧。細想來,他身上似乎也有不少深淺不一的傷痕,只不過她往日從未上心,也就沒認真看過。
桓歆睜開眼,兩人的目光正好撞上,桓姚便立刻閉上眼,側過了身背對着他。只感覺到他動作輕柔地伸手到她的另一側,掩了掩因她方才動作有些豁開的綿被,將其壓得嚴嚴實實不透一絲風,這讓桓姚原本有些涼意的肩膀也覺得溫暖起來。
兩人一夜無話,桓姚第二天醒來時,桓歆已經離去了。
才登基,還有許多事等着他去處理,因此桓歆每日都很忙碌,也就只有晚間會過來與她一起就寢,連飯都沒陪她吃過。
如此,過了好幾日,桓歆在一個有些陽光的下午,派人來請她去他處理政事的勤政殿。
外頭大雪初停,即使有陽光也很冷。不過桓姚被知春用各種襖子皮毛斗篷裹得嚴嚴實實,一出室內,又有用爐子熏得暖烘烘的小轎等着,一路進了勤政殿,到了門口才停,是以桓姚這一路倒也未覺得寒冷。
桓姚下轎時,正好碰見幾位議事的官員從勤政殿出來,她略掃了一眼,只認得以前在江州府刺史府時見過的張源,此人如今似乎是桓歆手下的一員大將。桓歆第一次大敗燕國后,就是留了張源在北邊替他掌管軍政。張源現下還在建康,也就說明,建康的局勢尚未完全平定,尚還需軍隊鎮壓威懾。
張源身為桓歆的心腹之一,對於桓姚的身份是略有所知的。在他們這些忠心追隨桓歆的人而言,主君在大事上並未犯糊塗,其餘便都是小節,雖然說不上鼎力支持,倒也不會跳出來反對。是以,擔心自己失禮冒犯,一見到桓姚他便立刻低下了頭彎腰深深一揖,從頭到尾不曾多看一眼。
另外幾個沒見過桓姚但一直在桓歆手下做事的人,雖被桓姚攝人的美貌震得有些恍惚,但見張源的態度,也都回過神來,跟着向桓姚行禮。心中思想着,此女竟能直接坐轎進勤政殿,此等殊榮歷朝歷代也是沒有的,又見其那般脫俗的姿容,對其身份也有個大概的了解了。不由感慨,自家主君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前許多年都沒見身邊有半個婦人,如今短短几天就弄出來個絕色無雙的尤|物!
這幾人中,還有兩個前朝的舊臣。其中一個性情莽撞的武官,第一次這麼近地見到桓姚,還沒回過神來,見周圍的人都行禮,趕緊也慌亂地跟着行禮,大嗓門將一句“參見皇後娘娘”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被他的同僚狠狠地拉了一袖子,細一想,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桓姚並沒有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只是微微頷首,便目不斜視地進殿去了。
不過,性格愚直的顯然不止那前朝武官一人,桓姚一進去,立刻就有人疑惑地追問道:“楊校尉,我朝何時竟有了皇後娘娘?”他一直聽說主君不近女色,未曾婚娶的。
這人是從前就追隨桓歆的武將,雖然打仗在行,消息卻不靈通。話落,見眾人表情都有些微妙,卻無一人回答他,盡都快步離開了,於是也滿頭霧水地跟着離開了。
桓姚進書房時,桓歆正埋頭批閱奏章,聽聞聲響抬起頭來,見是她,便放下了折本站起身來迎她。
“姚姚,可有凍着?”
桓姚搖搖頭,桓歆上前摸了摸她的手,確定沒有涼意,這才放心了。
桓姚抬眼打量了一番許久沒來的勤政殿,裏頭的擺設全換了。以往沿襲漢朝的古樸擺設都換成了桓歆在江州刺史府上的“新式”傢具,不說別的,單論桌椅,那高大寬敞的書桌和有靠背的座椅就比過去要方便了許多。
“三哥讓我來,可是有事?”桓姚見他書桌上還堆着幾大摞奏章,料想他很忙,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晉朝自從司馬昱生病就開始大臣代政,如今皇位又空虛了兩三個月,再加上改朝換代,確實有很多事情需要帝王親自過問。
桓歆牽着桓姚的手,將她引往一旁的偏殿,“本想讓人將她們送去讓你過問,但廣明宮畢竟是你寢宮,不好擾了清靜,便還是勞累你走一遭。”這幾天桓姚從未主動來看他,讓他有些落寞,是以,也算是找個借口見見她。
兩人在偏殿的西階上首並排坐下,桓歆吩咐隨侍去把人帶進來。
桓姚正暗自猜測着桓歆究竟要讓她見什麼人,便見幾個小黃門扭着人進來了。
來者是兩個衣衫臟污,髮髻蓬亂的婦人,身上都綁着繩子,嘴巴被堵着,被身後的小黃門一腳踹在膝蓋窩上,俱都一個踉蹌跪倒在階下。
“這是何人?”桓姚轉頭問桓歆。
桓歆沒有回答,而是示意底下的小黃門將兩人的頭抬起來。
小黃門粗魯地抓住婦人的髮髻,迫使其抬起頭來,桓姚走近了幾步,這才從那臟污的臉上,認出了此人身份。
真是風水輪流轉,她那曾經高高在上的嫡母,如今淪落成了階下囚。
而另一人,則是一度與李氏平分秋色的後起之秀馬氏。李氏之死,少不了她當初在桓溫面前進讒言。桓姚清楚地記得,當年她回府時弔唁李氏時,挺着大肚子站在桓溫身後的馬氏,看似小意溫柔的神情下是多麼幸災樂禍。
南康公主恨恨地瞪着桓姚與桓歆,馬氏的眼中卻滿是惶恐。成王敗寇,一直與桓歆對立的她們,在桓歆一進建康城就被人抓了起來,如今看來多半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桓姚回頭看桓歆。
“這兩人交給你處置。”桓歆的語氣就像平日裏隨意送了她一個小玩意兒一樣稀疏平常。
桓姚勾了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如此倒是多謝三哥。”這兩人,算是讓她不再過問桓溫的補償?
“母親,許久不見,您可還好啊?”桓姚走近高台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南康公主,語氣既不像問候也不像奚落,淡漠得幾乎可謂平靜。
她抬了抬手指,示意黃門放開南康公主的嘴。
“呸!不要臉的賤|人!”南康公主嘴裏果然吐不出什麼好話,不過,她話音剛落,就被押着她的黃門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放肆!”
桓姚對她的話並不在意,南康公主如今能逞的,也不過是嘴皮子而已。轉頭又讓黃門給馬氏鬆綁。
“七娘子!求您饒了我吧!我不是有意要害李姐姐的,全是司馬興男脅迫我的!求求您!”嘴巴一鬆開,馬氏就立刻哭着求饒,她一邊說,一邊給砰砰砰地給桓姚磕頭。
南康公主冷哼一聲,看着馬氏的眼中滿是鄙夷。
桓姚淡淡地看着兩人,不說話。
馬氏見狀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淚流滿面地抬起頭,絕望極了:“七娘子,我知您是恨毒了我,但六郎君,他是您的親弟弟,求您放他一條生路吧!他還那麼小,什麼也不知道……”
六郎君,指的是馬氏前年年底所生的桓溫最小的兒子桓玄。原本陳氏的兒子也是序齒第六,不過後來發高燒死了,便由桓玄繼續填了六郎君這個位置。
世上的母親,總是偉大又可悲的。但桓姚卻一點也不會同情她。
“三哥,她的兒子也給我處置可好?”桓姚走到桓歆身邊嬌聲道,桓歆毫不猶豫地點頭。
“想要我饒了你的兒子,也未嘗不可……”
桓姚的聲音並不大,在馬氏耳中卻猶如得了生赦,她生怕桓姚反悔一般立刻道:“您要我做什麼都行!”
“好。”桓姚指着南康公主道,“你去掌她的嘴,若半個時辰之內,能把她的臉打爛了,我就饒了六郎君。”
南康公主對李氏的摧殘□□,她一直都記得。一次又一次,逼得她們走投無路也不罷手,到最後還要了李氏的命。所有的一切,她都會悉數奉還。
事情扯到了南康公主身上,她終於不再無動於衷,“想要羞辱本宮,做夢!”她冷冷地道,視死如歸的決絕。說完,便往舌頭上狠狠一咬。
不等桓姚下令,押着南康公主的小黃門立刻機警地卸了南康公主的下巴。陛下有令,在娘娘出了氣之前,不能讓這兩名女囚輕易死了。
南康公主痛得慘呼一聲,幾乎要暈過去。
不過,她卻註定無法暈倒,因為馬氏已經走到她面前,開始執行桓姚的命令。
南康公主被馬氏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在臉上,眼中迸射出的恨意,幾乎要把桓姚剝皮喝血一般。她是天之驕女,一生高貴尊榮,何曾受過如此□□。桓姚這個小賤人,當初她為何沒早些殺了她!
南康公主越是恨意洶湧,桓姚就越是高興。她太明白這種感覺了,再怎麼恨,卻也什麼都做不了。
“馬姨娘,可別等到正好半個時辰才完成我的要求,說不得我一個不高興,那些話就不作數了。”桓姚在一邊涼涼地提醒道。
馬氏聞言,眼中一狠,直接用尖利的指甲在南康公主臉上抓撓起來,這每一巴掌下去,南康公主臉上都像被鐵鉤子勾過一樣,頃刻間,殿中便只剩南康公主的哀嚎,劇痛之下,她像發瘋一樣地掙紮起來,卻被兩個大力的黃門死死壓制住,無論怎樣都逃不開馬氏的巴掌。
很快,馬氏便超額完成任務。看着南康公主血肉模糊爛成一片的臉,桓姚滿意地笑了。激勵之下,人的動力都是無窮的。
“想要你兒子好好活着,你便替我用心款待咱們高貴的南康公主吧。我會每日叫人給我彙報你的表現,五年之內,可不準讓她死了。”
這些人,她都不會殺,甚至也不想親自動手去折磨,只要知道他們活得痛苦,她就安心了。
說完,她直接讓人將她們送進了天牢,兩人關在一處。
殿中的人悉數退下,桓姚卻像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頓時癱坐在地上。
桓歆被她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扶住她,緊張地問道:“姚姚,你怎麼了?快,傳御醫!”後頭一句是在叫外頭的侍人。
“三哥,我沒事。”桓姚堅定地阻止道,她把頭靠在桓歆懷裏,就這樣靜默地靠着他。快三年了,她每天都心心念念要為李氏報仇,可當真的報了仇,一時的暢快之後,心中卻有些空落落的。
桓歆一時不知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又不讓傳御醫,便只好任她靠着,一手輕輕攬住她。
“三哥,我是不是很可怕?”良久,桓姚輕輕問道。此時她終於想起了一邊的桓歆。其實不管他會怎麼想,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做法,這只是事後挽救罷了。
“你在我眼裏,無論如何都是好的。”桓歆抬起她的臉,溫柔地凝視着她的眼睛安撫着她,他想,她或許是為方才所作所為在惶恐不安。
“我不想這樣的。”桓姚哭着道,“可是,姨娘的仇一日報不了,我就一日不得解脫。”
“我知道,姚姚,三哥都明了,你別哭。”桓歆輕輕撫着她的背,眼中的憐惜幾乎要化作春水般柔軟,“你不願我追封父親,我便永不追封。你想找誰報仇,三哥都支持你,只要你不再傷自己。”
他知道她曾經有多在意李氏,自然也明白她對害死李氏的這些人有多痛恨。他不想桓姚一直沉浸在仇恨之中,也不會勸說她放下。讓人從仇恨中走出來的最好辦法,是徹底報仇。
桓姚頓時愣住了,晶瑩的淚水還掛在臉上,眼中卻已經沒有了悲傷的情緒。
“你都知道了?”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自問自答的肯定。他什麼都知道了!
“是。”桓姚的重傷,讓他自責極了,她能在重重防護的廣明宮受那麼重的傷,必定身邊有內奸。他派了那麼多人保護她,卻還是沒能杜絕對她不利之人的接近。原本是想把這些釘子都拔了,嚴查之下,卻發現了當初桓姚遇刺的真相。
是她故意將消息泄露給父親的探子。那一刀,她明明可以躲開,卻也故意讓自己送了上去。
初知此事,他又憤怒又痛惜,最終卻都歸於一聲無奈的嘆息。她只是不相信,他會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怪你。”他略有些笨拙地為桓姚拭乾臉上的淚水,溫柔祈求地望着她,“姚姚,報了你姨娘的仇,從今往後,開懷些可好?”
他不求別的,只望她能高高興興地與他一起共渡未來的幾十年。她已經沒有了姨娘,這世上也沒有了能阻礙他們廝守的人,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期待,或許有一天他會成為她真正珍視愛戀的所在。
他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叫桓姚心頭一酸,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這一次,再無偽裝。
原來,他真的什麼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