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轉變
回想着與桓歆認識的這些年來發生的種種,其實,他除了強迫過她以外,並未做過其他任何傷害她的事情。他唯一的過錯只在於,她不喜歡他而已。
可是在這世上,又有誰是她真正喜歡的?對顧愷之雖說曾經有過好感,但其實兩人若真的結婚,他卻未必能真的在那個大家族裏守護住他們的這份情。看似對她無比迷戀的司馬昱,也讓她費盡心思勾心鬥角才維持所謂的“專寵”。
反而是桓歆,這個一開始她所厭惡的狡詐無恥的人,近十年間,面對那麼多輿論與家族的壓力,從未妥協過。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當時她為了取信於他隨口說出的甜言蜜語,他卻奉若山盟海誓,無論是經歷分離還是她的背叛,都始終堅守着對她的諾言。他甚至願意為了她的一句謊言,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成為一個佞臣賊子改朝換代,只為給她一個光明正大的名分。
他以前或許生澀懵懂,常常做出讓她反感的事。可這些年,他卻也漸漸在改變,不再是只顧自己。他願意去想怎樣讓她高興,願意改正自己身上讓她不喜的地方。
他討她歡心的舉動也不高明,只會送些奇珍異寶,華服美飾,從未讓她高看過一眼。這些東西她不看重,於他而言卻也不是唾手可得的。他這二三十年的人生,從不曾像別的大家子弟一樣清閑舒適過。在不到而立就掌控這世間至高的權勢,能年節生辰從不間斷地拿出那麼多世人奉若珍寶的東西給她,他付出的不止是汗水,還有心力,甚至各種與刀光劍影擦身而過的危險。
他不善甜言蜜語,卻一直把她的喜好心愿時刻放在心上,用最真實的行動來愛護她。
他不懂詩詞書畫,不能與她文意相通,琴瑟和鳴,卻竭盡所能地給她他所認為的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在他面前,她也不是一向所偽裝的那般高潔,純善。她的壞脾氣,滿口謊言,睚眥必報,他通通都知道,卻都願意包容並放縱。
原本的疑慮,經過四年的時光見證,也已經逐漸土崩瓦解。如今的情勢,她還有什麼理由去拒絕這樣一個男人。
李氏一死,她便失去了在這世上唯一的親近之人,往日心心念念着為李氏報仇,現在仇也報得差不多了。雖說有些孤寂,她卻總是還要活下去的。
抬首望着眼中滿滿都是她的桓歆,她頭一次主動而心甘情願地輕輕抓住他的手。
桓歆對她的心境變化似有所感,也輕輕回握住了她的手。
回到書房,桓歆繼續批閱奏章,桓姚去外間讓人打水來整理了一番妝容,卻並未像往日一樣離開,而是在桓歆的身邊,搬了一張椅子坐着看他處理政事。
桓歆見狀,有些受寵若驚,擔心她坐着無聊,道:“我把手頭這幾本看完,陪你出去走走。”
“正事要緊,等你做完了再陪我。”桓姚堅定地道,不容他反駁。
桓歆只好加快了手中批閱奏章的速度,打算處理完今天的這一批,和桓姚一起回廣明宮。
桓姚在一邊看了會兒,漸漸覺得有些無趣了,便給桓歆磨起墨來。如玉美人在側,幽香盈盈,桓歆第一次覺得,處理政事也是如此讓人心情愉悅。
不過,桓姚並非那種喜歡一直膩着男人的女子,待了約摸大半個時辰,便不想等桓歆了,準備起身回廣明宮。桓歆要送她,被她拒絕了,“快去做你的事,晚上也好早些回來。”
與性情閑散隨意的司馬昱不同,當了皇帝后大半時間卧病在床且就不說了,作為輔政大王時實權在握,摺子文書也至少要堆半個月以上才能批完。相比之下,桓歆可說是一位極為勤勉的帝王,不管是在江州為官還是登基的這段時日,都常常早出晚歸。
一個“回”字讓桓歆覺得暖意融融,倒是依着桓姚的話坐回案前處理政務了。
桓姚剛走到門口,見桓歆的近侍阿興進來,其身後跟着幾個小黃門,手頭俱都提着食盒。
“娘娘留步!”阿興恭恭敬敬地對桓姚道。他作為桓歆的近侍,自然知道桓歆打算在政局穩定下來就下旨冊封桓姚為後,是以還是沿襲以前的稱呼。不管是前朝還是當今,皇後娘娘都是這位,對下面的人來說,其實真真沒什麼區別。
見桓姚停住腳步,阿興連忙上去苦着臉告狀道:“娘娘您可去勸勸陛下吧,這都快到哺時了,陛下他還沒用過早膳呢!這些日子政務繁忙,常常連餐飯都忘了!”
桓姚通過阿興這一說才知道,桓歆這幾天經常忙得只吃一頓飯,也不用點心,常常是吃了朝食就不吃哺食,吃了哺食就不吃朝食,甚至有時候一天都滴水未進。也就只有回到廣明宮,若見她在用宵夜,這才陪着多進些飲食。
阿興很清楚,桓姚但凡肯說一句話,恐怕比他們這些下人以死血諫撞死在桓歆面前都要管用。他並非閹人,是以不好跟着桓歆去廣明宮,今日也是難得見到桓姚來勤政殿。
桓姚讓阿興先進去,她打算先看看桓歆的態度。
“陛下,該用膳了。”
“放着罷。”桓歆隨口吩咐了一句,卻是埋首案中,連頭也沒抬。
阿興不敢多勸,退出來,給了桓姚一個無奈的表情。
桓姚走進去時,桓歆以為是侍人又來催促,便冷聲吩咐了一句:“放好了便退下。”久不聞動靜,抬起頭來,卻見桓姚站在殿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頓時有些驚喜又有些尷尬,“姚姚,怎麼是你?”
“已是哺時了,便想在三哥這裏用了膳再走。”桓姚挑眉問道,“三哥難道不樂意么?”
“求之不得。”桓歆立刻答道,他當然是想有更多時間和桓姚在一起的,不管做什麼都好。
桓姚面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對他伸出手,撅撅嘴道:“那還不快走?”
桓歆立刻就放下批了一半的摺子,走過來牽着桓姚的手,一同去旁邊擺膳的偏廳用膳了。
在桓姚的監督之下,桓歆老老實實地用完了一頓哺食。
“我可是聽人說,三哥每天都不按時用膳呢。政務放在什麼時候做不行,身子卻是等不得的,餓出腸胃病症來了怎麼辦?”吃完了桓姚才開始“興師問罪”。
“不妨事的,三哥身體好得很。”桓歆對此不甚在意,不過,桓姚一瞪他,他便立刻改口了,“那以後按時用膳就是。”
桓姚見他不太經心的樣子,故意做出嚴肅的樣子道:“我可每天都要讓阿興給我彙報的,還會不定期查崗,你若是敷衍了事……”說著,笑眯眯地伸手輕輕捏住了桓歆的耳朵。
“記下了,小人一定謹遵皇後娘娘懿旨!”桓歆握住桓姚捏住他耳朵的手,也跟着笑了,他家姚姚,這是要往悍妻的方向發展啊。
不過,看着桓姚認真的神情,他卻覺得胸口處被誰輕輕撓了一下似的。往日在江州時,他一忙起來也常常與如今一樣顧不上吃飯,但桓姚卻從沒有如此關心過他。上心與不上心的區別,其實很容易就感受到了。桓姚如今,是真的開始學着關心他了。這麼多年來,他也算有些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吧。
自此以後,桓姚偶爾有興緻了,也會在白日裏來看看桓歆,他批摺子,她就在旁邊看看書,或者幫着磨墨,紅袖添香,倒讓桓歆覺得處理政事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時間在一片平靜中,很快走向新的一年。
咸寧二年冬,簡文帝薨,潯陽侯桓歆圍建康,立國號為楚,改元宣武,史稱楚□□。
《楚史》有載,宣武元年二月,帝欲迎前朝簡文帝之妻桓氏為後,舉朝嘩然。
此事需從宣武元年正月里說起,大臣們休朝歸來,便將桓歆的後宮大事提上了議程。
桓歆身為人主,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不僅沒有子嗣,還未曾婚娶。若桓歆非以暴力篡位,按照正常皇位繼承人的選擇標準,無論如何都是輪不到他這樣一個在子嗣方面有嚴重缺陷的人當皇帝的。
桓歆登基時日尚短,雖然實權大多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了,但前朝的降臣中仍有許多官位並未挪動。這些多數是文官,桓歆武將出身,重軍政,自己本身也不乏治國安邦之能,是以以前對文官重視程度不高,並未太刻意培養過相關方面的人才。以往只有那麼幾個州,倒也還顧得過來,如今擴大到全國,光是京官就有好幾百人,一時之間要完全接替,手中的人才倒有些青黃不接了。
政變之後,如王謝這樣碩果僅存的一等大世家,是桓歆的重點打擊對象,兩大家族中為官的,全數被捋了下來,田產物資全都充歸國庫,是以王謝不復存,許多二三流的中小世家倒冒出頭了。因桓歆登基后,對很大一部分前朝官員都未曾變動,看來算是對降臣甚為優容的。但這些人在前朝的角力中本就沒爭到太多實權,如今也不過是維持原狀,心有不甘,難免就滋生出從後宮入手,為自家謀取更多權勢利益的念頭來。
晉朝時,世家是看不上皇室的。可桓歆卻不是前朝那些空架子的帝王,他大權在握,年輕有為,豈能不叫人垂涎。
如今後位虛懸,後宮完全是空白狀態,誰都有一爭之力,稍有些運氣,不定就一飛衝天了。世家們心思活絡起來,便開始頻頻上摺子提此事了,說什麼後宮不可一日無主,陛下為社稷傳承着想,也該對子嗣上心了。
桓歆四年前就暗下決心,要讓桓姚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婦人。如今也不過是覺得自己尚未完全把控政局,才沒有下旨讓宗正寺準備昏禮。因此,這些但凡提到建議他招納妃嬪的摺子,他全都留中不發。
若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他又何必要爭取這個皇位。
到二月里,桓姚的傷已經痊癒了,桓歆的敵對派,也被他鎮壓得差不多了,便在朝堂上公開下令,讓宗正準備迎娶皇后的禮儀。
“敢問陛下,將迎哪家貴女為我朝賢后?”
看桓歆的樣子,是不聲不響就已經有了人選。
桓歆讓太監唐力將寫着桓姚身家姓名生辰八字的折本遞給宗正,這白須老者一看完,立刻道:“陛下……莫非是拿錯了本子?”
桓歆毫不遲疑地表示並未拿錯。
宗正面露尷尬:“此本是七長公主的。”
七長公主,指的便是桓姚。她雖是前朝皇后,但畢竟是桓歆的親妹妹,據說又歷來與桓歆關係親厚,如今雖未行冊封,朝臣便也按照輩分這般稱呼了。
“何卿不必疑慮,孤要迎娶的正是七妹。”桓歆面不改色,光明正大地道。
所有的朝臣,都被震住了,宗正何重也不例外。
回過神來,何重頓時氣得面色發紅,把手上的本子一摔,怒斥道:“荒謬!陛下,您這是違逆人倫!這昏禮,宗正寺決不籌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