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了結之時
桓姚的傷勢,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如今已經稍微好轉了些。但要比起康健時,卻大不如前了,雖然挪動已經無甚妨礙,身體卻還是虛得很。
桓姚自己也通醫術,她很清楚,自己這一遭,是元氣大傷了。
那一刀雖重,卻並不致命。只是,後來的變故卻是她未曾料到的。本該靜養的時候,卻被迫顛沛流離地逃亡了十幾天。她身體底子本就不好,這一折騰,卻是真的險些丟了命。
有得必有失。她倒並不後悔對自己下此重手。
至少如今,大司馬桓溫在桓歆率大軍進城的混亂中,已經如她所願地落了個“不知所蹤”。
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威風了一輩子的桓溫大司馬,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睜睜看着背叛了他的兒子登基,是個什麼心情。
顧忌着桓姚的傷勢,這一路行得甚為緩慢,也就堪堪趕在桓歆登基的前一天到達了建康。這一路不算太平,遇到了好幾撥刺客,所幸肖玉都有萬全準備,這些刺客也都不太成氣候,小打小鬧一番便被收拾了。
桓歆親自到城門口,將桓姚迎進了宮中。
若非他實在抽不開身,他是想親自到揚州州城接桓姚的。和她在一起這麼多年,總是在不斷地經歷大大小小的分離,上一次,竟有四年之久。受了這錐心之痛,一與桓姚分開,便總有些惶惑不安。即使如此,此番他進軍建康,卻還是不得不將她留在了揚州。
與她的安危相比,其餘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因此,即使她說為了穩固他的地位,要讓他們的親生父親在政變中“不知所蹤”,他也照做了。
桓姚住的,還是廣明宮。雖然建康歷經一場大亂,這廣明宮,卻還是與往日一樣,陳設與宮人,都沒有絲毫變化。
馬車一路行到廣明宮內,桓歆親自將桓姚抱下了車,送進了往日的寢室里。
動作輕柔地將桓姚放到床上,桓歆這才坐下來與她說話。
“身上的傷好些了?還痛不痛?”雖然每日都有人給他彙報桓姚的情況,但他還是忍不住要親自確認一番。
桓姚點點頭:“已經不大痛了。如今大抵是結痂,痒痒的難受。”說到後頭一句,倒有些撒嬌的意味。
桓歆在戰場上多年,近身作戰受的外傷自然不會少,對此很有經驗,囑咐道:“可不許撓它,忍過這一段便好了。”又跟桓姚說了許多養傷的注意事項。
兩人敘着閑話,一起用了哺食,到入夜了,桓歆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臨走前,桓歆有些歉然地道:“明日你生辰,白日裏我卻不能陪你,只能晚上為你慶生了。”
登基儀式,禮儀繁瑣,從明日一大早開始,要折騰到黃昏才結束,是以桓歆今晚不留宿在桓姚這裏,不想早上起得太早吵到她。
“這不是你自個兒選的日子?”桓姚打趣道。一般帝王登基,都是由祠部擇吉日的,桓歆偏偏置祠部選的吉日於不顧,自己指定了臘月十一這個日子。
“怪我考慮不周。”桓歆有些懊悔地道。原是想着,選桓姚的生辰為登基的吉日,權當是以皇位為她的生辰賀禮的寓意,卻忘了登基當日他會繁忙得沒有時間陪伴她。
桓姚見他這般,不由忍俊不禁地一笑,他的心意,她豈會不明白。她對生日曆來不看重,他卻每年都記得一清二楚,總要慎而重之送上貴重豐厚的禮物,除了他不在身邊的那幾年,也是每年都要陪伴她一整天的。
“三哥的心意,我豈能不知。往後天長日久,多少個生辰等着你陪我過呢,何必執念於這一時?”
桓歆聽到這天長日久四個字,心中頓時熨帖了。想着今後兩人長相廝守,再無人可阻礙,臉上便露出幾分輕鬆愉悅來。
第二天,桓歆去前朝舉行登基大典,桓姚並未去觀禮,卻也沒閑着。召來了桓歆在建康的總管事王二,讓他帶她去見桓溫。
王二很乾脆地答應了,顯然是桓歆早就授意過的。
桓姚原以為,桓歆也許會把桓溫安置在宮外的別院,卻沒想到是安置在了宮內。一路朝皇宮南邊走去,離帝王所居的宮殿越遠,宮苑就越簡陋荒涼。這一處鴻臚苑在皇宮最南邊的建築群中,雖然是經過了一番收拾,卻還是有些陳舊破敗。桓姚執掌後宮兩年多,自然知曉,鴻臚苑旁邊,就是關押犯錯嬪妃的曲台宮。
那些嬪妃常年被關在裏頭不見天日,前途無望,漸漸地瘋癲起來,於是這曲台宮,也就成了皇宮裏的瘋人院。一走近鴻臚苑,都隱隱能聽見曲台宮裏頭的喧鬧。桓姚唇角微勾,桓歆倒是選了個好地方。
走近鴻臚苑,只見這處簡陋的宮苑裏三層外三層的重兵把守着。王二引着桓姚進去,也被仔細地核對了身份,看了對牌,對了口令,可見防衛之森嚴。如此倒是能很好地杜絕他人窺探和營救。
桓溫在內室的床上躺着,聽見動靜,便極為警醒地睜開了眼。說來也奇怪,自從他被不知名的勢力軟禁在此之後,精神倒比以往在桓府好很多,只是,身上卻依然沒什麼力氣,四肢綿軟,無法自由行動。
原說當初桓歆帶着桓姚逃出建康時,他是萬分震怒的。他沒想到,一直讓他頗為賞識並打算大力提拔的肖玉竟是桓歆的人。桓歆能在他身邊安插肖玉,就能安插別的人。他的勢力,遠比自己所知的強大。對於在自己眼皮底下滋生出這麼多不可掌控之事,他是不能容忍的。
不管是桓歆跟桓姚做出的醜事,還是對他這個父親的態度,都讓他不得不將其剷除。
派了重兵去圍剿桓歆,原以為他必定插翅難逃,卻不想其竟然早有準備,很快逆轉了形勢不說,還直接帶着幾十萬大軍,不管不顧地殺回了建康,正大光明地要篡奪皇位。
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桓歆的勢力龐大,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因此幾乎都只能束手就擒。這一點上,桓溫自覺自己的魄力確實比不上這個三兒,桓歆進城的消息傳來,他心頭複雜難言,卻也清楚地知道,他算是敗在了自己的兒子手中。
當初建康被圍的那幾天,人心惶惶守軍潰散,城中到處是流民作亂,許多高門大戶都受到了襲擊,連桓府也不例外。桓溫就是在一次流民攻打桓府時,被人劫到了此處。他完全不知自己是怎麼被劫走的,只知道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
身邊防衛重重,他無力行走,又一個可用之人也沒有,於是至今都沒弄清楚自己到底落入了哪方勢力手中。這些服侍看守他的人個個謹慎,竟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讓他推測出自己的所處之地。
在此處待了近半個月,每日也被服侍得頗為細心周到,但就是沒見到幕後之人。如今乍見桓姚,他不由心頭一喜。桓姚畢竟是他的親生女,他作為父親,就算有些過失,她也不該置他生死於不顧,所以她或有可能是來營救他的。
不過,見身邊服侍他的人和跟着桓姚進來的男子都對桓姚甚為恭敬的樣子,他的心不由沉了一沉。
桓姚揮退了所有隨侍的人,這才跟桓溫說起話來。
“父親,連日來可還安好?”她並未向他行禮,臉上的神情不咸不淡,與其說是問候,不如說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這樣的態度輕易地激怒了桓溫,結合之前所見,他這些天的疑惑已經有了答案。他目光犀利地盯着桓姚:“這是何處?是你這個賤|人把我弄到這裏來的?”不過,他虛弱得連坐都坐不起來,只能躺在床上,令原本的氣勢削減了大半。
桓姚再無往日在桓溫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子,即使見他目露凶光,也絲毫未曾受到影響:“父親可真是高看我了,我一個弱女子,哪有那麼大本事,把你從桓府弄到深宮內院,還神不知鬼不覺呢!我不過是,”說到此處,她停了停,吊胃口似的道,“吹吹枕頭風罷了!”
“是老三!”桓溫氣得大罵,“這個畜生,忘恩負義的東西!他竟敢如此對我!”
桓姚只是居高臨下地睨視着他,嘴角微微上挑。
時至正午,外頭響起禮炮的轟鳴聲。雖然登基大典是在太極殿舉行,這禮炮聲,卻是整個皇宮都能聽見。
“聽到外頭的禮炮了嗎?可知今天是什麼日子?”桓姚顯然並不滿足於此,想到了新的東西來刺激桓溫,“今天是三哥登基的日子,也是我的生辰。登基大典定在這一天,可是三哥親自選的呢。”
桓溫死死地瞪着她,那目光似乎要在她身上剜出個洞來。
桓姚完全不為所動,繼續道:“我知道,你這一輩子,做夢都想當皇帝,可惜,年近花甲,也還沒實現你那權加九錫的夢。其實,權加九錫也不過是些虛名,那些士族並沒看得那麼緊。是我授意顧愷之,讓他煽動謝安等人,延用拖字訣,拖到你死為止。”
桓溫已經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口中如同破風箱一樣發出喝叱喝叱的響聲,目眥欲裂,眼睛幾乎都要迸出血絲來。
桓姚卻還嫌不夠,接着道:“你花甲之年都做不到的事,三哥卻不到而立就做到了。從古至今呢,開國帝王死去的老父都可追封個太祖皇帝的名頭。唉,雖說你無能,卻有個好兒子啊!”桓姚頗為遺憾的樣子,隨即語氣一轉道,“不過,有我在,是不會讓三哥追封你的。”
桓姚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說,你那好兒子,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話音落,只見桓溫白眼一翻,“噗”地一口老血噴了出來,在被衾上染出一片暗紅。
直到此時,桓姚心中方有了些痛快之感:“早在你逼死我姨娘時,就該想到這一天了。”她湊近桓溫,輕輕在他耳邊道,“你可不能就這麼死了,不然,我讓三哥把你的兒孫子侄全殺光。”
桓溫的回應,卻只是翻白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
桓姚轉身出門,吩咐王二派人找個好的大夫來好生為桓溫調養身體。
她不想沾血,也不想那麼輕易地便宜了這些人。有時候,死真是太輕而易舉了,哪有活着嘗盡無數痛苦好。
因着身體還未恢復,這麼一番折騰下來也讓桓姚疲累不堪,回到廣明宮便直接進了寢室好好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桓歆也已經在她床邊站着等着了。
“睡好了?”他目光柔和,“先起來用些飲食罷。”一邊說著一邊將桓姚半摟着扶起來,“聽侍人說,你今日只用了早膳,還帶着傷的身子,豈可如此不顧惜。”
桓姚覺得腹中空泛,便應了,想到桓歆忙着登基大典,大宴群臣,恐怕也沒吃多少東西,便相邀道:“三哥陪我一起罷。”
兩人用完膳食,桓歆把他給桓姚準備的生辰賀禮拿上來,無非是些他新近搜羅到的奇珍異寶,桓姚略掃了一眼禮單,挑出其中一樣表達了喜愛之情后,便直接讓人入庫了。
兩人說了些前朝的事情,便談到桓姚今日的去向了。她倒是毫不隱瞞,也知道瞞不過桓歆:“今日,我去探望父親了。他往日欲置我們於死地,如今對我們也還是恨之入骨……”
話未說完,卻被桓歆開口打斷了。
他臉上神色如常,問出的話卻叫桓姚心驚膽戰:“既如此,你想如何處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