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二姨娘顧氏
自老太太房中出來,一行到了二房地界,二姨娘顧氏和綰貞正好同路,這些姨娘妾氏里唯顧氏話少,顧氏是打小侍候沈老爺的丫頭,吳氏過門,看她還算識時務,本分老實,就抬了姨娘身份,也沒一兒半女,沈二老爺也不大在意,對她就是從前的情分,倒也過得去。
二人并行,顧氏輕嘆一聲道:“你姨娘活着的時候,還有個說話的人,如今連她也去了”。
沈綰貞也不好說別的,只道:“姨娘福薄”。
顧氏卻也不看她,說了一句:“三姑娘要跟太太上京?”
問得有點怪異,綰貞低聲道:“這是母親疼我”。
顧氏異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默默不在言語了。
顧氏和嫡母吳氏年紀相仿,吳氏保養得當,看上去要年輕許多,細看顧氏眉目清秀,只是臉上隱有暮氣,顯老。
半晌,顧氏突然道:“水月庵真是個清凈所在”。
綰貞一愣,她聽閆嬤嬤提起過,大姨娘方氏住在水月庵許多年了,甚少有人提起。
說完,顧氏自顧自朝西走了。
綰貞還站在原地,五方六月天,脊背卻涼涔涔的。
閆嬤嬤和倆丫鬟離開數步遠,聽不清二人說什麼,主子們說話,奴婢是不能靠太近的,以免聽到不該聽的話。
傍晚時分,下起小雨,後半夜,細細的雨滴敲打窗欞發出滴答聲,沈綰貞翻了個身,聽堂屋外綉菊沒有動靜,想是睡著了。
京城是個什麼樣子,穿來連沈府大門都沒出去過,不禁有些嚮往,又想起白日裏吳氏的神情,隱隱卻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晚間歇下時,閆嬤嬤看屋子裏無人,小聲說了句:“姑娘看太太帶庶女回京,是樂意還是不樂意?”
綰貞眼前飄過嫡母的笑,耐人尋味。吳氏隔着一層霧,總讓她看不透,心裏有點疑惑,還是肯定地道:“我想太太是樂意的。”
閆嬤嬤點點頭,若有所思道:“太太帶一群庶女回娘家,會是有面子的事嗎?”
綰貞抬頭,突然道:“大姨娘怎麼住在庵中”。
閆嬤嬤頗有點意外,垂目道:“這事老奴不是很清楚,大姨娘是太太的陪嫁丫頭,懷了老爺的孩子,那時太太還沒生四姑娘,後來不知怎麼孩子沒了,大姨娘住去庵中,姑娘怎麼想起問這事?”
綰貞沒說實話,道:“聽人說一嘴,好奇,隨便問問”。
閆嬤嬤深深目光盯着她道:“是不是顧姨娘說的?”
綰貞沒吱聲,等於默認。
閆嬤嬤像是自言自語道:“二姨娘和大姨娘當時都在太太跟前侍候,方氏去庵中不久,顧氏就抬了姨娘。
仲夏,天氣漸熱,吃過早膳,趁頭晌涼快,綰貞率下人打點出門帶的衣物,巧珊提拉着一件大毛衣裳問:“主子,聽說京城比山東冷,不知住多少日子,是不是把冬衣帶上。”
綰貞也說不準住多少時候,就道:“裝幾件吧,道遠,不用拿太多”。
余婆子道:“北邊冷,主子身子骨弱,走水路船上風大,帶幾件壓風的厚實料子的衣裳,另外把那酸梅干杏脯找盒子裝點,在船上閑嚼”。
這余婆子是綰貞生母穆姨娘從娘家帶來的,穆姨娘死了,就跟了綰貞,綰貞對生母的使喚人,格外照顧幾分,平常不用上來侍候,今個看姑娘要出門,不放心,怕丫頭們年輕,想到想不到的,過來跟着忙活。
綰貞拿出首飾匣子,打開來挑,華貴的不好,惹眼,太寒酸,又惹人笑話,就撿了幾件珊瑚和芙蓉石珠釵,配她面色,顯得白凈,又挑了做工精巧翠玉和珠子手釧,猶豫下,裝上幾樣太太賞的,貴重的釵環,大場面帶上,給嫡母爭面子。
春桃手裏舉着一條梨花白縷金宮紗裙,裙擺綉着薔薇花,點綴無數顆珍珠,熠熠流光,春桃驚嘆道:“姑娘這條裙子,奴婢從未見過,這回可開眼了,姑娘若穿上這樣精美的裙子,高貴華麗,吳府也不能小瞧了了去,奴婢們臉上都有光。”
綉菊也過去扯着瞧了瞧,自言自語道:“姑娘幾時做了這條裙子,連奴婢都不知道。”
余婆子瞅一眼,嘆道:“這還是姨娘那會過生日,老爺特意着人做的,姨娘總沒捨得穿,就給了姑娘。”
沈綰貞也朝春桃這廂看,卻不是在看那裙子,春桃這丫頭眼淺,決計不能帶去吳府,思量,這丫頭是太太賞的,有是自己貼身大丫頭,若不帶去,太太多心,總要找個由頭留她在家。
除去衣裳鞋襪,又準備小藥箱子,裏面剪刀,紗布,白葯樣樣俱全。
這廂正一團高興,清脆一聲:“你們這才忙開,剛才我去四姑娘的院子,四姑娘東西早就裝好了”。
綰貞一看是太太屋裏的大丫鬟素蘭,知道她是太太跟前當紅的,忙往屋裏讓道:“素蘭姐姐有事,怎麼不讓小丫頭跑,還親身過來。”
忙吩咐小丫頭讓座倒茶。
素蘭忙擺手道:“奴婢有一句話傳,說完就走,還得去五姑娘和六姑娘的院子。”
說罷,用帕子扇了扇,熱得緋紅的臉,接過綉菊手上一小青花瓷碗,把涼涼的酸梅湯一氣喝了兩大口,抹抹嘴,道:“太太吩咐,每位姑娘只准帶兩個貼身丫鬟,餘下的都留在府里。”
此言一出,那些小丫頭子嘟起嘴,一臉不高興。
綰貞心一突,心底那不好的感覺又浮上來。
閆嬤嬤才進門聽見,卻也愣住,不覺看向姑娘,正好沈綰貞望向她,主僕眼神交匯,心底泛起涼意。
張氏帶着丫鬟給五姑娘收拾東西,沈綰珠掩不住喜色,對張氏道:“姨娘,聽說吳家的姑娘也有幾個,吳家老太太壽宴一定去人不少,有的熱鬧。”
張氏小聲道:“你太太那你指望不上,你自個別光顧着玩,多留個心眼,吳家來往的必不是白丁,都是京城有頭臉的豪門貴胄,沒娶親的貴公子哥,撿那好的,打聽准了,我和你爹提,你雖庶出,但模樣出挑,那個年輕公子不愛標緻的。”
沈綰珠扭捏羞紅了臉,道:“看姨娘說的,我們女兒家怎好打聽這事。”
張氏嗔怪道:“看你這孩子,我和你父親不也是自個認識的,若不是我有心眼,早嫁去小戶人家挨凍受餓,就是兒女也為奴為卑。“
沈綰珠含羞點點頭,張氏對她奶娘夏婆子道:“我不能跟去,你跟着去,凡事提點姑娘。姑娘行事穩妥,可年輕沒出過門,你多操心。“
老夏婆子道:“姨娘放心,有老奴在,保管沒事。“
這正說著,素蘭就進來,張姨娘忙笑着道:“素蘭姑娘得閑過來。”
素蘭也笑着敷衍,把太太的話說了,說完也不看張姨娘表情往六姑娘屋裏去了。
日落,綰貞吃過晚膳在廊檐下乘涼,八姑娘走來,綰貞正斜倚在竹塌上,綉菊和巧珊一邊一個打着扇子。
沈綰馨脆聲道:“三姐姐真會找地方,廊子裏最風涼”。
綰貞挪了挪地方,道:“悶了一天,總算有點涼風”。
沈綰馨爬上塌,親近地挨着沈綰貞坐着,她的小丫鬟和綉菊替她脫掉繡鞋,那小丫鬟趕緊替她打扇,綰貞看她紅撲撲的小臉,微翹的小鼻尖一層細汗,抽出腋下帕子替她擦拭,疼愛笑着道:“又走急了,看這一頭的汗”。
八姑娘是沈老爺和外頭女人生的,她一下生生母就故去,沈老爺把尚在襁褓的她抱回來,交給太太吳氏撫養,或許同病相憐,沈綰馨在幾個姐姐中獨和她最親,別的屋裏很少去。
沈綰貞問:“妹妹的東西收拾好了?”
沈綰馨細細的聲兒道:“頭兩日就收拾妥了,今兒無意中聽陳媽媽和素蘭姐說東西多了怕船裝不下,我就撿沒要緊的東西拿出幾樣”。
沈綰貞心下一陣憐惜,這孩子才九歲,比同齡孩子早熟,跟着嫡母過活,小心謹慎,慣常會看眉高眼低。
巧珊是個愛說話的,眨巴下圓眼睛,道:“我頭晌去上房領冰塊,西間門開着,我看見滿地的箱籠,都插不進去腳”。
沈綰馨分解道:“外祖家人多,太太不好空手回去,上上下下禮數不能缺”。
巧珊還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沈綰貞對巧珊道:“去把太太頭午着人送來的新鮮的櫻桃洗了”。
綉菊笑道:“這是我們姑娘特意給姑娘留的,知道姑娘愛吃”。
綰馨親昵地靠在她身上,挽着她的手臂,撒嬌道:“我就知道三姐姐最疼我”。
巧珊轉身剛要走,綰貞又加了一句:“把剛做好的點心撿一盤子拿了”。
綰馨看巧珊走下台階,朝小廚房去了。
沈綰貞一向病着,吳氏命人給她單設了個小廚房,為著煎藥或是臨時有個想頭,吃點什麼便宜,省得去大廚房遠,端到房裏都涼了。
綰貞病好了,小廚房也沒撤,飯菜平常都是大廚房統一配送,這小廚房也就燒水,她院子裏一個姓趙的媽媽善做糕餅,做出的點心不比外頭豐泰樓名吃差,時常做個一兩樣,綰貞解解饞。
綰馨看巧珊下了台階,湊近綰貞悄聲道:“前兒,太太屋裏抬進來不少箱籠,我想太太東西多,等人都走了,我看見陳媽媽和素蘭姐正給箱籠上鎖,是剛抬來的,不少都是空的”。
綰貞低頭尋思片刻,突然抬頭,急道:“這事妹妹沒同旁人說吧?”
綰馨看她盯着自己,斂了笑容,有點嚇住,本能地搖搖頭小聲道:“沒說”。
綰貞鬆了口氣,雖然猜不出什麼緣故,但此事一定有玄機。
剛坐了一會,綰馨房中的丫鬟找來道:“八姑娘,太太喚你”。
丫鬟幫她穿上繡鞋,綰馨忙忙就走了。
巧珊端了個剔紅纏枝蓮托盤,上面擺放着一白玉碟子,滿滿一碟子大個鮮紅的櫻桃,掛着晶瑩水滴,看着喜人。
巧珊朝周圍瞅瞅,奇道:“八姑娘去那裏了?”
綰貞道:“有事走了,你找個傢伙盛了給她送去”。
巧珊答應卻站着沒動,壓低聲道:“姑娘,外面人都說咱們太太把沈府大半個家都搬去娘家,二三十個箱籠裝的都是金銀”。
綰貞往上房方向看了看,越覺蹊蹺,總覺得有什麼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