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佛蓮台
?3、佛蓮台
黃小姐探過老父,又乘着來時的軟轎走了,來去匆匆,.直到老張來喚,李承源才從飄飄忽忽的雲端踩回地上,腳底下踏實了幾分,腦子裏照樣一片騰雲駕霧。
老張彎着腰請示:“少爺,小人把馬牽來?”
李承源怔了好久才有了反應:“哦……好。”等老張牽了馬來,正說讓兩個衙役護送他回府,不料李承源逕自翻上馬背打馬便走,去的是跟宅邸不同的方向。
話說檀邈梵走出大牢沒多遠,便看見一名披麻戴孝的婦人跪在地上哭,跟前兒還擺着一具破草席包裹的屍首。婦人一身重孝,頭上又插草,看模樣是要賣身,邈梵認出那具屍首是剛剛從大牢裏抬出去的,遂抬步過去。
這番動靜早已引得路人圍觀,檀邈梵連問也不消問,只是從他們的七嘴八舌中就曉得了大概的來龍去脈。死者是這婦人的相公,原先也是殷實人家,在嘉寧縣城街上開了個鋪子,從江南販些絲綢布匹回來賣,店小生意也小,他們小本經營利潤微薄,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衣食無憂,兩人成婚六七年,膝下還育有一子,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去年四月,男人又去江南販布,歸來時在碼頭碰見知縣家的老奴,同他打商量在貨船上順便搭了兩個箱子,渡了江便送回知縣府上。誰知貨船在江心翻了,一船的上等絲綢都付諸流水,打撈起來的殘餘布匹也被泡得狠了變了形,賣不上好價錢,連知縣家的貨物也無影無蹤。
男人虧了錢,幸好性命無虞,只是丟了知縣的東西心裏過意不去,回家跟娘子商量過幾日上門賠禮。哪知才過了一日,縣衙便來了官差,二話不說就封了他家的鋪子,還說他以次充好,故意抬價騙人,於是押入大牢候審。生意虧本,相公入獄,家裏就像天塌了一般,這婦人一心一意要救人,去縣衙求見了官老爺幾次,回家以後變賣店鋪田產,孩子也送回娘家寄養,就盼着能把人贖出來。可是折騰了一年多了,錢財花了不少,家道又敗落如斯,男人卻依舊在大牢裏關着,如今可好,直接病死在獄中。婦人為了贖屍首出來,東拼西湊才弄來了五兩銀子,可現下再也拿不出銀子來料理後事,實在別無他法,只得賣身葬夫。
婦人哭得傷心,肩膀一個勁兒地抽搐,圍觀百姓雖多,卻沒人願意出來攬下這個爛攤子。辦喪事少說也要七八兩銀子,這婦人又不是什麼漂亮閨女,年紀也不小了,買回去頂多當個煮飯婆子使,花那麼多錢不值,所以遲遲無人上前。眼看婦人都要哭斷氣兒了,屍首再這麼放下去也不是事兒,檀邈梵掂掂自己的荷包,估摸身上有二兩多銀子,便解下來給婦人遞過去。
“女施主,節哀順變。”
婦人哭花了眼,瞥見伸來的一隻手乾乾淨淨,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甲飽滿整潔,灰色的袖口一塵不染,只是略染香燭的氣味,聞着不覺得頭暈,.她一抬頭,撞進邈梵慈悲為懷的眸目當中,饒是一驚。
怎的是個小和尚!
有好事者在旁出言打趣:“喲喲,這位小師父怕是動了凡心了,不然買個女子回廟裏作甚麼,是要當觀音菩薩供起來么!”
旁人一說婦人更不敢接了,雖說打着賣身的名義,也下定決心無論是什麼人也得跟了他,但是和尚?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和尚?她沒料到,也不願褻瀆了佛祖。
邈梵是個老實人,沉默寡言的,被別人誤解了也不曉得解釋,只是一味把荷包遞過去。婦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接,戰戰兢兢的。
“獃子!”
人群當中有女子“噗嗤”一笑,嗔罵了一句獃子。有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大一小兩位姑娘站在後邊兒看熱鬧,小姑娘圓臉蛋兒有雀斑,看着伶俐機靈,年紀稍長的姑娘端的是花容月貌,穿着艾綠色的衣服,活脫脫是畫裏走出來的仙女模樣。她此刻正抿着唇,一雙眼兒斜斜地瞅着邈梵,似笑非笑。
邈梵一心要救苦救難,絲毫不在意外人說了什麼,他見婦人不接,便把荷包放在地上,合掌作了佛禮,不說一字就轉了身。婦人尚在詫異,見他好似要走,慌得下意識一把抓過去,攥住他的僧袍一角。
旁人起鬨,譏笑這婦人看見俊和尚就丟了魂兒,分明是想跟人家走,哪裏還顧得了死不瞑目的相公!婦人的臉一陣泛白,把荷包遞迴去:“小師父!你的心意妾身心領了,但是這錢不能要,你收回去罷。”
邈梵皺了皺眉,想扯開袍角,哪知婦人不鬆手,非要把錢還回來不可。他勸道:“施主且收下,買口棺木葬了尊夫,觀自在菩薩行大悲,行大悲者凡見苦痛,願拔除其苦,救苦救難本就是出家人該行的善。阿彌陀佛。”
原來他是做善事,這下其他人不再胡言亂語了,剛才打趣的那人也訕訕的不好意思,自覺有些齷齪。站在人堆里的兩位姑娘正是黃小姐和小荷,小荷見狀唏噓感慨:“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好人吶。”
黃小姐只顧盯着檀邈梵看,眼睛裏流光溢彩的,像是落進了彩虹。她忽然支使小荷:“去,拿十兩銀子給她。”
小荷一時沒聽清:“啊?”
黃小姐輕笑:“去呀,會會這獃子。”
兩人正在僵持,小荷過來一把搶走邈梵的荷包,然後把一錠銀子放在婦人手中,脆生生道:“我家小姐給你的,讓你回去好好把夫君安埋了。”婦人感激不盡,直向小荷磕頭,嘴裏念叨着謝謝。小荷也不阻止,只是說,“別謝我,銀子是我家小姐給的,人在那兒呢。”隨着她一指,邈梵看見了黃小姐。
黃小姐笑容溫柔,輕聲細語道:“奴家萬萬擔不起這樣的大禮,夫人快請起。”她示意讓小荷把婦人扶起來,又好言勸道,“夫人節哀,當務之急是把尊夫的身後事辦了,您可別哭壞了身子。”她安慰了婦人幾句,又問以後是否有着落,婦人說打算去投奔娘家兄弟,黃小姐便說如是一來甚好,“奴家雖不是什麼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但路見不平總是要幫一幫的,以後夫人有依靠,也就不會再做這樣的事兒了。幸虧碰見的是這位面善的小師父,若是歹人,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言笑晏晏,一邊說的時候一邊有意瞟檀邈梵,似在打量他的反應。
檀邈梵面無表情,不笑也不說話,老僧入定般站在那裏,眼睛好像是盯着小荷手裏的荷包的。黃小姐覺得沒趣兒,便不跟幾人盤桓了,隨口跟婦人說了幾句客套話,撥開人群便離開了。不料她們還沒走遠,檀邈梵竟追了上來。
“施主留步!”
黃小姐好像沒聽見,一個勁兒埋頭往前沖,邈梵緊緊追隨,直接跟進了一條小衚衕當中。小衚衕兩側是灰白的牆,地上磚石古舊破損,歪歪斜斜的,檀邈梵都以為要追不上了,誰知抬頭看見黃小姐一個人站在衚衕底,回過身來眨了眨眼,遠遠就能瞧見她密長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撲棱撲棱。
原來是條死胡同。
檀邈梵放平步履緩緩走過去,剛剛在她跟前行了個禮,還沒說話卻被她搶先了。
“你這小和尚跟着我做什麼?”
似是質問,又像戲謔。邈梵剛要答,黃小姐卻咯咯嬌笑起來,掩嘴兒道:“嘴上說什麼救苦救難,道貌岸然的傢伙,實則還不是個六根不凈的花和尚!你說,為什麼跟着我?嗯?”
檀邈梵抬起眼,見她長相確是黃小姐無疑,可神態作派跟在大牢門口見的那人大不一樣,彼時她是笑不露齒的大家閨秀,走路都不露鞋尖兒,端莊沉靜,如今卻跟他嬉笑逗趣兒,雖說嬌俏活潑,但反差大得愣是不像同一個人,令他狐疑不已。
黃小姐歪着頭:“怎麼,我就那麼好看?”
他的表情有些迷糊,惹得她又喊了聲獃子,逼近一步把臉湊到他眼前。放佛剝殼兒雞蛋般白白凈凈的一張臉,嫩的能掐出水來,就這樣杵在邈梵眼皮子底下,桃花唇瓣兒還微微嘟着,直把他緊張得喉嚨眼兒發澀,支支吾吾。
黃小姐又是笑,提起一個灰色荷包故意在邈梵面前晃悠,指尖細白若嫩蔥:“想要這個?”
檀邈梵跟着她正是尋荷包,見狀躬身一禮:“請施主歸還貧僧。”
黃小姐含笑反問:“你說荷包是你的就是你的?證據呢?”
邈梵指着說:“我的荷包上綉着蓮台。”
黃小姐瞟了眼,見荷包一角確實有朵蓮花,她眼珠轉了轉:“天底下綉蓮花的荷包多了去了,我的丫鬟還叫小荷呢,荷花蓮花本同根,光憑一個綉樣怎麼就能證明是你的?”
邈梵道:“這不是一般的蓮花,乃是如來法座十二品蓮台,是我佛門中人之物。”
黃小姐怔了怔,不料他看着呆悶倒有幾分伶牙俐齒,不過她豈是甘拜下風之人,轉瞬又是一笑,指尖勾着荷包絡子甩,“你這小師父好沒品!不是說好救苦救難的么,剛剛還仗義解囊相助,怎麼現在又要把錢要回去?難道佛祖就教了你出爾反爾?”
“可是……”邈梵與人和氣,不願說重話,但現下的狀況也不得不開口,“貧僧是要贈予剛才那位女施主的,卻被您拿了……自然得要回來。”
黃小姐咯咯笑:“小師父,你說你是想贈給那位女施主的對不對?”
唔?邈梵不料她不僅沒生氣,反而這樣問了一句,遂老實點頭:“正是。”
“那——”黃小姐故意吊他胃口,脫了長長的音,然後噼里啪啦放炮仗一樣說了一大堆話,“施出去的錢豈有拿回來的道理?你要贈她銀子,我也要贈她銀子,你贈二兩我贈八兩,只是剛好沒零散的,索性給了十兩而已,然後拿這二兩算作找零。還有啊,你們當和尚的嘴上總掛着眾生平等,既然你的銀子能給那位女施主,自然也能給我這位女施主,我與她都是女子,你若給她不給我,那就是厚此薄彼。如果你厚此薄彼,只能證明你沒把我跟她看作一樣,小師父你倒是說說,我哪兒和她不一樣了?難道,你就愛欺負我這種姑娘?”
這……真真是咄咄逼人。邈梵頭一回碰上這種胡攪蠻纏的姑娘,有些喘不過氣了,吁了口氣方道:“小僧沒有厚此薄彼,也沒有欺負您,只是……”
“你想要,就自己來拿罷。”
又是不等解釋完,黃小姐就打斷了他。邈梵眼睜睜看着她把荷包放進入懷中,緊貼身體。
她攤開雙手,篤定了他不敢上前:“喏,來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