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桑皮紙

第4章 桑皮紙

?4、桑皮紙

霧蒙蒙的天兒,蠶絲春雨密密集集飄在空中,看不見落下來,但細潤無聲的濕氣把青磚石板都洗得漉漉的,邈梵覺得自己衣領和後背也濕了。『雅*文*言*情*首*發』黃小姐離他不過一尺來寬的距離,她張開雙臂,艾綠色的衣袖灑下來,像極了牆內的那株綠柳,曼妙柳枝垂出牆外,隨着微風搖啊搖,好似美人兒招手。

黃小姐噙着笑,眼睛裏儘是“你不敢”的嘲弄,沖他招手:“要荷包就來拿啊。”

邈梵定了定神,垂眸嘴唇翕動,小聲念了一段經文,忽然伸出手朝她的胸口抓去。她沒料到這小和尚真敢動手,一時嚇怔了,等到反應過來趕緊縮回胳膊護住前胸,但已經遲了,他撥開了她的衣襟。

她羞憤不已:“你……”

邈梵動作不雅,臉卻還是維持着無欲無求的表情,他的手不懂憐香惜玉,直撲撲就摸到了她的綿軟,稍微有一瞬停滯。不過很快,他就找到了荷包所在,抓住一把拽出來。

“啊!”

黃小姐尖叫一聲,在他鬆開的一刻急忙抱緊雙臂,狼狽地蹲了下去。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剛才那一幕電光火石般閃過去,她腦子裏還是嗡嗡的,難以置信地反覆問自己。

——他動手了?真的動手了?他摸她了?

真的摸她了!

她氣紅了臉,像染了胭脂的梨花,比桃花還嬌艷三分,一雙美目噴着怒火,都能把邈梵燒沒了。大家閨秀的氣派蕩然無存,她蹭地起來吼他,指尖兒就對着他的鼻子:“你個禿頭的痞子!”

罵了還不夠,她揚起巴掌狠狠甩過去,在邈梵白凈的臉上留下紅通通的五指印。

邈梵被打了耳光,仍是悶悶獃獃的模樣,他把荷包揣回身上,方才朝她淡淡施禮,不慍不怒:“多有得罪,告辭。”好像沒怎麼表現出歉意。也是,她搶他荷包在先,戲弄他在後,就算他做了什麼看似不太恰當的事情,.僧侶不近女色,肢體觸碰不會他心生邪念,他心裏頭只裝了佛祖和菩薩,所以介意個什麼勁兒呢,他雖老實肯讓人,卻也不是什麼虧都要吃的。

但是黃小姐氣昏了頭,胸脯高低起伏,嗓子眼兒哧哧往外冒着粗氣,心頭閃過千百個把他碎屍萬段的法子。這和尚看起來正兒八經的,怎會這樣孟浪!呸!道貌岸然的流氓,看她不廢了他!

她怒氣沖沖地撲上去,卻撲了個空,邈梵已經揣着荷包沿着來路走出了衚衕,她連他的衣角都沒抓住一分,反而因撲得太急,跌趴在了地上。她來不及爬起來,抬頭落進眼睛裏的只有邈梵足下的羅漢鞋,踩着冷冰冰的磚石走遠,麻草鞋底還沾了幾滴泥漿,彷彿是個眉開眼笑的小人臉兒,正沖她齜牙咧嘴。她氣急敗壞,拋了矜持在後面他罵臭和尚,出言威脅,“下流胚子!姑奶奶我要你好看!你有種別走!別走——”

邈梵走出衚衕口,彈指就沒了蹤影,過一會兒小荷走進來,看見黃小姐撐腿站起來,沉着臉咬着牙,一副生氣極了的模樣,衣裳也弄髒了。她急忙過去幫她拍掉身上的泥,“姑娘怎麼了?跌跤了?”

黃小姐咬牙切齒望着邈梵消失的方向,恨恨吐出幾個字:“算我栽!”

小荷還不知道剛才這裏驚心動魄的一幕,笑着幫她整理好衣裙,“什麼栽不栽的,不就是摔了一跤么!有什麼大不了的,好了姑娘,咱們快回去吧,魯叔叔他們都等急了。”

嘉寧縣的一處普通客棧,住着外地來的三四群人,其中之一便是從邕州過來的某大戶人家的小姐,說是要上京探親,身邊跟着一個丫鬟一個馬夫,還有一位老管家。傍晚時分,廚房燒了飯菜,掌柜親自端到小姐的房間,發覺老管家也在,跟小姐面對面坐着,倆人起先在看什麼東西,好像是一張紙,見到掌柜就不動聲色把東西壓到包袱皮底下。丫鬟接過飯菜給了錢,甜笑着把掌柜送出去,飛快關死了房門。

小姐自然是黃小姐,丫鬟是湯圓似的小荷,至於老管家,便是她們口中的魯叔叔了。

待房間裏又只剩他們三人,黃小姐抽出包袱底下的紙,一尺長六寸寬,紙張是厚實的桑皮紙,上面寫了數目印着票號,邊沿還繪有吉祥圖案。原來是一張交子幣。她舉着交子靠近蠟燭,透過燭光,桑皮紙隱約顯現了一些別樣花紋,好像是錢莊的印記,而一旦離開蠟燭,這些印記又都不見了。她笑道:“魯叔叔的手藝真是出神入化,這張交子簡直比真的還真。”

魯師傅謙虛地擺擺手:“那也就是唬弄外行人,一旦拿到錢莊裏去兌換,肯定敗露。”

小荷一聽驚訝:“這是什麼道理?錢莊難道不是見交子就兌錢嗎?”

“當然不是。”魯師傅娓娓道來,“交子最開始在民間興起,外出做生意的人總是揣着銀兩走來走去不方便,於是在蜀中一帶便興起了一種法子,在當地的錢莊用銀子兌換交子,再拿着交子去外地,只要碰到相同商號的錢莊,就能兌出現錢來使。法子雖然好,但也有不妥的地方,倘若有人仿造交子兌錢,掌柜的識不出來把錢兌給了那人,這可怎麼辦?”

小荷搖頭:“這樣自是不行,我也想得到這些,可是交子用的是特製的桑皮紙,外頭買都買不到,寫字兒的墨汁也是用秘方熬的,遇水不化,而且還印了暗花,仿製哪兒有那麼容易!也只有魯叔叔您這雙巧手可以做了,我再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魯師傅笑:“你也太高看我了,俗話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做得出來的,別人也做的了,光是靠紙張暗花來辨認可不夠,錢莊自有另一套法子。你瞧這兒。”他指着交子上的一行字讓小荷看,小荷費力認了半晌,納悶道,“壽喜福祿財吉旺祥瑞……沒什麼啊,不就是一般的吉祥話兒么!”

魯師傅搖頭,“這可不是什麼一般的討彩頭的好話,而是錢莊掌柜間的暗語。你想啊,我拿着交子去兌,不同的地兒掌柜不一樣,他們又不能立馬見面打招呼,如何知道我手裏交子的真假?於是就在票面打上記號,告訴對方一些消息,這便是俗話說的暗號。比如我這張交子是癸巳年二月初八去錢莊辦的,票上寫了二月初八,那麼福祿壽喜這些字兒的順序就要對稱相應的日子,倘若對不上,就是假的交子。再比如是二百兩銀子的交子,記號上也要對應這個數目。首先數字對應了暗語,假使是一句十字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從一到十則分別按着順序對應詩里的字,而個十百千萬分別對應甲乙丙丁戊,綜合起來就要在印下‘月、丙’二字當做記號,數目和記號相符,才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交子。反正錢莊裏自有規矩和辦法,暗號也是經常變化,以防外人窺探,非其中人不能知曉。”

“我的乖乖!”小荷咂舌,“這防得太緊了,別人還怎麼鑽空子啊……”

魯師傅忍俊不禁,“要的就是別人沒法鑽空子。”

小荷一轉眼憂心忡忡,對着黃小姐說:“姑娘您今天把那張交子給了縣令家的色兒子,如果他拿到錢莊去兌,咱們豈不是露餡兒了?銀子就打水漂啦!”

“那可未必。”黃小姐昂頭睨眸,纖纖玉指捻着桑皮紙,勾唇笑得美艷,“我們這回騙的,可不是錢莊。”

魯師傅也哈哈大笑:“對,咱們不騙錢莊。”

小荷獃頭獃腦地眨眼睛——不騙錢莊?那銀子從哪兒來?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敲門聲,小荷警惕地問了句誰,來人低聲回道:“我是阿飄,快開門!”

小荷趕緊開門把他放進來,只見阿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一身馬夫的打扮,卻掩不了渾身的精明樣兒。他個頭不高身材頎瘦,相貌平平但眼睛格外有神,眼珠子轉起來那叫一個伶俐。阿飄進門就扒下頭上的布巾,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壺,咬住壺嘴兒咕嚕嚕喝了個精光,抹了把嘴才嘿嘿地笑,“果然不出我們所料,那小子從大牢出來就直奔城裏的永利錢莊。”

小荷高聲驚呼:“他兌錢去了?!”

阿飄笑着搖頭:“他一刻鐘就出來了,兩手空空,我瞧他若有所思,走路都低着頭,八成在盤算着什麼,接着他騎馬回了縣衙,我也就回來了。”

聽到這裏魯師傅和黃小姐都鬆了口氣,相視一笑。

阿飄摩拳擦掌很興奮:“我看這事兒已經八-九不離十了,姑娘,咱們準備下一步?”

小荷還是不明所以:“難道錢莊掌柜沒告訴他那張交子是假的?飄哥你說下一步,下一步是什麼?”

三人都沒有回答小荷,而是等她自個兒琢磨。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就失了趣味兒,小荷既然入了這行,就必須弄清楚個中門道,但很多東西點到即止便可,告訴她太多她就沒了悟性,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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