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夢見了從未見過的,面目模糊的雙親離我而去,醒來的一剎那口中還在微弱而含糊地呢喃着:“不要……不要……”
仰臉,濕潤的涼意覆滿臉上的肌膚,在夢裏已是淚流滿面,淚濕枕巾。
我轉了轉酸痛的脖子。兩面山勢高聳,天地是微晃動着的,依舊是在荒郊野外,哪有什麼枕巾,是彭詡領子上的衣料濕了一大片,我發現自己趴在他的背上。他正背着我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山路很細很窄,像用刀鋒在兩座山間砍出一道縫隙,腳步所及之處因常年經人踩踏而只剩光禿禿的土墩,兩邊雜草蓬生。
此時的天色是昏暗着的,許是又要下雨的模樣,山道上沒有人煙,天地之間僅剩的孤獨身影顯得空曠而寂寥。
很討厭的感覺,為什麼每次遇見他總是陰雨蒙蒙,心情潮濕發霉得像要滲出水來。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依舊沒有什麼力氣:“放我下去。”
他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繞到我身後箍住我身子的手收的更緊了些,雲淡風輕道:“怎麼,在師父的背上不舒服?”
這不是舒不舒服的問題,這是立場問題好嗎!此時我抵制着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候群1,他是綁架我的人,難道還要我感激他沒有殺我的仁慈?我斥道:“彭詡,我是跟你勢不兩立的。”
話音落下,短暫的停頓后,只聽他輕笑了一聲:“是的,那又如何?既然你現在已經在我手裏了,還是乖乖聽我的話吧。”
我氣極,可身體綿軟的完全使不出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漆黑後腦勺,他飄逸的鬢髮,還有那圓潤的耳廓,突然怒從心起,決定做一件快意的事情,一張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聽到了軟骨在齒間碎裂的咔嚓聲,然後是血腥味慢慢瀰漫到口腔里。
身下之人只是在我咬下去的一剎那微微抖了一下,沒有任何掙扎,隨後一聲無奈的嘆息傳來:“筠兒……”
帶着涼意的肉質還銜在口裏,我卻再也下不去口,有點挫敗的張嘴鬆開他,自我安慰着,果然這麼血腥的事情不適合我做,甚至不忍再看血液從他傷口處滲出來的模樣。
我無力地將頭垂了下來,卻又聽他道:“要不要那邊也咬一下?”
我幾欲抓狂,竟然還有心情玩笑,這是怎樣無足輕重至無底線的人啊。我怒道:“咬一下算什麼,你敢不敢引頸就死?”
“如果筠兒你想的話,等事成之後,要殺要掛悉聽尊便。”
我冷笑:“等事成之後……那個時候,我的屍體還不知道埋在哪裏呢。”
“師父不會讓你死的。”
“你又要把我關起來嗎?還是送給趙會茹去侮辱?那樣你還不如乾脆殺了我,反正你已經殺過我一次了。”我開始討厭連心蠱這種東西了,真是作繭自縛。
他沒有回話,只是將我微微下滑的身子向上抬了抬,更快地向前而去。
我趴在他的背上,就像依水而逝的浮萍那般無奈,他的肩膀沒有何予恪那麼寬厚,腳步也沒有那麼沉實,總感覺像虛浮在雲端,速度卻很快。
我有意要噁心他,不斷地絮絮叨叨地埋汰他:“彭詡,你的背真的不太舒服,太瘦了,一點都不壯實,你這麼瘦肯定是平時歪腦筋動的太多了,心思太歹毒,把該長肉的地方都長心眼去了。”
“道家人不是講究清靜無為的嗎,你這樣野心勃勃,干涉綱常,你一定是太清觀歷來最不合門規的掌門,是道士當中的渣滓敗類……”
“你是我見過最虛偽的人,你這樣子的人,人前寬厚仁慈,人後陰險狠毒,看上去忠心耿耿,淡泊名利,事實上你就是想娶那個趙會茹,就是想成為趙氏的開國功臣,就是想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不停地從各方面質疑他的人品,而他卻像海綿一般,把我那惡毒攻擊的語言統統吸收掉了,沒有一絲半毫的反彈。然後來了一句:“筠兒,你累了就休息一下。”
我再次感到十分挫敗。什麼叫刀槍不入?那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找不到軟肋和攻擊點,想惹惱他都無從下手的感覺,真正讓人泄氣。
此刻鉛雲低垂的天際,預示着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將要落下,隨着山路迴旋,已經可以看到一座村落,用茅草石塊搭建的房屋稀稀拉拉地散落着。
這座村落十分蕭條,遠近沒看到幾個人。彭詡趕在大雨降落之前,敲進了一家農戶的門。
這所謂的門,其實只是用幾塊木條簡陋地拼在一起而已,縫隙大的伸進去兩根手指都沒問題。
來應門的是一個老頭子,有着深刻歲月痕迹的臉皮黑里泛黃,看到我們滿臉驚訝。
彭詡謙恭道:“老伯伯,天有不測風雲,出門在外,忽逢大雨,想在此避一避。
老頭子道:“這裏已經很久沒有外人來了。”說著揚了揚瘦骨如柴的手讓我們進去,朝裏面吼道:“老婆娘,有客人。”
彭詡把我背了進去,然後發現裏面家徒四壁,還有一股子霉味。有個老婆婆守在窗口陰暗的光線下,看到我們進去,放下手中針線活捶腰站了起來:“喲,這姑娘臉色怎麼這麼差,生病了?”
確實此時我除了渾身乏力,還兩眼昏花暈暈乎乎的。只聽彭詡對她道:“婆婆,這是我的徒兒,平常身子骨弱,這會兒出門在外生病了,實在是叨嘮你們了。”
老婆婆把我引到了裏間的一張木板床上,伸手撫了撫我的額頭,“誒喲,燒得可真厲害。”
我像死豬一般癱軟在床上,渾身疼痛,腦袋裏面像被灌了鉛一般的沉重。心想着公主的肉軀這麼嬌貴,被來回折騰着,快被用壞了,不知道還能用多久。
迷糊之間,我聽到屋外的雨不知何時就下了起來,這是一場暴雨,聽這嘩然的雨水聲來勢兇猛,似乎要把這屋頂都給鑿穿了,外面下着大雨,裏面下着小雨,我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彭詡好像說要出去採藥什麼的……到後來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的意識還在轉動着,他要出去了好啊,那我就可以伺機脫身了,我要去找何予恪,就這樣想着想着竟然昏了過去,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半夜我燒得昏天暗地,痛苦萬分,有人影在床邊晃動,我感覺自己像鹹魚一般被翻來覆去,敷藥,喂葯,藥味縈繞着整個屋子。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彭詡端過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我看到他耳廓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紅,傷口已經結痂。
“筠兒餓了吧,吃點東西填填肚子。”他說的輕輕巧巧,似乎我和他的關係一如往昔,還是親密無間的師徒。
此刻我十分厭煩他這張嘴臉,得了,他這麼費勁救我性命,還不是因為我死了他也要跟着去嗎?
他就着勺子吹了吹,把粥遞到了我嘴前,此刻我若是真的乖乖配合,還真有鬼了。我抬手一把揮開湊到嘴邊的勺子,彭詡雖然避開,雪白晶瑩的粥還是有一部分灑到了地上去。
“哎喲,我的小祖宗!”只聽到老婆婆一聲痛徹心腑的吶喝,隨後竟然俯□子去抓起那幾顆粥粒忙不迭往嘴裏送去。
我驚愕道:“婆婆,你這是……”
老婆婆抬頭,剎那間竟已是兩眼通紅:“姑娘你有所不知,這碗粥是這位道長花重金從村長家買來的啊。我們附近幾戶人家都已經很久沒有吃上飯了。”
我困惑地望向彭詡:“怎麼會這樣?”
“今歲因澇災糧食歉收,又有山賊隔三差五地來劫掠,所以村民食不果腹。”彭詡說到這裏,突然站了起來,將粥遞給了老婆婆,又取過擱在床頭的劍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彭詡突然暴走所為何事,只想着這是個機會,於是一看到彭詡出門,忙對着老婆婆訴苦道:“婆婆,你有所不知,剛才那個人他看上去道貌岸然,實際上是個人販子,我被他拐騙至此,多次想脫逃,結果只落得個遍體鱗傷,婆婆你一定要幫幫我啊。”
老婆婆看着我,完全沒有驚訝的反應,只道:“姑娘,你也應該懂事了,不要再想着離家出走了。那個道長他是個好人啊,他冒着這麼大的雨給你去採藥,照顧了你一晚上沒有休息,你看你這姑娘已經病成這樣了,你就別再瞎折騰了,乖乖地跟着你的師父回家吧。”
我離家出走?這什麼話啊!彭詡那廝到底給他們洗了什麼腦!“欸,不是這樣的,婆婆,你聽我說,他……”
老婆婆打斷我道:“我雖然老眼昏花,但是心裏還是雪亮的,那個道長是真心真意為你好呢。”
作者有話要說:1度娘曰: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斯德哥爾摩效應,又稱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或者稱為人質情結或人質綜合征,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這個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心、甚至協助加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