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周末,陽光正好。蘇若童站在椅子上,將曬得暖烘烘的被單從晾架上拆下來。蘇父扶着椅背,嘴裏說道:“慢點,小心點。”連着重複幾聲,彷彿是保佑她不會摔跤的魔咒。
她忍不住微笑。
記起小時候她也是這樣扶着椅子腿,揚着腦袋說著:爸爸小心。那個時候父親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她可以全身心地依靠着他。而現在他微駝着背,發間已現出花白痕迹。
她迎着陽光眨了眨眼,扭頭的時候卻是已經在笑,“爸,中午我們去長街吃牛肉拉麵吧。”不等他回答又撒嬌似地說道:“好久沒吃,我都要饞死了。”
架不住女兒的軟磨硬泡,當父親的最後還是同意了。長街離他們的住所不遠,步行不過二十分鐘。
蘇若童挽着父親的胳膊,沿着行人路慢慢地往目的地前進。蘇父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依稀可見領口的洗磨痕迹。他的背微駝,又像是怕冷將脖子縮起來,整個人便顯得有些沒精神。
花了比平常多一半的時間才到達目的地,以牛肉拉麵聞名的清真店裏已經坐滿了人。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牛羊骨肉燉出的高湯香味,極富韌性的麵條在拉麵師傅手指間延伸,拍打在面案上時發出高亢的聲響。
她費了些功夫才在角落裏找到一張小小的桌子。要的兩碗拉麵很快就上來了,金黃透亮的湯里盤着雪白的麵條,被熬燉得筋肉呈半透明的牛肉片蓋在上面,香蔥與芫荽堆成迷你的塔尖。舀上一勺紅得鮮亮的辣油,再添上老醋,一時間酸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吃到一半的時候蘇父忽然說道:“那個……小葉最近都沒什麼消息啊。”她愣了一下,旋即低下頭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我和他分手了。”
蘇父呆了呆。他放下筷子,用一種令人難過的、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我,他知道我……”
這個問題他一直想問,又怕問。回來這些天女兒一直努力表現得和以前一樣,他也不願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們都在竭力地保持着某種平衡,維持着平靜的氣氛不被打破。可總有些事情是必須面對的,他不能永遠對此不聞不問。
“不是。”
“陸主任不是認識小葉,他們……”
“他不會說的。”
“那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唉。”
她沒有說話。因為無論她怎麼解釋父親都不會相信,最終他仍會將原因歸咎在自己身上。與其一個勁地否認,倒不如表現得坦然些。至少不會讓他更加愧疚,也可以儘早接受事實。
回家時路過一間小小的花店,店主人似乎並不用心經營,門口的幾排花架上稀稀拉拉地插着幾束鮮花。霧蒙蒙的玻璃門半敞着,嬌嫩的花朵在寒風中蔫搭下了腦袋。
花架角落放着一個小小的紙箱,紙條上用記號筆歪歪扭扭地寫着‘漳州水仙’。
以前過年每家都會買上幾顆,一直保暖養到年後,便會開出一簇簇的水仙花來,香氣濃郁得讓人頭暈。現在過年很少會有人買這樣的水仙球莖回去,自己雕划、保溫、促芽,爾後等它開花,現在的人不願意浪費時間費功夫做這些事。
可對於閑在家裏的蘇父來說卻是個很好的打發。蘇若童索性將這箱子裏的水仙球莖都買了下來,“可以送給同事幾顆,她們都喜歡。”
蘇父的情緒仍是很低落。他本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樣的人一旦遭遇重大挫折后,很容易變得敏感而暴躁,又或是產生強烈的自卑與自我厭惡,縮手縮腳地不願與人打交道。
蘇父就是屬於後面這一種,他現在是滿心的自責與懊惱。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葯,亦不可能時光倒流。在履歷上添了不甚光彩的一筆后,他很快就辦理了病退。這意味着昔日同事、朋友的圈子基本與其絕跡,相比起來經濟上的損失倒是其次。
深居簡出的日子,時間便過得異常緩慢。女兒上班的時候蘇父便盡量給自己找點事做,但空閑時間仍是居多,人難免現出頹靡神態。
蘇若童也知道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不是辦法,她嘗試說服父親去上個老年大學,學學繪畫或是跳跳舞,交些新朋友。但蘇父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都這把年紀了,蹦蹦跳跳地像什麼樣子。”
她只能每日準時下班,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伴親人。可是當父親的又為此不安,“你怎麼不和同事、朋友出去玩?別總陪我看電視,電視有什麼好看的。”
父女倆相互體諒,然而彼此遷就的過程中又衍生出更多的不安與愧疚,時常讓對方無所適從。
這天加班,到家裏時已經很晚。她正從包里往外掏鑰匙的時候門忽地打開來,陸東躍歪着腦袋看她,極熟稔地說道:“再晚回來就沒飯吃了。”
她一時間目瞪口呆。這男人簡直像是根春筍,澆澆雨就呼啦啦地拔地而起,一下子戳到她跟前。
不同於以往一本正經的模樣,他今天以細條紋襯衫外搭淺灰色圓領毛衣、深色的休閑褲,很悠閑的模樣。家裏的暖氣開得不大,然而他的袖口卻捲起到手肘處,露出結實小臂。
她蹙起眉,問道:“你來做什麼?”
“幫忙幹活啊。”他攤開手掌掌心朝上,表示自己毫無不良意圖,“伯父在陽台。”
“在陽台做什麼?”她突然發現客廳角落裏多出的一個厚紙箱。他攔住她,“先去吃飯。都還沒弄好呢。”完全哄孩子的口氣,她沒理他,徑直過去探頭一看,險些驚叫起來。
竟然是一窩貓咪幼崽。
恰好蘇父此時也提着一個大竹籃子從陽台進來,竹籃子裏墊得花花綠綠地。仔細一看,原來是不要的舊衣物裁剪的。細問之下才知道這幾隻貓崽是父親出去買東西,回來的路上揀到的。
“這樣冷的天氣丟在外面,不管的話就活活凍死了。我看不過眼,就給揀回來了。”蘇父看了陸東躍一眼,後者正專心地往籃子裏挪貓崽。他沖女兒笑,保證似地說道:“也就四五隻,不會很吵的。”
蘇若童當然不會反對,只是盯着陸東躍看。等到蘇父去廚房裏端湯時,她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問他:“別告訴我你今天又是來送東西的。”
他似是忍俊不禁,但仍故意板著臉,說:“我今天送伯父回來。”見她擰緊眉頭要發作,他才不緊不慢地說:“真是湊巧碰到的,你總不能讓我看着伯父抱着那麼大一個箱子在路上走着,卻當作什麼也沒看到吧。”
她仍是半信半疑。陸東躍也不再解釋,只是和蘇父一起蹲到竹籃子邊上,小聲地討論着什麼。
她很不安,父親原本不是自來熟的性格,就前幾次看到陸東躍時的態度她還記憶猶新,什麼時候他們的關係變得這麼熟稔,融洽得讓人心慌。
父親剛從低潮期恢復過來,他需要一段時間來緩和情緒。不管陸東躍打的什麼主意,她都不希望他參與這個過程。
她決定找陸東躍好好談一談。
然而沒等到她拔出約談的電話,陸東躍倒是先一步找來,“晚上有空?”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卷着稿紙邊角,心思彷彿也被捲成細細的一條,“嗯。去哪裏?”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沒想到她這麼乾脆,稍作停頓后才說:“你今天準時下班吧,那還是在原來下車的地方等我。”
下班到約定的地方,他果然在那裏等候。上車后她問道:“去哪裏?”他抬起眉毛,似是詫異道:“昨天伯父不是說讓你去買個貓窩貓糧什麼的,你怎麼忘記了?”
她默默地扣上安全帶,心想這男人做任何事都能找出正當理由,你還拒絕不了。
他們去寵物商城買了貓窩、貓砂、幼貓奶粉和一些罐頭,導購小姐還十分熱情地推銷起貓樹。
陸東躍圍着半人高的貓樹轉了轉,饒有興緻地問道:“這玩藝兒看起來挺不錯的,買一個?”
她搖頭,“家裏放不下。”
他又拿了根逗貓棒,在她面前晃了晃,問道:“這個呢?”她將逗貓棒從他手中抽出,“那麼小的奶貓,用不到的。”
陸東躍又拿起一個毛球狀的玩具,捏了捏,說:“現在連養小貓小狗都這麼多講究,住的吃的玩的穿的什麼花樣都有。……你說給貓狗穿衣服,它們會高興嗎?”
她拿起一個老鼠玩具往推車裏丟,慢慢地往前走,“寵物是沒有選擇權利的,主人高興就好。”
將東西放到後備箱,他問她,“吃點東西再回去,你想吃什麼?”她低頭摸着安全帶扣,“你決定吧。”
陸東躍說:“那就去吃日本料理,生魚片。”見她皺起眉頭,他再忍不住地伸手將她攬過,不帶一絲惡意地問道:“你奉不奉陪?”
她對生食一向敬而遠之,此時也只能硬着頭皮點頭。
陸東躍載她去萬匯城,那裏有幾家料理店聲名在外。由地下車場乘電梯上去,門一開便能看見居酒屋的招牌燈籠。
他卻牽着她的手,目不斜視地走過。她心裏雖疑惑,卻並沒有發問。最後他們吃的是泰國菜,沙拉清爽咖喱濃香,微辣的咖喱拌椰漿飯令人胃口大開。
他慢慢地拆着螃蟹,將雪白的蟹肉放在她的盤子裏,“要是今晚吃生魚片,你就得餓肚子了。”
她拔弄着盤子裏的米飯。她怎麼會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先是虛晃一槍,再臨時換場。他並不是要激怒她,不過是在試探她的容忍度罷了。
陸東躍用濕巾揩了揩手,說:“不喜歡就直接說,忍過頭了吃虧的是自己。”
她嗤笑一聲,“我說不喜歡,你就會改變主意嗎?你只問我想吃什麼,卻不問會我願意不願意和你一起吃飯。你都做好決定了,我的意見沒有任何意義。”
他十指交握,目光炯炯:“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或許會改變,但只會是極小的一部分。對我來說,不會有什麼影響。”她放下湯匙,“我吃好了,可以回去了嗎?”
回程的路上他們再沒有交流。送她到家后陸東躍折返回陸家,院子裏已經停着一輛白色的保時捷。陸東躍挑了挑眉。今天是周末,陸南嘉居然這麼早回家,這倒是罕見。
陸東躍回到房間,還未褪下外套便有人敲門。很急促的兩聲后,陸南嘉的腦袋從門縫間冒出來,“哥。”
陸東躍解開腕錶,頭也沒抬,“有事就說。”
陸南嘉臉上帶着鮮見的慎重神情,他回身將門關緊,鼓起勇氣說道:“我今晚,今晚看到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在車上摟摟抱抱。”
陸東躍抬起頭,看着他,“說下去。”
陸南嘉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不太確定的口吻:“那是二哥的女朋友吧。”
他的目光銳利如刃:“現在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