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手機鈴聲準時響起。
她習慣性地按掉響鈴,本是要再縮回被窩睡上一會兒。可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人走動的聲音,她陡然清醒過來。
連拖鞋也不趿,就這麼赤着腳衝到客廳去。在看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時,她眼前一片模糊,“爸爸。”
蘇父身形一頓,慢慢轉過身來:“童童。”他蒼老了很多,這種蒼老不僅僅是外表上的,更多的一種精神上的衰退。這樣的衰退讓他即使是在面對女兒的時候,也表現出讓人心酸的畏縮。
蘇若童的心都要碎了。她抹乾眼淚,強撐着笑容上前擁抱父親。感覺到手掌下那消瘦的身體,忍不住抱得更緊一些。
她多怕自己是在做夢,只要稍稍鬆手父親又會再次消失不見,她這樣孩子氣的行徑換來父親一聲滿含愧疚的低嘆。
她打電話去公司請假,回身時蘇父已經將粥煲端上桌子。粥米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散開來,久違的家庭溫暖。
她很想和父親說說話,或是噓寒問暖,然而每每欲言又止。蘇父的目光一直落在低處,偶爾與她的碰上也是急急地避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窘迫而羞赧的神色,彷彿一個做了錯事不被原諒的孩子。
蘇父原本是做學問出身的,後來調去文化局下轄的某研究中心任室長。說不上是什麼大官,但多多少少有一點兒權力。前年中心裏拔下一筆財政專款用於項目研究,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該項目被擱置,這筆款便划入了中心小金庫中作為備用金。
這樣的處理是違規的,但是很多時候規定與約定俗成的‘慣例’,往往更傾向於後者。在監管不到位並且權力集中的部分附屬經濟體中,這種情況是司空見慣的。
既然前幾任也都是這麼做,蘇俊文也就沿襲這樣的規矩進行處理,到了年末的時候將這筆款項作為員工績效派發下去。
績效有多有少,拿多的自然高興,拿少的便忿忿不滿。利益糾葛、爭執吵鬧之下難免矛盾衝突,爾後便有匿名舉報,因此東窗事發。
嚴格來說這樣的行為並不是為謀私利,但是對於國有資金處置的隨意性和在細節處理上的不嚴謹,他仍得因此負起領導責任。縱然沒有牢獄之災,但這次難堪的經歷卻壓彎了他的脊骨,讓他成為一隻驚弓之鳥。
蘇若童原本想陪父親去理髮,但是無論她怎麼勸說蘇父就是不願意出門。她即心酸又無奈,記得小時候父親曾為自己理過發。於是翻箱倒櫃地找出那套工具來,“讓我來試試?”
雖然工具用得不甚順手,但剪出來的效果竟也不差。她將剪下的碎發清理乾淨,笑道:“我的手藝不賴吧。”蘇父笑了笑,眼中盛滿歉意,忐忑難安。
父女倆整天下來也沒說上幾句話,可她並不在乎這些,沒有什麼比家人平安無事更重要的。
她像回到了孩提時代那般對父親充滿了依賴,哪怕他睡著了她也要坐在他的床頭看着他,直到睏倦來襲。
有些東西,當你從不曾失去它時,它是如此地稀鬆平常。像是路邊的一塊石,手邊的一杯水。可是一旦你失去了它,就如同脫了水的魚一般,再也無法生存。
接下來的日子都過得平靜而安寧。
每天她早起去菜市場買好菜回來,吃完早餐出門前父親會將準備好的飯盒和水果塞給她,照例叮囑兩句。到了傍晚準時下班,一開門就必定有熱騰騰的飯菜在等着她。
彷彿是回到了舊日時光。未曾有過變故,生活平靜無瀾。倘若不是那通電話,她幾乎是要將陸東躍遺忘到腦後。
“你還真想過河拆橋,嗯。電話不打,連短訊也不發了。”他雖然在抱怨,口吻卻並未帶着不滿,“晚上我去你家。”
她後頸汗毛倒豎起來,“你有什麼事?”
“送點東西過去。伯父回來的時候太匆忙,落了些東西。”
她喉嚨發緊,遲疑片刻后說道:“你交給我就好,不去特地去我家裏。我爸爸現在精神還是不太好,不願意見外人。”
他低低地笑,“我也算外人?”不待她回答便說道:“送個東西而已,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你幾點來?”
“待會兒要開個會,可能稍晚一些。”他抱怨似地說道:“我們都多久沒見了,還不許我找個借口去看你?”
她無言以對。
因為知道他要來,晚餐的時候她便有些心神不寧。蘇父以為女兒胃口不好,便問道:“想不想吃麵條?要不我下點餃子去?還是你想吃藕粉?”
她趕緊扒了兩口飯以表示自己胃口頗佳,悲劇的是吃得太快嗆到了。正當她咳得淚花都出來時,門鈴適時響起。
她匆忙起身開門。陸東躍見她便笑,“怎麼和花臉貓似地。”說著就伸手去摘她臉頰上的飯粒,她下意識地避讓開。本是想早早將他打發走所以門只開了一半,又用身體擋着。這麼一避反而是將門敞了開來,坐在飯廳里的蘇父立刻站起來。
“陸主任。”
陸東躍將指尖的飯粒彈掉,微笑着,“伯父,打擾了。”
蘇父的熱情中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拘謹,“怎麼會呢?”蘇若童有意擋在前面,低聲說道:“你又要玩什麼花樣?”
他沒理她,倒是挺恭敬地朝蘇父微躬身體,眼睛卻是毫無顧忌地掃過屋內,“看我挑的這時候,打擾到你們吃飯了。”
蘇父有些手忙腳亂,“沒有,沒有,哪裏會。吃過了沒有?”陸東躍攔住他,笑道:“吃過了,您別忙。”
蘇父讓女兒去泡茶,蘇若童刻意側過身,在父親看不到的角度警告似地瞪他一眼。陸東躍抿起嘴,似是有些忍俊不禁,“不用麻煩了,伯父。我還有事,很快就走。”
他將一個黑色的袋子遞給對方,說:“本來前天就要拿過來的,一直沒有空就耽擱了。”
蘇父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小心地接過來,嘴裏不停地道着謝。蘇若童扭過頭不忍再看,陸東躍也覺得有些尷尬,很快便起身告辭。
她送他下樓。
在轉過拐角的時候他纏上她的手,問道:“生氣了?”她低頭只顧往前走,他拽住她往邊上一扯,“鬧什麼脾氣呢?”
她掙了兩下沒掙開,反倒被他逼得倒退兩步,抵在了牆上。不知這男人是不是事先探過地形,這處正好是樓梯內側的死角。要不是刻意探頭看,誰也發現不了他們。
但畢竟有暴露的風險,她惱羞成怒地:“放開。”陸東躍低下頭,像是視線不好地眯起眼睛仔細看她半晌,說:“就這麼不想到看我。”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她壓低的聲音質問道:“看到我爸爸那樣緊張,你知不知道他現在連門也不敢出。”
他沉默了片刻后說道:“是我考慮不周道,再不會了。”她沒想到他這樣爽快認錯,一時間竟接不上話。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不過是幾件衣服。”他鬆了手勁,“我就是想見見你。”
“只是這樣?”她的臉往角落裏側傾着,烏黑的瞳仁滑到眼角打量着他,“我不信。”
他落在她耳畔的手一滯,旋即低笑:“好,算是我別有用心。你這麼聰明,應該能猜到。”見她臉上浮起難堪的神色,便安撫道:“我也知道現在伯父的精神狀態,現在和他談我們的婚事也不合適。”
“西瑤姐告訴我,你在家裏的處境也不好。”她其實想問‘你為什麼要把事情變得這麼複雜?’,他不是個慣於挑釁的男人,雖然以他的能力應付這一切或許是綽綽有餘的。可是,僅憑着個人的力量來對抗來自整個家庭的壓力,他又是有着怎樣的自信與決心。
可她懷疑、困惑,卻並不關心。
然而,他的眼角眉梢卻因為她的話而染上薄薄的喜色,“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很快。”
他的承諾如此堅定,只因從未設想過失敗。
從一開始便是他一個人的戰爭,由他獨自發起、推動。無論過程如何艱辛、慘烈,他從不奢望她的鼓勵與撫慰。
她從未心甘情願。
心頭泛起淡淡的酸意,他低頭含住她的唇。意外地,她沒有抗拒。這個吻比預料中持續得還要久,他的手在她腰上緩慢地游移着,感受着她柔順的服從。
他不會輸的。他想,只要她能留在他的身邊,哪會有什麼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