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綉荷包
午後四刻,蕭清婉乘着的青頂小轎被兩名轎夫抬到了國公府西街的偏門前,青鶯先自轎上下來,上前輕輕敲了敲門,道:“小姐回來了。”便有一老嬤嬤來開了門,青鶯便對那兩個轎夫道:“你們一路辛苦了,就下去歇着罷。”說著又給了每人一枚銀角子,那兩人便千恩萬謝的去了。青鶯又與了那嬤嬤一串錢,笑道:“正午時候要顧媽媽守着門,辛苦了,這串子錢是小姐請媽媽吃一盞梅湯。夫人可起身了?”那嬤嬤收了錢,笑道:“這都是奴婢分內的事兒,小姐太客氣了。夫人還睡着,不妨事兒。裏頭轎子已備好了,請小姐下來罷。”青鶯便走回去,自轎中攙下蕭清婉。
二人走進角門,果然見到家裏常坐的那頂小轎在門內停着,一旁四個壯實女人候着。青鶯伺候蕭清婉上了轎子,放好帘子,道了聲“起”,那四個女人便抬起轎子邁着穩穩的步子往內府走去,青鶯就在轎邊隨行。
幸而午後天氣暄熱,一路上並未遇到什麼人,蕭清婉同青鶯回至素日所居的錦繡居,早有平日裏伺候的大丫頭明月迎了出來,笑道:“小姐可回來了,我們幾個在屋裏可提心弔膽了呢,生怕夫人一時醒了要見小姐,幸得沒事兒。外頭天氣熱,小姐怕是着了暑氣,有早先煮好的綠豆水,小姐喝上一碗?”蕭清婉笑道:“嘴就是這樣的快,我還沒坐下呢,就要灌我綠豆水了。”明月道:“哪裏是灌小姐綠豆水?只是怕小姐中了暑,鬧得要吃白虎湯,再被夫人知道了,遣人來問話兒,拉出今日的事兒可就不好了。”蕭清婉道:“我這滿屋子,屬你是個能說的了。她們幾個呢?”明月道:“因早上小姐說晚上想吃新剝的蓮子,文燕這會兒子在小廚房裏剝呢,倒可惜了她新染的指甲。絳紫睡着呢,還沒起。那幾個小的,天氣熱都怏怏的,我就打發她們去歇着了。”蕭清婉道:“也好,天熱人多吵的心慌,倒是清清靜靜的好。”
三人說著,便走到了內室,明月道:“時候還早,小姐出去了一趟,怕是逛乏了,再睡會兒?夫人若起來問時,也好搪塞。”蕭清婉道:“把你說的綠豆水拿來我吃一盞,吃了就睡。”明月應聲去了,蕭清婉便往妝枱前坐了,看着青鶯替自己摘了頭上簪環,脫了外頭的褙子,拿了腰上掛着的喜鵲登梅荷包,解了汗巾子道:“外頭都料理好了?”青鶯道:“都好了,上上下下的轎夫轎婆並門上的顧婆子,都得了錢了,嘴都閉嚴實了的。再者,便是這事發了,他們也脫不了干係,想來不敢說什麼。”
蕭清婉點了點頭,見青鶯拿着荷包立在身後不言語,道:“可是為今兒的事有話說?”青鶯道:“小姐也太不謹慎,如何能把自家戴過的東西送人,若是日後過了人眼傳出去可如何是好?我們今日的功夫可不白下了?”蕭清婉道:“不過是個金圈子,只是厚實了些,太寬大,我不喜歡也沒怎麼戴過,沒什麼忌諱。那戒子沒什麼式樣,也並沒刻上花紋,哪家飾品鋪子裏都尋出百十來個,斷然尋不到咱這兒來的,不必擔心。”青鶯聽了,這才罷了,又道:“那人固然可憐,可是普天之下的可憐人也未免太多,小姐一個個去可憐過來,只怕這一輩子都沒戒子戴了呢。”
蕭清婉笑了笑,沒有答話,只拿起鏡奩里放着的一枚鑲了南珠的簪子看了看,道:“這珠子有些黃了,下次凌媽媽進來問頭面的時候,別忘了讓她拿去給匠人好生磨磨。”青鶯應了,蕭清婉又道:“天熱得很,一早起來上的妝也都花了的,拿茉莉花肥皂來我洗把臉。”青鶯便去端水遞巾的伺候了一回,看着她臉上的妝全洗凈了,笑道:“明日小姐該畫個梅花妝了,那額心的一點硃砂痣做梅花芯子最好不過。”蕭清婉看着菱花鏡里的秀美容顏,便笑了。
一時明月端了青花瓷盞子進來,蕭清婉就令她擱在妝枱上,親手揭開了蓋子,一股子綠豆的香氣撲鼻而來,定睛望去見那碧綠的豆湯上飄着幾朵白菊花,便望着明月道:“這是誰的主意?”明月道:“是我的。天熱,身上難免存着毒火,上次夫人令人送來的杭白菊還有一罐子,我就煮了進去,又擱了幾塊冰糖,小姐試試。”蕭清婉便拿了湯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品了品滋味,但覺豆香中隱隱透着一股子菊花的清香,又極清甜,便笑道:“果然不錯,若還有你們也都吃一盞降降暑氣。只是這東西太過寒涼,過了熱天就不要吃了。”明月與青鶯都應了,伺候蕭清婉吃了綠豆水,便打發她睡下了。
蕭清婉睡了一個時辰便醒了,青鶯就過來侍奉着梳妝,蕭清婉道:“不出去了,這會子也不會有客來,就拿了那桃紅對襟衫和銀白妝花綢褲來我穿,香囊葫蘆就不必掛了,嫌瑣碎。”說著拿起梳子,自個兒挽了挽,就插了一支素銀簪子。身後青鶯道:“小姐圖省事,這也太不像了。一會兒夫人來瞧見,小姐便沒事,我們定又是挨好一頓訓呢。”
蕭清婉笑道:“你這蹄子,想着才來府里時,受了鄧知孝家的多少訓誡,也不曾見喊苦,如今到了我跟前竟連半點委屈也不肯受了。我瞧啊,你是人大心大了,改明兒我求了媽做主,給你許配了人家,瞧你還有沒有這些說的呢。”青鶯聽了這話,臉上一白,細看蕭清婉,見她口角含笑並無半分惱意,知她是說笑,這才笑道:“小姐別只顧尋我的開心,還該在自個兒身上多打打主意。小姐也過了及笄了,眼看着這些日子就有人上門提親了的,雖是老爺夫人並沒允諾婚事,究竟也只是這一兩年的事情。雖是咱們今日冒了大險去求了菩薩,可是這事兒還該自己用勁兒才是。”
蕭清婉手裏玩着梳子,淡淡道:“我何嘗不知呢?只是我一個姑娘家,如何能去跟爹媽說這些事……這事……這事豈是我自己能做主的。他如今也並不在京里,我便是同他商量,也尋不着人。即便他在……他早年就失了母親,在外長起來的,聽聞他有些不入皇上的眼呢,如今他自家領了這個差事在外辛苦,想必是有一番打算的,我又何苦拿這些事去煩他。”青鶯聽了這話,心裏知道這是實情,也實在不是自己一個丫頭能插嘴的,只得閉了口伺候清婉穿衣。
蕭清婉梳了頭髮,說想吃盞竹露茶,打發了青鶯去泡,自己便盤膝坐在床邊,怔怔的出神。絳紫走來,揉着眼睛道:“小姐幾時回來的?我睡着竟不知道。”清婉見她烏絲亂挽,青紗小衫上紐子半開,只穿着家常穿的灑綠綢褲,並沒罩裙子,兩隻耳朵上一隻戴着枚白玉塞子,另一隻卻光光的,便笑道:“你睡迷了的,這屋裏就是來個賊把你扛去了也不知道罷。你耳朵上的白玉塞子,怎麼就只剩一個了?還不快去瞧瞧,一會兒找不見又嚷起來了。”
絳紫摸了摸耳朵,也笑了,道:“哪就到這般了。先前夫人午睡到中途醒了,不知怎的就記起了這樁事,打發了翠柳來送了一碟玫瑰卷酥,說是宮裏頭娘娘賞出來的,想着小姐愛吃就送了來。我推說小姐睡着,翠柳就放了東西去了。小姐這會兒可想嘗嘗?”蕭清婉道:“這可巧了,我剛打發了青鶯去蒸竹露泡竹露茶去了,這東西配着那茶一道吃是剛好,先擱着罷,那茶是要費些功夫的。”絳紫道:“啊喲,小姐怎不早說。我午飯前蒸了一甌子玫瑰露還在那兒擱着,小姐要吃,就拿那個泡了茶不好?”
蕭清婉道:“玫瑰花香氣重,可就壓了茶葉的味兒了,不如竹葉蒸出來的清香,又不喧賓奪主。”絳紫道:“那玫瑰露可就白擱着了。”蕭清婉想了想,道:“明早梳頭的時候,就用了罷。”絳紫聽了,便走去將那甌玫瑰露拿到妝枱前,倒進一隻美人捧心白瓷瓶里備用。
一時茶泡好了,蕭清婉不想出去,明月便在內室里放了小桌,青鶯將茶端來,絳紫就把那碟玫瑰卷酥拿了來。蕭清婉拈起一隻卷酥,咬了一口嚼了嚼,道:“倒比咱們府里自造的好些,味道上清爽,你們也嘗嘗。”青鶯明月絳紫三個大丫頭就都拿了點,嘗了也都說好。蕭清婉吃着卷酥,忽然想起一事,道:“近日姐姐那邊可還打發人來?”三個丫頭皆是不解,都道:“宮裏的事兒,咱們哪說得准。”
蕭清婉便低頭悶想,一旁青鶯見她沉思,道:“雖是咱們說不準,但下月十五是大小姐的華誕,宮裏的律例,夫人必是要進去的,小姐要捎什麼話或帶什麼東西,央夫人帶去就是了。”蕭清婉便笑了,道:“這話極是。”說著,便將心裏的主意說了出來。三人都道好,明月道:“主意是好,小姐可想好了拿什麼送去?”蕭清婉道:“姐姐在家時,是極愛戴荷包的,我便細細綉了,再寫幾個字填在裏頭,我的意思是必然到姐姐那兒的。”絳紫抹了桌上的點心沫子,道:“好倒是好,只是大小姐未必會瞧見裏頭的字紙呢。”
蕭清婉抿嘴一笑,道:“這個我自有法子。”青鶯接口道:“小姐這個打算是最好的,有大小姐做主,老爺夫人也不會說什麼。”又笑道:“二皇子家私門第人物都是一等一的好,咱們小姐的眼力兒也是一等一的好。阿彌陀佛,求菩薩保佑小姐快快了了這樁心事,我們這些做丫頭的也不必日日擔驚受怕了。”說著,便雙手合十,竟真的閉目向上天禱告,只是口角帶了笑,到底是不像了。蕭清婉被青鶯取笑,便紅了臉,舉手作勢要打,道:“壞透了的小蹄子,竟胡嚼起我來!”那青鶯一吐舌頭,笑着跑到了外頭。
到了晚間,往蕭夫人那兒請了安,又用了晚飯,蕭清婉回至自己卧房內,便令丫頭們將自己素日收着的上好綢緞都拿了出來,細細挑了一回,選定了一匹大紅緞子。文燕已是剝了蓮子回來了,見了這匹綢緞,道:“這緞子是好,只是我依稀記得大小姐在家時,並不愛這樣濃重的顏色。”蕭清婉道:“姐姐是不喜歡,只是這是做姐姐的壽禮的,自然喜慶為好。”青鶯端了針線匣子來,道:“小姐可想好綉什麼花樣了?”蕭清婉想了一回,道:“荷包太小,綉不多的。就綉上蓮花和蓮蓬罷,色上不沖,意思也是最好的了。”
商議已定,四個丫頭便端了各色絲線來供蕭清婉挑選。蕭清婉選定了絲線,幾個丫頭便動手裁剪起那匹緞子,文燕便道:“這麼一匹綢緞,就做了個荷包,真可惜了。”明月道:“這緞子,還是去年江南織造局進上的,還有個名號,叫做流霞錦。皇上分賞了幾家子,咱們府上一共得了五匹,夫人使人拿了一匹來,小姐不喜這顏色,就一直收着,到了今兒才拿出來。”絳紫接口道:“餘下的幾匹,夫人臘月里裁了一件襖,賞雪的時候就穿了。我遠遠瞧着,那襖上流光溢彩,怪不得叫做流霞錦,雪地里映着,當真好看。再有的,我就記得小姐做了一件褙子一條裙子,也只穿了兩回。”幾人說話間,已裁好了尺寸,青鶯拿了繃子綳好,蕭清婉取了筆就在緞子上細細描畫起花樣,不多時便成了,幾個丫頭看去,卻是一汪清水,蓮花在上蓮蓬在下,卻又是一條根連着,甚是奇巧。
蕭清婉道:“我想着這蓮花蓮蓬都用了月白絲線綉,蓮花花尖兒上用上淡粉色絲線。這水本該用翠綠絲線,只是紅襯着綠,不免俗了,就拿白線絞上銀絲綉上幾下,既不和蓮花蓮蓬混了,又不落了俗套。”
四個丫頭都贊這主意好,青鶯更動手絞起絲線來。因是送到宮裏的賀禮,蕭清婉繡得也格外仔細,走不了兩針便停下思量,綉了大半個時辰,也只得了一片花瓣。這事兒丫頭們幫不上忙,便不時的在旁挑燈的挑燈,添茶的添茶,明月立在蕭清婉身畔歪着頭看了半晌,道:“大小姐在家時,針線上的功夫也是極好的,如今進了宮做了娘娘,不知道還做不做這檔子事了。”
蕭清婉道:“前兒聽媽說,姐姐時常做針線到一更天呢,哪有不做的。不為別的,就是打發時光也是要做的。”絳紫提着一隻天青梅花壺來倒了一盞露,雙手遞與蕭清婉道:“小姐歇歇再綉,怕夜裏吃茶睡不好,這是才沖的香露。”蕭清婉接了盞子,絳紫道:“我記得,大小姐進宮的時候,還是個貴儀,不過三年的功夫,就是宸妃了。皇上對咱們府上真是另眼相看。”一旁文燕亦道:“咱們大小姐天生麗質,蕙質蘭心,得寵是必然的。”蕭清婉停了針線,沉吟道:“這是有的,只是姐姐也當真辛苦了。”說畢,低頭抿了一口香露,便將盞子擱在一旁的小几上。絳紫見狀,忙道:“怎麼,可是味兒不好?”
蕭清婉道:“甜膩了,下剩的你們喝了罷。”說著,掃了那梅花壺一眼,道:“沖那麼多,可不是你們貪嘴想吃了。還有裁剩下的料子,擱着也是浪費,你們拿去,各人做了抹胸也好,做了鞋面也好,只是別要叫人瞧見了招眼。媽知道了,又是一場。”四人聽了,都甚是高興,喜滋滋的收了料子,青鶯道:“就做了睡鞋罷,穿不到外頭去的。”
這日,蕭清婉直綉到二更天方才熄燈睡下,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