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王妃造訪
連着幾日,除去早晚晨昏定省,蕭清婉只窩在內房裏綉那荷包,常常整日都足不出戶。
一日蕭夫人留了她並幾個姨娘說話,便問:“雖是天熱懶怠走動,你日日窩在房裏做些什麼?”蕭清婉道:“下月十五姐姐生日,府里的賀禮自是不要我操心的,只是我心裏還想着綉個荷包給姐姐,算作我自己的壽禮。這幾日便在忙那個。”蕭夫人便笑了,道:“你們姊妹感情好,這是好的。只是我聽說,這幾日你都到了二更天氣才睡,夜裏熬油費火的,小心眼睛。”蕭清婉道:“女兒知道。天氣熱,媽也小心身子。媽素日愛吃生冷,仔細別吃壞了腸胃。”
蕭夫人大笑道:“你們瞧瞧這丫頭,倒說起我來了。”一旁陪坐的幾個姨娘都陪着笑,道:“這也是二小姐一片孝心。”蘇姨娘便道:“夫人的福氣,誰能及得上呢?大小姐是不必說了,現如今做着宮裏的宸妃娘娘,備受皇上寵愛。就是跟前這二小姐,也是出落得水蔥一般,又恁般孝順,眼瞧着就有好些人家上門提親了,都是些極好的人家,我怎麼聽着老爺夫人都回絕了呢?”蕭夫人聽了蘇姨娘的話,心裏甚是舒坦,臉上便現出了得色,道:“急些什麼,婉兒還小,我還想在身邊留個幾年。過上兩年,等婉兒再大些,我琢磨着還是求娘娘做主,指個人家的好。”蕭清婉坐在蕭夫人身側,聽着夫人同姨娘議論自己的婚事,不由紅了臉,低了頭,雖是害羞但聽了母親的話卻與自己的主意相合,又知爹娘並無早早打發自己出閣之意,心裏便寬慰許多。
蕭夫人瞧了瞧蕭清婉,見她低着頭紅着臉,手裏兀自絞着一方海藍八寶手帕,就笑道:“婉兒臊了,咱們不說這個罷。既然你忙着這個,天氣也漸漸熱了,早晚請安就免了罷。你也多睡些時候,不必日日來我跟前立規矩了。”蕭清婉應了,笑道:“還是媽最疼我了。”蕭夫人便伸手摩挲着她的頭髮,道:“這丫頭,竟撒起嬌來。”說著,又對在小杌上坐着的蘭姨娘道:“我已跟老爺說過了,你表哥明日就來看你,就在外頭的花廳里見了罷。你這身子總也不好,倒要勞你娘家惦記。”
蘭姨娘忙起身跪下道了聲“是”,說道:“多謝老爺夫人的恩典,奴婢身子不爭氣,讓老爺夫人勞心了。”蕭夫人道:“都是自家姐妹,客氣什麼。”便令自己的貼身侍婢秀鸞去扶了蘭姨娘起來。蕭清婉看着蘭姨娘,見她怯生生的,梳着一個螺髻,兩綹發自鬢邊垂下,髻上插着一支掐金絲梅花玉簪,戴着一朵早上新掐的山茶花,穿着一件淡藍如意紋滾邊的扣身衫子,湖藍色歲寒三友長裙,裝飾無多,卻越發顯得楚楚可憐起來。
這蘭姨娘,左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生着一張小瓜子臉,皮色白凈,帶着幾分書卷氣,祖上聽聞還曾中過舉,後來敗了,家裏無以為繼便把她賣到了國公府。因她綉工好,蕭夫人本是留她做個針線上的丫頭的,不知怎的就叫老爺瞧上了,夫人的性子是最為賢良的,就成全了這樁好事。蕭清婉看了她兩眼,心裏忽然生了些氣出來:自她上了頭,爹進她的房是一日比一日多了,一月除了定例竟見不到媽幾次,媽也忍得住。整日擺出這幅可憐樣來,不知給誰看。
蕭清婉低着默想心事,只聽蕭夫人又和那幾個姨娘說了兩句閑話,便道:“我乏了,天兒長了,你們也回去歇着罷。”幾個姨娘便各自告退散了。蕭夫人眯着眼睛養了會兒神,便喚了紅葯進來,道:“我早間讓做的杏仁甜酪,好了沒?”紅葯道:“已是得了,夫人現在就用?”蕭夫人道:“還熱着罷?放在那盛冰的青瓷缸里湃一湃,涼了再拿來,待會兒再讓翠柳端一碗給蘭姨娘送去。”紅葯應了,又道:“可要給小姐再送碗去?”蕭清婉插口道:“我不消了,今早起來讓她們造了桂花圓子湯。”
蕭夫人道:“這也罷了,只是你自小時就愛個花香,大了這脾氣還不改。”蕭清婉見紅葯去了,方才道:“媽不該讓蘭姨娘的表哥進府來。他一個大男人家,又不是女眷,怎麼好在咱們內府進進出出的,不說後頭還有幾位姨娘和這許多丫頭,就說那蘭姨娘,已是做了人婦了,還該有些避忌才是。”蕭夫人笑了,道:“只讓他在前頭花廳里,到不了後頭。這事兒也是你爹說給我的,說她思念家人,所以身子不好,她家裏爹娘都亡故了的,只剩了這麼個表哥,可憐見兒的,見見也罷了。”
蕭清婉想了想,又道:“蘭姨娘的簪子,我早先並沒見過?”蕭夫人道:“那是現拿了玉石料子給她磨的,你爹說她沒有好頭面。”蕭清婉立時道:“媽也該留點神了,如今我並沒有個嫡出的兄弟,雖是幾位姨娘也無所出,但那蘭姨娘年輕貌美,爹和她情分上也好,以後的事兒是不敢說的,若是……”蕭夫人打斷了她的話,淡淡道:“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兒。你來了也好大一會兒了,也該回去了的,荷包綉好了就拿來罷,這兩日仔細身子。”蕭清婉見娘如此說,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起身道:“那我就先去了,媽少吃冰過的東西。”蕭夫人微微點了點頭,又閉了眼睛,低語了一句:“到底是孩子心性,急躁了些。”
蕭清婉才出了上房的門,就見翠柳提了一個雕花鏤空食盒往蘭姨娘住着的幽蘭居去了。
回至房內,果然那桂花圓子湯已經好了,酒香花香甚是怡人,蕭清婉飲了一盞,便又去做那荷包,這般又直做到二更天氣方才讓丫頭們伺候了睡下。隔日清晨,便聽上房傳來消息:蕭夫人昨日飲多了冰酪,濕傷脾胃,吐瀉不止。蕭清婉掛心母親,趕去侍疾,大夫給開了一方香薷散,蕭清婉親自熬了端去,見母親飲下果然安泰了許多,才放下心來。當下便衣不解帶的侍奉於夫人榻前,接連過了幾日待夫人大安了,才回房去。
這日吃罷了早飯,蕭清婉心裏記掛着那荷包還差幾條水波沒綉好,也不梳頭就歪在外間炕上綉着。才綉了兩針,上房的玲瓏便走了來,屈膝行禮道:“小姐,安王妃來了,夫人請你過去。”蕭清婉心中疑惑,道:“前頭有媽陪着,怎麼還叫我過去?”玲瓏道:“不是夫人,是王妃想見小姐。”蕭清婉道:“這更奇了,這位王妃,我並不熟的,怎麼忽的想起我來?”玲瓏道:“這個我也不知,只是前頭等着,小姐還是快些梳妝了去罷。”蕭清婉雖覺奇怪,仍舊喚了青鶯進來梳頭,並令取了淺青菊花蔥白領抹軟紗褙子、鴨黃絲綢襦裙換了,將手釧香袋兒玉佩一應佩戴齊全了,才隨着玲瓏往母親日常會客的花廳行去。
才踏進花廳,便聽得堂內笑語不絕,蕭清婉隨着玲瓏繞過十六扇花鳥雕鏤屏風,便見母親正伴着一位貴婦在黃楊木小圓桌邊坐着。蕭清婉見那貴婦約有三十年紀,身體豐腴,臉上脂光水凈,容態可親,便忖度着這就是安王妃了,遂上前行禮,口裏低聲道:“見過安王妃。”安王妃伸手拉她起來,笑呵呵的道:“這便是婉兒了?許久不見就長得這麼高了。”說著,又拉着她的手通身細細的打量了一遍。
蕭清婉被她瞧得不好意思,便低了頭,只聽她對蕭夫人道:“你養了個好女兒。”蕭夫人淡淡一笑,道:“王妃的菱郡主也是及笄之年了,上元節上妾身見過一面,生的好生標誌呢,聽聞這一年求親的人把你們王府的門檻都要踩平了呢,可定下了?”安王妃道:“菱兒還小呢,規矩都還沒學全,這就嫁了到婆家惹人笑話,還是在我身邊多留個兩年罷。”蕭夫人笑道:“可巧了,妾身也是這般心思呢。如今嫿兒不能夠常常得見,有婉兒在我身邊也是一般。”安王妃一面拉着蕭清婉坐下,一面道:“誰似蕭夫人這般會調理人兒,府上大小姐一入宮就備受皇上寵愛,不到三年就做了宸妃娘娘,現下又有個這麼俊俏的二小姐在這兒立着,叫人看着喜歡。”
蕭清婉見這安王妃只顧着誇讚自己,心道:我們敬國府與安王府素來沒什麼來往,難不成這安王妃只為了誇我來的?想着,便偷偷拿眼睛看蕭夫人。卻見蕭夫人也望着自己,微微搖頭,心裏更覺困惑。
一時安王妃說了些閑話,又看蕭清婉戴着的香袋,見上頭的蘭花圖樣甚是奇巧,便問:“這麼好的針織,是哪位巧手的綉娘繡的?”蕭清婉道:“這是我閑着無事自己做的,算不得好。”安王妃笑道:“想不到婉兒不僅生的貌美,還這般巧手惠心。”
一旁蕭夫人插話道:“不過是小女孩自家繡的小玩意,王妃錯誇她了。她在家閑着時,不做這些就只剩淘氣了。”安王妃笑道:“夫人說的這是什麼話呢,我瞧着婉兒行動舉止就規矩的很。貴府上大小姐是有福之人,現下看來這婉兒比她姐姐更有福呢。”這話說的有些沒頭腦,蕭夫人與蕭清婉面面相覷。只聽安王妃又道:“我們家王爺前幾日從五台山請了個道長來,說是測字卜卦無有不準的,我試了試,果然精妙。不知蕭夫人和婉兒要不要卜上一卜?蕭夫人或者就罷了,婉兒倒可問問看終身姻緣?”蕭清婉聽了這話,倒有點意思,只是人前張不開嘴。蕭夫人笑道:“有這般的活神仙,我們也開開眼界。”便將兩人的生辰八字說了。那安王妃聽了,記在心裏,又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去了。
待送走了王妃,蕭清婉道:“今日這王妃來的可真是奇?”蕭夫人道:“她說是聽聞我病了幾日,來瞧我的,送了好些東西來,可我瞧着不大像。”說著,便向桌上一指。蕭清婉方才便見桌上堆着大包小包的物事,此刻聽母親說了,便打開一一看來,見是些老山參,血燕,首烏,東阿阿膠之類的補品,道:“是些名貴補品,山參和首烏都是有年頭的。”蕭夫人微微頷首,命玲瓏來收了這些東西去。
蕭清婉看着翠柳收拾東西,道:“這位王妃,我們府上素日是沒有什麼交情的,爹在朝里與安王爺也是淡淡的,怎麼今日忽然來瞧娘,還送來這麼些貴重禮物?”蕭夫人道:“這事是有些蹊蹺,她說話又道三不着兩的,我聽了半日也沒聽出個名堂來。”蕭清婉道:“她一昧的虛誇,我聽得心裏不上不下的。”蕭夫人撫了撫臉頰,道:“她問你生辰,莫不是要為誰家的公子提親?若是如此,大可不必這麼拐彎抹角。也罷了,改日我見了你爹,問問罷。”蕭清婉聽了,心道如今娘找爹說話,竟是要等日子了,便着實有些難過,道:“娘有幾日不見爹了?”
蕭夫人淡淡道:“你爹公務繁忙,常在書房裏睡,少有空閑來後頭。”蕭清婉便有幾分憤懣,道:“公務繁忙?我聽書房裏侍奉的明璫說蘭姨娘常在裏頭伴着呢。”蕭夫人沒接話,喚了翠柳進來,道:“你把安王妃送來的東阿阿膠給蘭姨娘送去,她近日面色不太好,想是氣血虧虛的緣故,吃這個補身是最好不過的。”翠柳應了,取了東西去了。蕭清婉看着翠柳出了花廳,待要說什麼,卻聽蕭夫人嘆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媽好,可是媽已是這個年紀了,只有你跟你姐姐兩個,並沒有養下兒子,連這五房姨娘都無所出。你爹漸漸上了歲數了,風月上的心思也逐漸收了,終不成就讓蕭家沒了后?咱家眼下雖是風光,可是沒個後人日後到底凄涼。雖說可在族裏選一個過繼來,可終究不是咱們自己的骨血,也難保大了沒有二心的。我瞧着雲仙性子上還好,你爹又喜歡她,她也年輕,說不定過上幾年就有了結果的。媽也是指望着,你和你姐姐日後還有個娘家可倚靠。”
一席話說動了蕭清婉的心腸,不由鼻子就酸了,道:“只是媽受委屈了。”蕭夫人微微一笑,道:“這算得了什麼,先時鄭巧雲在的時候……”話說到一半卻又收了口,只端起桌上放着的霽青瓷茶盅來,抿了一口,道:“今年收的普洱,味兒上不如往年了。”蕭清婉等着聽母親訴說往事,忽聽她轉了話頭,不由微微一怔,隨即轉了過來——鄭姨娘在的時候,她與姐姐都還小,卻也記得她倚仗爹爹寵愛,在府中囂張跋扈,不僅欺壓別房的姨娘,甚至連母親這正房夫人也不放在眼裏,那段日子可着實難過。好在這鄭姨娘並沒風光幾年就得了重疾去了,內房裏的這些女人才鬆了口氣。此是她母親一塊心病,眾人也很少提及。
蕭夫人飲了口普洱,便又放了盅子,道:“雖是這樣,有時夜裏我還能聽到你爹念叨着她,到底是幾年的情分。”蕭清婉默默無語,信手自桌上盤裏拈了塊栗子糕送入口中,順口道了句“好在她得了那病。”。蕭夫人輕笑道:“是啊,好在……”說話間,翠柳已回來了,道:“東西已送到蘭姨娘那兒了,蘭姨娘說多謝夫人賞賜,吃了午飯她來陪夫人說話。”蕭清婉道:“不知道媽要午睡么?跑來做什麼?”
蕭夫人不接話,道:“今兒早上孟府傳信兒來,說要送了心蕊過來,你們又要結成一夥子淘氣了。”蕭清婉聽了這話,喜笑顏開道:“真箇么?姨父要送蕊兒過來?這次是住幾日?五日?十日?”蕭夫人滿眼愛憐的看着蕭清婉道:“這次可住的久了,你姨父外放了江蘇巡撫,拖家帶口的不方便,這才說把心蕊送到咱們這兒來。”蕭清婉聽了這話,道:“帶着心蕊不方便,帶着他的如夫人倒方便!”蕭夫人呵斥道:“婉兒,你一個晚輩怎可如此議論長輩?越發沒有規矩了!”說著搖頭道:“說來還是我太縱着你了。你這樣子嫁出去叫我如何能放心?快吃午飯了,我今日吃素齋,你回去罷。”蕭清婉聽了,便起身告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