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上香
詩云:
一處繁華一頁箋,一筆前緣一縷煙。
碧痕啼碎沉香夢,白髮遺恨上陽篇。
解語紅拂箏箏嘆,驚霜寶劍颯颯寒。
鬚眉自古丹青眷,棄珠飄零滄海間。
話說宣朝嘉和年間,京都長安城外有一間寺廟,名喚大德寺。這寺廟本是開朝皇帝為祈國泰民安所建,與皇家沾了淵源,便與別的寺廟有些不同。后又出了一位皇子,小時就有些慧根,長到十四歲上,執拗着出了家入了空門,便投在此處做了主持,修行不上兩年,竟成了位得道高僧,求風求雨極是靈驗,備受皇帝青睞,下旨封了他元靈聖禪師,這大德寺便更成了這京師一帶佛寺的表率,香火極是旺盛,便是朝中那些達官貴人的家眷也常來此燒香還願。
這日正是六月七日,剛過了午時,天上日頭正盛,一絲風兒也不見,便是這人煙鼎盛的大德寺也有些門庭冷落。一小沙彌因午飯前干錯了一件差事,被管事的和尚罰在門前掃地,太陽曬得狠了,他嘴裏嘟噥着抬手擦汗,張眼卻見兩名轎夫抬着一頂藍布青玉頂子的小轎緩緩而來。這小沙彌見那小轎雖沒什麼人跟着,但那青石頂子卻是認得的,能用上這頂子的,必是朝中位高權重的大人,那轎中所乘之人只怕也是哪家大人的家眷,便慌慌的躲了開去。
那兩名轎夫抬着轎子來到大德寺跟前,將轎子穩穩放下,才低聲道:“小姐,到了。”便有一隻戴着絞絲銀鐲子的素手自轎內伸出,掀開帘子,一個穿着銀紅紗衫,杏黃襦裙的丫頭從轎上下來。她並未慌着打起轎簾,抬眼瞧了瞧日頭,便對着轎內道:“離門口還有幾步,太陽有些大,是不是再往裏走走?”裏頭那人道:“不必了,他們走了一路也辛苦了,我下去走幾步也就是了。賞他們些銀子去喝茶,過半個時辰再來這兒接我。”那丫頭點了點頭,直起身子從腰裏摸出一錠銀子,遞與那兩名轎夫,就依着自家小姐的話吩咐了。那兩個轎夫樂得清閑,得了銀子謝了賞便腳下抹油的去了。
那丫頭這才打起了帘子,從轎內攙下一妙齡女子來。這女子生着一張鵝蛋臉,兩條柳眉彎彎,一雙杏眼含波,瓊鼻櫻口,額上一點硃砂痣,皮色脂光水凈,一頭青絲如雲,身着一件出水清蓮褙子,淺青色綢緞上裳,湖綠掐金絲襦裙,腰上繫着一條秋香綠汗巾子,雖無甚妝飾,卻是說不盡的清麗秀美,風流嫵媚。
這女子在轎內坐的久了,猛地被日頭晃了眼,便用手遮了遮,道:“倒是好大的日頭。”那丫頭嘟嘴道:“奴婢說要過了午後再去,小姐偏不聽,這可好跑到這兒來挨曬來了。”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午時人少,清凈,許願的人也就少了。這會子求了神佛菩薩,我的心愿只怕才能成了呢。”那丫頭道:“小姐的心誠,那心愿必是能達成的。只是咱們出來的不是時候,又是趁着夫人午睡時悄悄出來的,還是快些回去,不然青鶯一頓竹板子沒跑呢。”
那女子笑道:“不妨事的,便是母親問起來,有我呢。”青鶯道:“大小姐進宮三年,府里只得二小姐一人,老爺夫人疼愛小姐,自然不會怪責,只是苦了我這個作丫頭的。”女子道:“這般說,你當初就該跟着大姐進了宮,指不定這時候已經封了妃嬪了,也不必跟在我身邊受苦做丫頭。”青鶯撅嘴道:“小姐說什麼話呢,青鶯既是小姐的丫頭,便一輩子是小姐的人了,自然是小姐去哪兒奴婢便去哪兒了。”兩人說著,便走進了佛寺大門。
原來這女子,正是當朝宰相敬國公蕭鼎仁的二女兒蕭清婉。這蕭家祖上也是開朝有功之臣,高祖皇帝親封的爵位,也算是個鐘鳴鼎食之家,只是傳到蕭鼎仁這一輩竟是人丁稀少,膝下只得兩個千金。蕭夫人秉性賢良,一連為夫娶了六房妾侍,總不見消息,蕭鼎仁只好道了句:命該如此,也罷了。便將兩個女兒視如掌上明珠,三年前大女兒蕭清嫿奉詔選入宮中,家裏只剩下蕭清婉一人,國公夫婦更是愛如珍寶,要一奉十,極少違拗於她。
蕭清婉亦是個孝女,父母跟前極是孝順體貼,一家子三口倒也和和美美。這蕭二姑娘長到十五歲上,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當今皇帝的二皇子贏綿,二人都正是青春年少情竇初開的年紀,一來二去便都有了意,各自存下一段心事。蕭清婉也知這事不由自己,父母跟前又不好直着去說,便選了今日趁着母親午睡父親外出未歸,悄悄的乘了小轎來這大德寺燒香請願。
蕭清婉走進大殿,見殿上並無幾個香客,看着殿上寶相莊嚴,俯身跪倒在蒲團之上,接過一旁青鶯遞來的香,深深拜了幾拜,默默祝禱了一番,方才起身將香插入爐中。眼看那香青煙直上,青鶯拍手笑道:“這是好兆頭,小姐的心愿必達天聽呢!”蕭清婉微微一笑,道:“但願如此。”青鶯往外頭望了望,道:“太陽還大着呢,咱們往哪兒去?那起轎夫,老大憊賴,小姐既說了半個時辰後來接,那便是早來一刻也不成的。這會子咱們做什麼去?”蕭清婉沉吟道:“我依稀記得這寺廟後頭有一條小街,幼時隨着母親在那街上吃過酸梅湯,倒是好的,還有幾株好桐樹,這時節花開的正好呢,我們去瞧瞧。”青鶯心裏雖焦,但眼見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了府,只得隨着自家小姐往外走。
主僕二人相攜走至蕭清婉所說的後街,果然道邊栽着好些梧桐樹,正是花開時節,一串串紫花懸在樹上,像極了府里舞姬日常所穿的絳紫百褶裙。蕭清婉眯着眼睛瞧着那些花兒,想着前年在家宴上見了舞娘新做的裙子,自己心裏喜歡就問母親要,母親卻說那是歌姬舞伶穿的,不成體統上不得身,只好丟開了手。
青鶯取出手帕擦了擦臉,道:“這兒有這些樹,倒是陰涼。前頭有個茶鋪子,小姐,我們進去坐坐罷?”蕭清婉順聲望去,便笑了道:“就是那兒呢,松濤茶苑,它家的梅湯和茶干都是極好的,我們去坐會兒。”說著便邁步進門。
那茶坊的夥計見進來兩位穿戴不俗的姑娘,忙忙的上前招呼,青鶯說了讓尋個僻靜處,那夥計便引着二人在一處角落裏坐了。二人落座后,蕭清婉示意青鶯點了兩盞梅湯,一疊茶干並些小點便罷了。她許久不曾出府,便覺事事新鮮,不住的拿眼睛四處打量。不多時,店伙便將兩人的吃食都送了來,茶坊里又進來幾名客人,中有一名錦衣文士,望之如三十許人。蕭清婉見這人生的丰神俊朗,氣度不凡,且眉目間與贏綿略有肖似,不由多看了幾眼,那人似有察覺便也向這邊望了過來,她臉上一紅便低了頭去啜飲梅湯,忽然坊中驚堂木一響,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卻是說書先生見坊里客人多了,預備說書。今日他說的是一段《拾香記》,講的是一位大家小姐巧結良緣的故事,蕭清婉便聽了進去。
那說書的講的精彩,蕭清婉也聽得入迷,聽到好處,更是輕笑出聲,不住的把玩着桌上用以取食茶乾的牙籤。待一段書說完了,她方才對青鶯道:“這又不知是哪個不得志的窮酸書生編出來的故事,侯門深府里,豈有這樣的事情!”她一面說著,一面用眼睛掃了堂里一眼,不想卻見那錦衣士人正瞧着自己,手裏兀自搖着一把灑金摺扇。蕭清婉便不由紅了臉頰,扯了青鶯的衣袖,吩咐了幾句。青鶯點了點頭,喚過店小二結了銀錢,便扶着蕭清婉離了客店。
出了這樁事情,蕭清婉便無意閑逛了,由青鶯扶着,匆匆往回走。途徑一所醫館門前,緊閉的大門忽然開了,一人從裏面滾了出來,恰好就滾到了蕭清婉腳邊。蕭清婉驚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只見那門裏走出一名青衣僕人,拿着個掃把,呵斥道:“哪裏來的窮鬼,沒銀子還指望我家老爺治病?當我們這兒是善堂呢?!”那人爬起來,卻不生氣,道:“小生自古書中所見:醫者仁心,懸壺濟世,如何尊上只愛黃白之物?未免與古禮不合。豈不聞古人云……”那青衣人不待他說完,便戳指大罵道:“誰有閑工夫聽你這窮酸倒書袋子?有本事去博個功名來瞧瞧!沒錢再敢上門嘶鬧,定將你拉到官府去!”罵畢,便砰的一聲將門關了。那人搔了搔頭,竟似不知如何是好的怔在了當場。
蕭清婉看了這場鬧劇,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人聞聲,望向蕭清婉,見是位穿着華麗的小姐,身邊還跟着個丫頭,那丫頭同樣穿戴不俗,饒是他再呆也知此女非小可人家出身,便深深一揖,道:“小生失態,讓小姐見笑了。”蕭清婉看看日頭,只剛偏了一點,估摸着母親午睡還未起,便道:“敢問先生可是家中有人患病,而無錢醫治?”那人道:“是小生的妹妹,日前得了腹疼的怪疾。村裏的赤腳大夫看了兩日不能夠好,便薦了城裏的蔣大夫,說他看內科是最好不過的。不想小生帶的診金不足,竟連蔣大夫的面也見不着,就被這起奴僕趕了出來,真是可惡。”說著,又嘆了一聲,道:“當真是世風不古,人心涼薄,醫者竟也沒幾份仁心了。”
蕭清婉淡淡一笑,道:“世風如此,先生要如何呢?令妹的病,可有着落?”那人一怔,咬牙道:“小可……小可家裏還有兩畝薄田一棟老房,盡可湊出那蔣大夫的診費。”蕭清婉道:“便是治好了令妹的病,二位又要以何為生呢?再者令妹的病,想必要調養一陣子,賣了房子,要住到何處去?”那人道:“小生……小生族裏還有親人可投。”蕭清婉道:“若是先生的親人可以投奔,想必先生此時也不至在此地吃這閉門羹了罷?”那人呆了,一時里說不出話來。
蕭清婉微微一笑,往自己隨身配着的荷包里摸了一陣,掏出一枚素麵金戒子,道:“方才那奴僕雖是勢力可惡,但他有一句話倒是在理。先生若有本事,不妨去博個功名出來,也不必再受這等人的氣。這枚戒子送到當鋪,也值個幾十兩銀子,付了令妹的診費是綽綽有餘的,餘下的錢便算作先生進業的束修。朝廷的大考又將近了,還望先生努力。”說畢,將戒子遞與青鶯。青鶯拿手帕包了又遞與那人。那人呆了,並不敢接,青鶯道:“怎麼,我家小姐賞的,你不稀罕么?”蕭清婉道:“我知先生清高,但蓮花尚且出於淤泥,何況人哉?況且此非嗟來之食,乃是先生青雲直上的助力。若無功名榮身,先生學問如何能彰於世人?”
那人聽了這話,便接了。蕭清婉便無別話,對青鶯道了句“咱們回去了。”便邁步離去。待走出幾步之後,忽聽那人道:“小生姓李,名十洲,小姐大恩,十洲若有日壯志能酬必當答報,敢問小姐名姓?”蕭清婉只一笑,並不答話,青鶯卻回身道:“我們小姐的名字,是你能問得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