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延壽

第9章 延壽

?太子殿下前往西南迎歸星鐵的儀仗在八月末終於回歸京城,百官代天子出迎,連同幾位皇子,齊齊在城門外跪迎天賜祥瑞;真明子做為國師,已經香花沐浴,並手執念過九九八十一遍《北斗經》的玉盤,在城門外等待接過星鐵入觀中供奉;而宮中已然大開筵席,準備普天同慶三日。

當然,這件事裏也有許多不和諧的聲音。譬如說太子在途中幾番遇險刺客身份不明;譬如說惠水縣令冒獻祥瑞實為野物殘民已然自作自受葬身山谷;再譬如說,皇后病重。

皇后的病,其實起因是心病。齊峻以閉關齋戒為名提前起身前往西南,如此重要的大事,卻因她一時慌張露了馬腳。齊峻在西南山中失蹤的消息一傳來,皇后立刻就病倒了,且悔且怕且愧,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御醫開了無數的葯,只如同倒在了石頭上,不但毫無作用,還越來越重。這期間,宮中的嬪妃以葉貴妃為首,時常前來探望,尤其是葉貴妃,十分殷勤,只是她每來一次,皇后的病便更重一分。馮恩奉了齊峻的命令留在宮中,只是對着這樣一位扶不起來的皇后,也只能嘆氣而已。

中秋那日,宮中家宴,皇后強撐病體出席,卻在路上跌進了荷池裏,幸得水淺被拉了上來,可是又受了風寒,便一病不起。

齊峻幾乎是如坐針氈地在城門外熬完了迎歸星鐵的儀式——這還只是第一步,敬安帝已在宮中為供奉星鐵專門修了一座“觀星台”,星鐵迎進京城,先供奉在真明子的道觀內,然後還要擇吉日迎入觀星台,從此成為鎮宮之寶。依着敬安帝,還想將星鐵乾脆雕刻成璽印,取代現在所用的玉璽,成為傳國之寶,只是被真明子勸阻了,說是星鐵為天外之金,不宜與人間之金相遇云云,而雕刻寶璽少不得要用刻刀,敬安帝怕觸犯星鐵,也只得作罷。

星鐵被真明子三拜九叩地迎入了自己在宮中的道觀,敬安帝也恭敬地在香案前上了三炷香,這才退出來。他今日紅光滿面,精神健旺,看齊峻的目光也是少見地滿意:“西南之行,你辛苦了。那行刺的逆賊可捉住了不曾?是何人這樣大膽!”

齊峻躬身答道:“這些人似是訓練有素,兒臣不曾防備,所帶侍衛有限,未曾能捉住活口。幸而星鐵平安迎歸,未曾有所損傷,兒臣也算幸不辱命。”

敬安帝皺了皺眉:“若是與儀仗同行,侍衛眾多,必能捉拿刺客。你啊,到底是年輕沉不住氣,白龍魚服乃是行險之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國儲君,日後萬不可再這樣衝動了。”

齊峻低頭答應。說起來他以齋戒為名提前出行,真明子是本想給他扣上頂大帽子,說正因他不擇吉日才導致星鐵難歸,如今敬安帝這樣輕輕責備一句,還帶着一絲關切,便是此事順利過關,真明子的話也就無用了。

“聽說星鐵迎歸,還有一位異人指點?”敬安帝心情暢快,也愛說話,便想起了齊峻奏摺中的話。

“是。”齊峻此時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肋生雙翅飛到紫辰殿去探望皇后,可是表面還要保持着畢恭畢敬從容不迫的神態,“若非這位異人指點,兒臣此時怕是還在西南山中苦尋,難以如此順利。”

“哦?是什麼樣的異人?”敬安帝大感興趣,“快請來讓朕相見。”

齊峻招了招手,兩名侍衛早有準備,向兩邊一閃,就將站在後頭的知白露了出來。

知白今日穿着寶藍色素麵棉佈道袍,烏黑的頭髮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桃木簪別在頭頂。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將養了這些日子,臉上身上的傷痕都已消盡,整個人真可稱得上溫潤如玉,正是盛朝最為推崇的男子形象。他身形瘦削,一件普通的棉佈道袍穿在身上,腳下一雙麻鞋,就硬生生穿出了幾分飄然凌雲之感,在左右兩邊勁裝急服的侍衛襯托之下,更顯飄逸。雖說是面對天子,他卻並無拘束惶恐,從容向前兩步,單手打個問訊:“無量壽佛,貧道知白,見過聖上。”

敬安帝不由得詫異地微微睜大了雙眼:“小道長竟如此年輕?”他看慣了真明子那樣童顏鶴髮的模樣,不由得對知白有些疑惑起來。

齊峻不由得心裏緊了一緊,暗恨此刻不是夜間,否則便可讓知白掬一束月光,立時便能讓敬安帝驚為天人。知白卻笑了一笑:“修道之人,不在容顏之老少。我道家講究結元嬰,返赤子,童顏鶴髮,只是道之淺途,返璞歸真,才是大義。”

敬安帝聽得又驚又喜,又難免有幾分疑惑,試探着道:“不知小道長今年春秋多少?”

知白偏頭想了想,嘆道:“山中歲月,難記春秋,只記得山口一棵白果樹,貧道入山時方碗口粗細,如今三人合抱矣。”

白果樹生長緩慢,由碗口粗長到三人合抱那麼粗細,至少也要五六百年。知白這句話說出來,敬安帝悚然動容,周圍的中人、侍衛、宮女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不敢竊竊私語,卻也忍不住相互交換着眼神,驚疑不定。

就連齊峻都被知白的話驚得神色微變,聯想到知白手掬月光的神術,一剎那間他都懷疑起知白是不是真的已有數百年壽數了。

敬安帝本來覺得知白年紀雖輕,出言吐語卻有神仙之氣,可是聽他張口就說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壽數,反而懷疑了起來,乾咳了一聲,瞥一眼齊峻:“道長修行竟如此之久么?”

知白嘆道:“物換星移,人事已非,如今衣裳已寬袖尚黑,猶記得當初時興窄袖左衽,國尚木德,與今人大不相同。”

敬安帝是熟讀史書的人,屈指暗中算了算,六百年前正是邊胡亂華之期,胡人慣於着窄袖左衽之襖,且自以為草原之人,以青色為尊,的確是尚木德的。不過他從前上和尚道士的當太多,如今疑心病也重些,故而沉吟着一時並未說話。

齊峻心裏惦記着皇后,上前一步道:“父皇,兒臣請知白道長前來,也是想為母后祈福延壽,兒臣想,這就請知白道長前去紫辰殿。”

敬安帝這會兒才想起來,御醫確曾向他稟報過,皇后病重,只怕難愈,只是他一心惦記着迎星鐵的大事,還未去紫辰殿看望過。不管怎樣,皇後到底是皇后,一念及此,敬安帝便點了點頭:“朕也正要去探望你母后,不妨同去。”

紫辰殿裏瀰漫著濃厚的藥味,又緊閉門窗,一走進去那味道混和着薰香幾乎能把人頂出來,敬安帝不由得皺了皺眉,旁邊的宮女連忙解釋:“御醫說娘娘寒入肺腑,斷不可受風,是以奴婢們不敢打開門窗。”

御醫正在給皇后診脈,見了敬安帝和齊峻,急忙跪地見禮,敬安帝不願再往內殿走,隨口問道:“皇后病情如何?”

御醫小心地看了齊峻一眼,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齊峻心裏一緊,急忙問道:“父皇問話,你如何不答?”

御醫眼看支吾不過去,只得低頭道:“娘娘鳳體本來虛弱,如今外感風寒,內里……又憂心過度,撐到明年春天,當可無恙。”

敬安帝不由得就變了臉色。御醫的言辭自有一套規律,所謂撐到春天便無恙,意思就是皇後過不了這個冬天。他再是不喜皇后,畢竟是結髮之妻,當即也顧不得殿中氣味難聞,舉步便進了內殿。

皇后床上掛着厚厚的玄色軟緞帷帳,此時用白玉鉤捲起一邊,露出了皇后的臉。敬安帝一眼看見,心裏頓時一沉,彷彿腳下踩空了什麼似的。他不通醫理,然而當初先帝和太后相繼過世,他都得以在旁侍奉,親眼見過將死之人面上那種死氣。如今皇后看起來神色平靜,但臉色已由蠟黃轉為紙一般的蒼白,眉宇之間正堆積着濃濃的死氣,不必誰來診脈,他也看得明白,皇后,已然是油盡燈枯之相,命不久矣。

“快請國師為皇后祈福!”敬安帝倉促之間只想得起這句話來,“請國師作法!”皇后若崩,後宮動、前朝動、天下動,畢竟是做了多年的皇帝,敬安帝在頃刻之間就想到了一連串的後果。他寵愛葉貴妃,疼愛次子齊嶂,卻不代表他願意讓葉貴妃登上后位。倘若葉貴妃為後,那葉家這個外戚只怕就無法動搖,要成尾大不掉之勢了。

“陛下——”敬安帝身邊的中人王瑾低着頭謹慎地道,“數日前宮中已為娘娘誦經祈福,但,但國師說……”

“說什麼!”

王瑾把頭垂得更低:“國師說,天數如此,雖盡人力,須聽天命。”

這分明是說皇后命數已盡了!齊峻指甲深陷入掌心,猛地轉身,一把將知白拉了過來:“請道長為母后祈福延壽!”一句話說得金鐵交鳴,字字都如刀鋒一般。

“道長可有辦法?”這話倒提醒了敬安帝,真明子無能為力,這兒還有個自稱活了五六百年的小道士呢!

知白往帳子裏看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貧道儘力一試。請皇上賜紙筆。”

有這一句話,中人宮女們自然奔走着去取筆墨紙硯,知白在長案上鋪開素紙,瞅着敬安帝正在床邊看皇后的時機,低聲問齊峻:“殿下主意打定了?”

齊峻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斷然道:“你只管施法便是!”

知白又嘆了口氣,一面磨墨一邊喃喃地道:“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後變化是福是禍,非人力所能預料……”拿起筆來蘸飽了墨,啪地就落在紙上。

他畫了四五筆之後,齊峻已經忍不住嘴角抽搐,敬安帝也走了過來,只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道長這是——畫的是——”紙上那黑糊糊的筆劃,東一彎西一拐,簡直就是鬼畫符!

知白自己倒極是坦然:“這是桃樹。貧道素來少習畫藝,取其神而已。”

這下敬安帝也忍不住要嘴角抽搐了。他嫻於書畫,一眼就看出來知白這真是“少習畫藝”,別說形神兼備了,他畫的東西只能勉強算是樹杈子,至於取其神什麼的根本就是瞎扯,更看不出畫的究竟是什麼樹了。

知白畫了六七筆,一棵“桃樹”就佔滿了整張素紙,粗重的墨線像蟠曲的蟲子一樣,底下扭成一團,上頭張牙舞爪,且光禿禿的連片葉子都沒有。齊峻雖然憂心皇后,這時候也忍不住道:“這——這哪裏像是桃樹?”皇宮裏也有桃樹,雖則是經過修剪的,但也絕不至於長成知白畫的這樣兒。他筆下的桃樹,樹榦好像老梅樹一般橫蟠於地,枝杈又伸得太長,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

“王母蟠桃天上發,三千年春始一花,借得孝子格天意,偷來精靈落我家。”知白曼聲吟誦,放下毛筆,對着齊峻伸出手,“請殿下將右手伸出。”

齊峻伸出手,知白捉住他食指就往嘴裏一送,一口咬下去,齊峻的食指立時被他咬破了。旁邊宮婢看得險些驚呼出聲,看知白的眼神簡直無法形容——這是狗么,怎麼張口就咬人哪!

知白卻是毫不在意,拿着齊峻的食指就對着紙上按了下去。這一按,一滴鮮紅的血漬迅速在素紙上洇了開來,正正印在他畫的枝杈之間,乍看上去,就像一朵盛放的桃花。知白滿意地放開手,將素紙摺疊了起來。

說來奇怪,這宣紙輕薄,若是正面作畫,反面自然也有墨漬滲出,可是知白將這素紙摺疊起來,眾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素紙反面潔白乾凈,竟彷彿是從未用過的一般。此時眾人才看出些端倪,對於知白咬人的事也顧不得再追究,都眼睜睜地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知白將素紙摺疊成一小塊,便把自己的食指送到嘴邊,一口又咬了下去。這會兒再沒有宮婢大驚小怪了,都看着他把咬破的手指按到紙片上塗抹起來。殷紅的鮮血抹在紙上,就像被什麼吸了進去一樣,竟沒留下任何痕迹。內殿中此時靜得落針可聞,除了皇后在床上艱難的呼吸聲,其餘人皆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後背生涼。

知白在紙上塗塗抹抹,因為鮮血都被素紙吸了進去,誰也看不出他畫了些什麼,只看見他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彷彿很是吃力。足足過了半盞茶時間,他才猛地收回手指,疲憊地喘了口氣,指着旁邊一個宮婢道:“將這紙燒成灰,不得觸碰金鐵之物,以玉杯盛之。”

宮婢遲疑地拿過摺疊的紙片,極想打開看看又不敢擅動,倒是敬安帝實在忍不住道:“道長,可否打開一觀?”

知白隨便點了點頭,指了另一個宮婢道:“去收集百草露水,沖了紙灰請娘娘服下。”

百草露水宮中還真有,乃是宮妃們講究飲茶,故而收集了各樣的水,有梅花上的雪水,荷花草葉上的露水,銅盤盛接的雨水,不一而足。皇后雖不飲茶,但敬安帝卻是好茶的,紫辰殿裏自然也要備好水,預備敬安帝來時使用,百草露便是其中之一。

此時那拿着素紙的宮婢已經迫不及待將紙展開,頓時殿中眾人的目光都投在紙上,齊齊倒吸了口氣——齊峻用指血點出來的那朵桃花,竟然已經變成了一顆桃果,血漬將那桃果染得鮮紅欲滴,栩栩如生,連着那橫七豎八的墨划居然也有點桃樹的意思了。

敬安帝震驚莫名。若說他原本對知白還心存疑慮,此時卻半點兒懷疑都沒有了,甚至還有些怕自己先前的懷疑對知白是一種冒犯,連忙對王瑾道:“取朕的九花玉露杯來供真人使用。”

王瑾連忙應聲,連小中人都不差遣,自己一溜小跑親自去將那隻羊脂白玉雕成的杯子取來,這杯子是敬安帝仿漢武帝事,每日在庭中取露水所用,雖只有拳頭大小,外壁卻雕刻着九種纏枝花卉,平日裏有中人專門保管,珍貴異常。

小宮婢戰戰兢兢將畫紙重新折起,就在玉杯中點燃,只見那火苗躥起兩尺多高,絕不似一張普通宣紙能燃出來的,熱力熊熊,竟逼得點火的小宮婢直往後退。那火焰顏色赤紅,卻無煙氣,反而飄逸出一種淡淡的甜香,沖入殿中眾人鼻中,都覺得頓時神智清明,胸頭舒暢,只片刻間就將殿內原本濃郁的炭火湯藥氣味沖得一乾二淨。

足足燒了一炷香時間,火苗才漸漸熄滅,九花玉露杯卻潔白如故,只在杯底有一小撮紙灰,隱隱閃着金光。齊峻親自用百草露沖了,端到床前。皇后已然不認人了,幸而用玉勺喂着,還能將那紙灰水喝了下去。知白在旁邊看了,微微一笑:“讓娘娘好生休息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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