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買賣
?四周是一片黑暗,齊峻撐起身體,覺得身下滿是枯枝落葉,泥土鬆軟,雖然跌得渾身生疼,但伸伸手腳卻並不曾骨斷筋折。
“誰在?”齊峻低聲喊了一聲。臉上有輕微的風拂過,似乎這裏並不是個簡單的坑洞,只是四周實在太黑,任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身處何地。
“殿下!”
“殿下!”
附近立刻傳來了兩名侍衛的應聲,隨即就是悉索之聲,顯然是兩人正往齊峻的方向摸過來。不過,在這細碎的聲音里還有第三個人的聲音,很輕,但因為就在齊峻身邊極近的地方,所以仍舊被齊峻聽見了,只是這聲音不是向他靠近的,而是正遠離開去。
“知白!”齊峻猛一伸手,只覺得抓在指間的衣角迅速向前一拉,就要從他手裏扯出去。不過齊峻畢竟是練過弓馬拳腳的人,右手沒抓住,左手立刻探出,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是一把扯過去,指間滑溜,卻是揪住了頭髮。他合身向前一撲,將人壓倒在地,冷笑道:“知白道長,這是要去哪兒啊?想自己溜么?”
知白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只得乾笑了一聲:“殿下,我,我是想照個亮兒。”
幾人身上本來都帶着火摺子,但剛才滾落下來,東西都不知散到了哪裏。齊峻一手揪着知白的頭髮,一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沒摸到火摺子,倒摸到了靴筒里的匕首,頓時起了一絲殺心——這小子滑不留手,如今正是逃命的時候,並沒這許多精力去看着他,可是就衝著他詛咒皇后,又怎能讓他就這麼輕易溜掉?
知白感覺到齊峻的手滑到了自己脖子上,頓時覺得不妙:“殿下,此處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難道殿下不想看看?”
齊峻拔出匕首的手微微一頓。這裏實在太黑,剛才翻翻滾滾下來也不知滾了多遠,只依稀覺得墜落之處應是極高的。今夜正是月圓時分,這裏都沒有絲毫光亮,便是等到天亮也未必有光,如此說來,若是現在殺了知白,怕是極難走出此處。
“你有火摺子?”齊峻稍稍側了側身,從知白身上翻了下來,卻利索地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點火!”
一線白光繚繞而出,稍稍驅散了眼前的黑暗。齊峻驚訝得顧不上察看身處何處,只管低頭看着知白。只見知白躺在地上,正困難地解開了那個褲子“口袋”的袋口,把一隻手伸進去,再抽-出手來輕輕一揚,便見又一線白光從他掌心搖曳而出,游蛇般盤旋而上,照亮了這個洞穴。
洞穴居然極大,自洞頂垂下無數石筍,在白光中隱隱發亮,將整座山洞裝飾得如同仙境一般。頭頂那墜落之處離得極高,若不是洞穴底部堆滿枯枝落葉,其下又是泥土,只怕當場便要摔得骨斷筋折,只是人雖未傷,想要爬上去卻是不能。側耳聽去,洞穴深處似乎有水流之聲,既有水流,多半還是有出口的。
知白只掬出兩捧白光,便將袋口上的腰帶又束緊,將已癟下去些的“口袋”抱在懷裏,對齊峻討好地笑道:“殿下,這洞穴深處有流水,還有微風吹來,必有出口。”
他現在的樣子實在有些滑稽。自打在湖邊被擒,侍衛們只是胡亂扔了身粗布單衣給他遮體,這會兒褲子被他脫了下來做了口袋,裏頭就只剩一條褻褲,露出兩條光溜溜的腿,剛才在亡命奔逃的時候還被灌木石頭划傷了幾處。他本生得白皙,如今在白光的照耀之下,兩條腿更是如暖玉雕刻的一般,顯得腿上橫一道豎一道的紅痕格外清晰,瞧着實在可憐。鞋子也跑掉了一隻,露出磨得通紅的腳底。
齊峻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這白光——是什麼?”他雖隱約已經有些明白,卻是難以置信。
果然知白張口便答道:“便是方才在谷中收起的月光了。還要省着些用,前頭洞穴不知還有多長呢。”
兩個侍衛都被這回答震驚得張口結舌,半天才有一人吃吃道:“知白,知白道長,竟,竟是真仙,小人等不知,先前實在是……”總算想到齊峻還在旁邊,硬生生把那“多有冒犯”四字咽了下去。
知白乾笑兩聲,斜眼看着齊峻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鋒利匕首:“真仙可不敢當,這不過是小術。”
能將天上的月光都隨便收起來,這還只是小術?兩名侍衛看他的目光就又多了幾分敬畏,同時也不免有些擔心——這幾天他們雖然沒有打罵知白,可是對他也並不好,該不會被他怨恨吧?而殿下,這會兒還拿刀架在真仙脖子上呢。
齊峻一直盯着知白,突然問道:“那你從前說過我是年少失母之相,可是準的?”倘若知白真是有道行的,那麼這句話只怕……
果然知白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跟齊峻對視,乾笑道:“這個么……”
齊峻只覺一顆心倏地沉了下去,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你可有法子相救?”
知白面有難色:“這……逆天改命其實是無益之事,天道如此,此益則彼損,此消則彼長,若強行逆天,只怕禍及後身也未可知。”
這一通長篇大論里,齊峻只聽明白了一個意思,就是逆天改命知白並非做不到,只是他不願意做。想想也是,他都要把知白凌遲處死了,知白怎麼肯去為皇后改命呢?
“想來你也知我身份,若是能救母后,我必傾全力重謝!”齊峻緩緩收回匕首,順手把知白也拉了起來。
知白仍舊是一臉為難,吭吭吃吃了半天才道:“雖則殿下一片孝心上可格天,但生死有命,增皇后之壽,必然要損你福緣——”他轉着眼珠子偷偷看着齊峻,“再說,如此逆天施法,也要損傷貧道的修為……”
“只要母后安好,我寧願折福損壽!”齊峻斬釘截鐵地打斷知白的話。雖然齊峻素來不信佛道之事,可是如今知白的神術擺在眼前,不由他不意動。不過他聽得明白,這件事知白雖有辦法,卻要損失修為,看知白的意思,分明是不大情願,必得要他拿出個補償來,“你想要什麼,直說便是。”
知白又轉了轉眼珠子,嘆了口氣:“殿下說這話,實在讓人不知所措。貧道一個修行之人,於世俗富貴並無所求,殿下縱有天下之富,於貧道修行亦無益啊……”
齊峻此時已經篤定知白是在跟他討價還價了。說實在的,做買賣這種事,只怕不出價,不怕出價高,齊峻往後一坐,似笑非笑地瞧着知白,手指輕輕在匕首雪亮的鋒刃上拂過:“道長也說了,本殿下有天下之富,難道就找不出一件於道長有益之物?”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齊峻也嘆了口氣,“看來是無此緣份哪,可惜了,本來道長助我尋到星鐵,父皇又敬重佛道,也愛修仙之術,我本擬將你舉薦給父皇,就留在宮中供奉星鐵,倒比別人都名正言順。只可惜道長看來是不願的——”
這一刻,齊峻心思翻湧,已經轉過了幾個念頭。知白不辭辛苦百般設法要取到星鐵,這東西必然對他修行大有好處;若能將他帶入宮中,自不是真明子那等騙子可比,到時,只怕皇宮中都無真明子立足之地,那時……
知白果然臉上表情有些變化,乾咳了兩聲才道:“說起來,貧道與星鐵倒也有幾分緣分,若如此說來,貧道與殿下也是由星鐵結緣,這緣份倒真是有些玄妙。”
齊峻知道自己下對了賭注。他也不耐煩再跟知白繞來繞去的說話,一揚眉:“若是道長願意,不妨跟我入京。既是我與道長還有些緣分,也許星鐵自天而降,冥冥中便是要引道長來為母后祈福延壽呢?”
“這個嘛……”知白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嘿嘿一笑,“天道玄妙,也許殿下說對了也未可知。”不過他雖然被星鐵這塊大魚餌勾住了,卻到底還沒忘記齊峻曾經想把他宰了並且剛才好像還想宰他,轉着眼珠觀察齊峻的神色,謹慎地道,“只是皇宮之中怕是規矩重重,貧道山野之人不慣拘束,若是觸犯了什麼,只怕就有殺身之禍……”
齊峻心裏很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微微一笑,正色道:“從前我言辭中多有冒犯,實在是世間欺世盜名之輩太多,對小道長有些誤會。”他聰明地沒有提起知白曾經想拿他去擋蛇的事兒,而把他要將知白凌遲處死的事兒歸結為言辭冒犯,“如今才知小道長有真道行,如今我有事相求,星鐵又於小道長略有益處,如此合則兩利,小道長意下如何?”
知白的眼珠子又轉了轉,彷彿忽然想起什麼:“若是我進了宮,可能見到皇上?”
“自然可以!”齊峻肯定地回答,“不瞞小道長,如今宮內的國師以煉丹之術蒙蔽父皇,若是小道長能揭穿他的騙局,我可保薦小道長為國師,長久供奉於父皇身邊。”
知白聽說煉丹二字,不由得搖了搖頭:“道家所煉為內丹,乃取天地五行之精氣結胎而成,如今這些道人,卻以金石之術欺騙世人,不但無益反倒有害。只可惜世人多慕神仙,卻不知修仙乃是順勢而為,只知強行服食金丹,只怕非但求仙不成,還要傷及自身。”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手掬月光之術太過令人震驚,雖然知白此刻還是光着兩條腿的滑稽模樣,齊峻卻覺得他神色之間居然真的露出點寶相莊嚴的意思來。被揍成豬頭的臉已經消了腫,自然不免抹得黑一塊白一塊,但那俊秀的輪廓卻又顯現了出來,尤其是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月光下熤熤生輝,周身又有月光縈繞,恍然真有那麼點兒仙風了。
“這麼說,小道長是答應了?”
知白嘻嘻一笑,周身的仙氣頓時消散,快得齊峻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既然殿下如此誠意,貧道恭敬不如從命。”
齊峻也笑了,兩人四目相對,眼神里都有些自己才懂的心懷鬼胎,彼此一笑,就好像從前的芥蒂根本未曾發生過似的……
買賣既然商定,大家就是合作了,齊峻瞥一眼知白光溜溜的腿,向旁邊的侍衛看了一眼,兩名侍衛馬上一個脫下外褲一個脫下鞋子,恭恭敬敬地遞給知白。幾人都把身上整理了一下,這才由一名侍衛開路,循着水聲向洞穴深處走去。
這洞穴之深出人意料之外,越往前走就漸漸低矮狹窄,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覺頭上腳下的石筍漸漸連成一片,似乎是將洞穴擠壓成了窄窄一條。每走一段路,知白就掬出一捧月光照亮,直到洞穴狹窄到僅容一人彎腰通過,月光也將告罄之時,前頭的水聲清晰可聞,便有一點微光照了進來,走在最前頭開路的侍衛喜聲道:“殿下,該是到洞口了!”
齊峻彎着身子擠出狹窄的通道,眼前豁然開朗,又是一個極大的洞穴,藉著洞j□j進的一線陽光,可以看見一道清流自洞穴上方垂掛下來,在洞中積成一個小潭,也不知水是從哪裏流出去的,只見潭水碧玉一般,清澈見底。水潭四周明明不見什麼陽光,卻生滿了不知名的花草,令這本是潮濕陰暗的洞穴中竟是生機盎然。
知白將最後一掬月光向上一揮,白光繚繞上升,便見這洞穴之高不遜於方才他們跌下來之處,洞頂密密麻麻,卻是倒懸了成千上萬隻蝙蝠,有些被白光驚擾,發出細微的吱吱聲。這些蝙蝠與普通蝙蝠不同,顏色赤紅如鮮肉一般,觸目所及全是這些東西,看得齊峻不由得有些頭皮發麻。
知白卻是一臉驚訝地仰頭看了半天,又屈身到潭水邊上掬起一捧喝了一口,長長地噓了口氣,像是喝到什麼瓊漿玉液似的滿臉回味:“果然是好地方,竟然有這樣一口靈泉!”
“殿下!”一名侍衛目光在洞穴中轉了一圈,臉色突變。幾人順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見洞穴一側堆了些白色的東西。洞穴中光線黯淡,方才眾人都未在意,這時仔細看去,不由得齊齊變了臉色——那竟是一堆蛇蛻,堆得像小山一般,看顏色堆積已久,但仍舊看得出粗如芭斗。
兩名侍衛連忙將齊峻護在中間,就要往來路退回去,齊峻卻望向洞口,只見洞外正對着一面山壁,離得似乎極近,只是洞口生滿矮樹,遮擋了視線。不過齊峻這樣望去,卻覺得這景緻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看見過,他仔細想了想,突然記了起來:“這不是——升仙谷?”
兩名侍衛都是一怔,其中一人大着膽子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失聲驚呼:“殿下,當真是升仙谷!這,這便是那巨蟒的洞穴!”
沒想到在山中兜兜轉轉,竟然又轉回了升仙谷,還進了巨蟒的洞穴。知白看着那潭水,一臉恨不得裝進衣袋裏的神情:“難怪這孽障能生得如此巨大,原來是得了這麼一眼靈泉。”
齊峻瞥了他一眼:“你能收月光,難道不能將這口靈泉收走?”
“不能……”知白一臉痛惜,“便如我不能收天上月一般,這泉眼我也不能帶走。此地鍾靈毓秀,靈泉也多賴地脈之中的靈氣而成,若是泉眼移走,靈氣也就散了。”
齊峻可看不出這泉水有什麼好處,只要一想到那巨蟒也是飲這潭中之水,他就有些作嘔,擺了擺手道:“既是帶不走,也不必多想了,快些離開此處是正經。”
雖然洞穴在陡峭的山壁之上,但因樹木極多,並不難攀爬,一炷香工夫后,幾人已登上了谷頂。那裏樹木橫七豎八地倒着,巨蟒龐大的身軀橫在地上,已然死去多時,身邊橫着幾具黑衣刺客的屍體,口中還銜着一人,兩條腿露在外面,身上衣裳已被消蝕出多處破洞。一名侍衛在屍體上搜了搜,頹然搖了搖頭——這些屍體顯然都被人檢查過,並沒有留下任何能說明身份的東西。
齊峻低頭看了看,指着死蟒口中的屍體道:“拖出來。”
兩名侍衛掰開蟒口,將那具頭臉上皮肉已被腐蝕得面目難辨的屍身拖了出來,忍着腥臭之氣翻了一遍,竟真在屍體脖子上扯下一根皮繩,上頭繫着一塊小小銅牌,鑄着一片樹葉,反面三個小字:壹壹五。想是當時沒人想到將這屍身從蟒口中拖出搜檢,故而遺留下了這塊銅牌。
齊峻握着這塊銅牌,冷冷地笑了笑,百密終有一疏,也許這塊銅牌現在還做不了什麼,但既然葉家留下了狐狸尾巴,就總有一天會把這隻狐狸也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