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掬月

第7章 掬月

?巨蟒一游出洞,便張開口噓了口氣,只見那條長有數尺的紅信在血盆大口中吞吐幾下,頓時繚繞在身周的雲霧便更濃厚起來,將整條蛇身都隱沒了起來,只剩下一對金燈般的眼睛在夜裏泛着光。巨蟒昂起巨大的頭顱,蛇信又吞吐幾下,便沿着山壁向下游去,所過之處樹動草搖,當真如怪風刮過一般。

齊峻等人雖然早已料想過這谷中只怕藏着什麼了不得的野物,但這巨蟒游出來之時,仍是將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侍衛猛醒過來,趕緊將齊峻擋在身後,緊張地就要張弓拔劍。知白卻在旁邊連打手勢讓眾人別動,低聲道:“是三牲的血腥氣將這東西引出來的。”

果然,巨蟒沿着山壁向下,直奔惠水縣令那邊去了,眼看這東西挾着雲霧游到山壁半腰,便探出大頭在雲霧中猛地一吸,一股旋風直向車上的三牲卷了過去。只是畢竟離得有些遠,三牲又沉重,這一吸沒將三牲吸上去,倒是把車前頭站着的差役班頭吸得一個踉蹌,只覺自己被一股大力拖曳着,不由自主就向前跌去。他猝不及防之下,全然沒有想到升仙之事,失聲就哇哇叫起來,拖住了車把死不撒手。

這條巨蟒在這山中長大,幼小之時自不必說,自長成后先是捕捉鼠鳥之類小物,后則捕食雉兔之屬,再大些便以幼鹿幼羊為食,直至食人,皆是一吸而就,從未如今日一般竟吸了個空,不由得發起怒來,將身體再游下些,張開大口全力一吸,那差役班頭只覺一股大力湧來,竟是連人帶車都硬生生被吸了起來。

這一下眾人皆驚,惠水縣令大喊:“神明來收祭禮了,神明來收祭禮了!快些跪拜!”領頭就從馬上跳下來,咚咚磕頭。

可惜被吸上去的差役班頭卻半點沒有這樣虔誠的想法。他今年三十八歲,在惠水縣已算得上是春風得意的大人物,走到街上屠夫都要孝敬一斤豬下水。他有妻有子,前些日子還看上了一個小寡婦,正想着納進門來做小。生活如此滋潤,他如何捨得升天?在半空中便拚命叫喚起來:“救命,救命啊!啊——妖怪!”他升到半空中,便聞到了一股腥臭之氣,抬頭見黑夜之中突然張開一張血紅的巨口,頓時驚得心膽俱裂,嘶聲嚎叫起來。不過叫聲未了,一條腥紅的帶子從雲霧中伸出一卷,便讓他連人帶車都沒了聲息。

這會兒,除了惠水縣令還在磕頭之外,其餘人可都沒了什麼虔誠的心思,紛紛抬頭往上看去。巨蟒已游得很近,尤其是方才它連人帶車吸進嘴裏去,一時並不能完全吞下,還墜得它往下又滑了滑,於是眾人都眼睜睜地看見,半空中一個巨大的頭顱,嘴裏露着半輛車,還有那上身已被吞下的差役班頭,兩條腿還在半空中亂蹬。

“妖怪……妖怪!”一時之間驚駭的叫喚聲此起彼伏,有幾個反應快些的已經擎出腰間的弓箭,對着半空中那明燈一樣的雙眼就射了過去。

巨蟒將頭一晃,那幾支箭射在它的鱗甲上,連個白點都沒留下,卻激怒了巨蟒,龐大的身軀飛快地順着山壁游下來,所過之處碾倒一片草木,直衝着谷口而去。

這條巨蟒生活在山中,只因升仙穀穀頂及谷口處生長着一種特殊的草,其氣味蛇類吸入便會渾身發軟,故而它才一直沒有游出谷外,只是此時被激怒了,哪裏還顧得上那些忌諱,帶起一股腥風便沖了出去。那車和三牲還卡在它嘴裏,雖然讓它有些遊動不便,但那旗杆一樣的尾巴輕輕一掃,就掃得兩名差役骨斷筋折。

惠水縣令已經驚得兩股戰戰,跪在那裏連站都站不起來。周圍差役們吱哇亂叫忙着逃跑,可是巨蟒來勢極快,從眾人頭頂躥過,粗長的身軀一橫,將惠水縣令壓倒在地,反而將眾人的去路都擋住了,擺出了一副圍而殲之的架勢。倘若不是已經吞進口中的東西無法吐出,可能現在已經要張口一吸,將眾人都吞噬入腹了。

“快逃,快逃啊!”有反應快些的差役,轉身就往升仙谷里逃,只盼得多活一時是一時。巨蟒倒是好整以暇起來,一面繼續將口中的東西往肚裏吞,一面慢慢地扭動着身軀,跟着眾人游進山谷。這些人在它眼中已然是食物了,只不過是早些入腹與晚些入腹的差別。

有那頭腦清醒些的,心裏已然明白,這什麼升仙谷,分明都是狗屁!到了此時,除非將這巨蟒殺掉,否則絕無生路。趁着這會子這東西還沒把嘴裏的車馬吞下,或者還有一線生機,於是拔出腰刀,上前便揮刀砍去。

這一刀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落在巨蟒錚亮的鱗甲上,如擊金石,不過到底是砍進了鱗甲之中,沁出了鮮血來。巨蟒一時輕敵竟吃了虧,頓時凶性大發,一掀尾巴將那人掀到半空,落下來便摔了個半死。巨蟒又豎起尾巴,正要重重地拍擊下去,突然一聲尖銳的破風之聲,一支鐵箭橫刺里射過來,正正射入了巨蟒的右眼之中,鮮血飛濺。巨蟒龐大的身軀轟然一聲砸在地上,硬生生砸出個坑來,隨即猛地又昂起頭,向著鐵箭飛來的方向全力遊行過去。

這一箭卻是齊峻身邊的侍衛射的。如此巨大的東西,刀劈斧鑿都損傷甚微,只有像齊峻在山中遇到那條大蛇一般,射瞎其雙目,才有勝算。

巨蟒也是口中吞的東西太重,活動不免受了影響,又是全無防備,正正被這一箭射中,頓時吃了大虧。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如何能忍受?不顧眼中傷痛,巨大的身軀遊走如風,對着箭射來的方向疾撲過去。此時它已終於將卡在咽喉處的東西吞了下去,騰出嘴來便對着前方狠狠一吸,果然草木枝葉亂飛,一個東西被旋風捲起,徑直被它吸了進去。

巨蟒正在得意,要將這東西咽下,便聽噗地一聲這東西竟在口中炸了開來,一股難以形容的清苦味道在口腔中彌散開來,巨蟒頓時覺得筋骨酥軟,竟有些無力起來。

齊峻由侍衛護着站在高處,眼看巨蟒吞下那裝着藥草的衣服包,遊行速度立時便慢了下來,不由得看了知白一眼。這一環扣一環的主意是知白出的,藥草也是他採的,看起來竟是十分奏效。

知白兩手死抱着一棵大樹,頭髮都被巨蟒那一吸之力扯得亂七八糟,嘴裏喊道:“快放箭,快放箭!”他話音未落,颼地一道冷風擦着他的頭頂過去了,齊峻身邊的一名侍衛悶哼一聲,一把將齊峻推開:“殿下小心!有人行刺!”一支箭從他肩胛下直射進去,若是他剛才沒有擋在齊峻身前,這一箭恐怕射的就是齊峻的心口!

齊峻轉頭向林中看去,月光之下,樹林中影影綽綽竟有十數個人影,雖然看不清面目,但那黑衣黑巾的蒙面裝束卻是他曾經見過的——當初他在西南山中就是被這些人襲擊,才跟侍衛們分散,並遇到了玄光——這些人,是葉家的私兵、死士、刺客!想不到,星鐵已經尋到,葉家仍不死心,還一路跟蹤到惠水縣,正好捉住了這個機會!

“往山裡去!”齊峻在一瞬間判明了形勢。葉家處心積慮,這時候若是回惠水縣,來路上必然還有埋伏,還是進深山裏去,再想辦法甩脫這些人更為穩妥。

兩名侍衛左右護着齊峻,知白架着受傷的那名侍衛,順着山坡往下逃。那群黑衣死士緊跟上來,剛追到知白剛才站立之處,突然覺得腳下一軟,噗地一聲像是踩碎了什麼,空氣里飄起一陣淡淡的氣味,那受傷的巨蟒突然昂起頭來,像瘋了一般衝過來,龐大的身軀碾過草木,瞬間就到了眼前……

八月半的山中,到了晚間已然寒涼起來,必須點起火堆取暖禦寒,只是齊峻等人卻不敢點火。

在山裏逃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們始終沒能完全甩掉追兵。雖然知白留下的藥粉讓巨蟒發狂,但也只是把追兵擋了一會兒,倒是受傷的侍衛雖然敷了葯,仍舊燒熱起來,更拖慢了他們的腳步。最糟糕的是,後頭的追兵像是越來越多,初時不過十幾人,被巨蟒輾死了兩三個,如今反已經增加到將近三十人,雖然他們也殺了幾個,卻是杯水車薪。不過幸運的是,兜兜轉轉翻過兩座山頭,他們應該已經離貴州府城不遠,只要天明後到了通府城的大道上,葉家再猖狂也不敢當街狙殺當朝儲君。

“這片林子不小,他們一時搜不到這裏來。”一名侍衛摸了摸身上,把乾癟的水囊打開,摸索出最後一塊肉乾遞給齊峻,“殿下先吃一點吧。”他們是來查看祥瑞的,誰也沒想到會遇到追殺,除了幾名侍衛習慣性地帶了點乾糧,什麼都沒有。

齊峻接過肉乾咬了一口,卻食不下咽:“也不知文綉如何了……”若是文綉能逃出去,還可以糾合惠水縣裏的人來接應。

“文綉姑娘——”那侍衛正想寬慰齊峻幾句,忽然遠處隱隱一亮,眾人急忙都看過去,只見那亮光開始還只是稀稀落落的幾點,片刻就連成了一線,且越來越明亮,一股煙氣順着風飄了過來。

“不好!他們放火燒山!”兩名侍衛都變了臉色,南方再是濕潤,此時深秋,草木也乾枯了,火燒起來只是片刻的事,“殿下,快走!”

幾人不敢怠慢,都跳起身來便跑,只是剛剛出了林子,前頭的侍衛就猛地站住了。齊峻從後頭看過去,只見前方是一條狹長的山谷,兩邊山坡不高卻十分陡峭,這樣的地方,若是兩側有什麼埋伏,進了谷中便有死無生。可是後頭火隨風勢,只這一會兒就已經將四面退路全部截斷,那通紅的火舌躥起半天高,已然追到了眾人背後,只消再有片刻工夫,眾人腳下這片草地也將被山火吞沒,那時不進山谷,也照樣是個死。

“殿下——”幾名侍衛到了此時沒了主意。倒是齊峻狠狠一抿唇角:“進山谷!都卯足了力氣快跑!只要穿過山谷,就能絕處逢生!”

有齊峻這一句話,幾名侍衛再無二話,受傷的侍衛在前開路,其餘兩名侍衛左右護着齊峻,一起向谷中衝去。這山谷也並不很長,不過是兩箭之地,齊峻等人剛剛衝進去數丈遠,兩邊山坡上突然弓弦聲齊響,數十支弩箭雨點般落下來,當先開路的侍衛悶哼一聲,身上已經中了兩箭,一頭栽倒沒了動靜。齊峻被兩名侍衛猛力按倒在地上,只覺得一支箭就從頭頂擦過,連冠帶都勾斷了,頭髮嘩地散了下來。

這時候誰也顧不上頭髮了,幾人都趴在地上,躲在一塊大石後面,但這山谷底部平坦,這樣的石頭都沒有幾塊,而兩邊的弩箭越射越近,顯然是山坡上埋伏的死士正步步逼近,等到他們逼下山坡,齊峻等人就是瓮中之鱉,只好束手就擒了。

月上中天。今日正是八月十五,月亮圓滿皎潔,月光也格外明亮,正正從山谷上方照下來,將一條狹長的谷地照得如白晝一般,齊峻從石頭後面甚至能看見那些逼近的黑色身影,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天亡我也!”

“殿下,衝出去吧!”兩名侍衛都急了,“若是再耽擱只怕就——”

“衝出去也只是做了靶子。”齊峻心思飛快轉動,苦苦思索脫身之計,卻聽見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回頭不由得怔了,“你做什麼!”

方才他們衝下山谷之時,誰也沒管知白。自己的生死都顧不得了,自然沒有人會去管他怎麼回事。沒想到他居然還一路緊跟着,不但毫髮未傷,還一起擠到了石頭後頭躲着。此時此刻,齊峻等人急得頭頂冒煙,他卻坐在地上,脫起了褲子。

知白對齊峻的呵斥充耳不聞,只是飛快地把褲子脫了下來,又把兩條褲腿打上結,就把一條褲子變成了一隻口袋,然後,他抬起雙手對着天空做了一個掬水的動作,隨即就把雙手對着褲子的開口處又做了個傾倒的動作,好像他當真從天上捧了點什麼東西倒進了褲子裏似的。

“失心瘋……”一個侍衛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便把心思轉向了眼前的困境上,“殿下,屬下護着您衝出去,就是屍骨無存,屬下也要護殿下周——嗯?”他最後一個字在舌尖上化作了一聲驚噫,因為就在這幾句話的工夫里,山谷忽然暗了下來。

齊峻抬頭看向天空。一輪圓月還高掛中天,並沒有哪怕一片薄雲飄過來遮住它,它仍舊把銀一樣的清輝灑向大地,但是這灑下來的月光,似乎並沒有照進山谷之中,而且周圍還在迅速地黑下來,只不過片刻工夫,居然就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左右山坡上的死士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擾,射來的箭矢都變得稀稀落落,還傳來驚訝的低呼,隱約還有人在說著什麼天象有異,護佑真龍之類的話,不過隨即被喝斥聲打斷了。

不只是葉家的死士受了驚嚇,連齊峻的侍衛都怔住了,只有齊峻心思一動,猛然轉頭又看向知白,只見他雙手抱着那條褲子做成的口袋,“口袋”已經膨脹得像個圓球,勒緊的“袋口”處隱隱透出淡淡銀光,似乎裏頭裝了個月亮。

“你,這是——”

“快跑呀!”知白沒有回答齊峻的問話,而是抱着“口袋”跳起來,第一個躥了出去,“再遲片刻,山谷又要亮了!”

這個時候誰再把時間浪費在追問上誰就是傻子!兩名侍衛扯着齊峻,跟在知白後頭狂奔起來。黑暗之中不時有幾支冷箭飛來,是葉家的死士中有機靈的已然清醒過來,但一片漆黑中誰也找不到目標,不過是白忙罷了。

山谷盡頭是亂石嶙峋的山坡,雜生着灌木,雖然有月光照明,仍舊崎嶇難行。幾人不敢放慢腳步,仍舊高一腳低一腳地狂奔,忽然前頭知白哎喲一聲猛然沉了下去,齊峻心中一凜,剛要停下腳步,就覺得腳下一軟,地面塌陷,他連同兩名侍衛一起踩空,身不由己地向下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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