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番外:謊言
第一個謊言是從我說出那句話開始:
“我是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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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雙清澈如水瀲灧美好的眼睛裏寫滿了驚訝,卻沒有懷疑和戒備。我知道她會相信我的。
我告訴她我們是被官府通緝的犯人。當她看到鏡子裏自己的模樣時嚇了一大跳。我替她洗凈了面容,再將她一點點變成另一個樣子。
她看着鏡中的一幕目光有些迷惑,轉回頭對我說:“我覺得這個情形很熟悉。”
“當然,我們以前常常會易容逃命。”
我說服她和我一起上了馬車,留了封書信給6神醫,取走了神醫為她配的葯和藥膏。
她似乎有很多疑問,但沒有如我推測得那樣刨根究底地追問,只是一直自己默默地想。
一路走得極慢,若她想起什麼或者身體有任何不適我便須立刻掉頭回去。可一切出乎預料的順利,等到晚上住店時她才流露出緊張的情緒。她猶豫了好一會,鼓起勇氣對我說:“我……我覺得這樣不好。”
我對她笑了笑,“我要一間房不過是想照顧你。沒關係,一切等你想起來了再說。”
於是,我喊來小二又要了一間客房。
她明顯鬆了一口氣,頓了頓,說:“謝謝你,我挺好的,不用擔心。”
“……你懷孕了。”
結果,她又嚇了一大跳。
***
夜裏,我還是不放心,如以往那樣在她窗外待了一夜。
第二日鎮內各處的盤查越發嚴了,可疑的人物皆被帶回官府。我不欲帶着她東躲西藏,便在城中擇了一戶做小買賣的夫妻,給了他們許多銀兩讓他們即刻返鄉,而我帶着歸旋扮成他們的模樣在他們家中住下。
過了一月,我又在郊外選中一座宅子,帶着歸旋住過去。原本想買個小婢照顧她,但又恐人多嘴雜生出事端,於是她的衣食所需皆由我親手料理。
我們在這所安靜的宅院住了半年有餘,她的身子愈發重了,與我也日漸親近,只是不像夫妻那般親近。
儘管十分小心,歸旋還是早產了。產後,孩子瘦弱,她的身子更是虛弱。我不顧她的反對堅持尋了一個乳母照料孩子,讓她安心調養身子。為了此事,她第一次與我吵架,當然,也是最後一次。之後,我沒有再拂逆過她的意思。
又過了數月,她的身子恢復得差不多了,旻兒也強壯不少。那是一個男孩,俊秀而好動,若侯爺看見了定然會欣喜若狂。
這段時日,我從未打探過侯爺的消息,但血誓越來越強的反噬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他的存在。
自從出生起我便註定是他的影子,影子離開主人何能存在?
可那天夜裏,我看着她帶着鮮血淋漓的傷口朝我走來,不可想像的念頭便在那一刻形成。
第二年,我帶着他們去更遠一些的地方,山明水秀、氣候宜人的江州。銀錢對我來說不成問題,但為了避免歸旋疑心,我還是盤下了一處茶莊。然後在附近買下一處宅院,宅院不大,我在院裏種了株梧桐,歸旋則種了些芭蕉、紅葉和薔薇。
常日裏她與我一起打點茶莊生意,旻兒則在前堂跑來跑去。她之前和我提起過人皮面具,那種東西確實沒有,不過我無意中尋得一種千年寒竹的竹衣,柔韌異常近乎肌膚,我用它給歸旋做了個面具,至此她的模樣定下來,不用再每日易容,不過我也少了每日親近她的機會。
歲月靜好得彷彿會永遠如此下去,如果沒有那一刻的情動,沒有那一刻的遺憾,沒有那一刻的清醒。
那個秋夜,我們一家在院子賞月。歸旋新釀了果子酒,清甜可口,我們都喝了不少,旻兒也喝了幾口,結果沒一會便小臉通紅地倒頭睡了。歸旋看着他的模樣笑得不行,我把他抱進房裏。出來時,看見歸旋也半醉着斜倚在竹榻上。
她摘了面具,久不見陽光的肌膚愈發晶瑩若雪,豐厚的雲鬢斜委着,我想摘一朵薔薇插在她的鬢上,可又覺得那花朵配不上她,唯有新月的清暈勉強可以為她添一件紗衣。
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她的身子輕盈柔軟極了,烏髮下美麗的雪頸似乎溢着淡淡卻引人發狂的幽香。
“阿旋,”我喃喃道:“阿旋。”
她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轉過頭去,可那幽湛如夢的眼眸卻徹底將我點燃!我不顧一切地吻下去,將她放在沾着露水的草坪上,發了瘋地在她馨香如蜜的雪頸間輾轉喘息,“阿旋,你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好不好?”
她說:“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我一下子如墮冰窟。
她輕輕推開我,眼眸依舊如幽湛如夢的湖水,不過這次是讓我冰冷徹骨,“你待我真好,真的很好,我說服過自己許多次,可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總覺得不行!”
我一語不發地爬起來,渾身僵硬地走出院子,腦子裏一片空白、沒有一點感覺。
在夜風中站了許久,腦子終於慢慢變得清醒,總有一天,她會想起他,他會找到她。
如果真做到那一步,一切怎麼回頭呢?
她,會恨死我吧?
我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個替身,其實永遠不可能!
身後“吱呀”一聲門開了。
她在門內看着我說:“對不起。”
我盡量溫和地微笑道:“是我不對,差點犯了大錯。”
她卻一下子哭了出來,“相公,我這是怎麼了?”
我暗暗嘆了口氣,走進去輕輕將她扶起來,拭去她臉上的淚水道:“我說過一切等你想起來再說。是我太性急了,我們還有許多時間。”
“若我一直想不起來呢?我不能這麼一直耽擱你。”
我心裏如被帶毒的鋸齒劃過一道刀口,但願你想不起來,但願你永遠也想不起來!我笑了笑說:“若你當真永遠都想不起來,那我就只好另娶一房妻室把你當做妹子。”
她不由得一下破涕為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日子又慢慢恢復如常,旻兒一天天長大,我時常帶着他和歸旋出遊,周圍的名山大川,或者更遠一些的奇山異景。在旻兒快兩歲時,我們又收養了一個被遺棄在道觀外的小女孩。
上一次,旻兒沒有被歸旋親手帶大,這個孩子她一切都興緻勃勃地親力親為。她變得非常忙碌,不過我喜歡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這種時候我會覺得生活也沒什麼不圓滿。
那一天血誓的反噬實在來得太厲害,以至她走進我房裏我都毫無所覺。
她看着我的樣子嚇壞了,撲過來問:“你怎麼了?!”
渾身如剝筋裂骨般疼,我咬着牙跪倒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拚命將我扶起放到床上,擦拭着我額上的汗慌亂道:“你忍一忍,我馬上去請大夫。”
我用力拉住她的手,掙扎道:“不、不用……不要去……陪着我……”
她陪了我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疼痛才慢慢散去。她用熱毛巾又一次替我擦去身上的汗,然後為我換上乾淨的衣服,動作溫柔極了,也讓人舒服極了。我極力睜開疲倦的眼睛對她說:“你既然看見了,我也不想再瞞你。其實我身上有極重的內傷,發作起來奇痛難忍並且可能殞命,此病需靜心調理,不宜動情、也不宜行房。是我不好,明知道自己這樣還拖累你。明日我便會寫一封休書,以後你我兄妹相稱,日後我尋到了合適的人再將你風風光光嫁過來。”
她果然怒道:“真是胡說八道!你將我當什麼人了?夫妻本就該同甘共苦共度患難,哪有你生病我便走的道理?!以後不許再說這些混賬話了。”
“可是我總不能一直這樣耽誤你的青春……”
她臉頰緋紅,捂住我的嘴道:“不許再瞎說……誰在意那樣的事情?”
我笑了起來,用力握住她的手,“這是你說的,以後可不許反悔。”此後,她總該心安理得待在我身邊了吧。
她抽出手,顧左右而言他道:“好啦好啦,快些睡,孩子們快醒了,我去瞧瞧看。”
我又伸手拉住她的手,“阿旋,你再陪陪我好不好?”
她猶豫了一會,又坐下,用另一隻手替我掖了掖被子,輕輕拍着我的肩膀道:“快些睡吧。”
就像平時對旻兒一般。
我不禁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鼻尖馨香縈繞。
或許,或許這一生有這一刻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