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竊國

104竊國

慕湛霄緩緩步出紫極殿,外面的人跪倒一片,齊聲伏地高呼:“王爺。”

他不動聲色走過人群,踏上那輛停在白玉台階盡頭的輦車。

今日,他立的第二位皇帝、年僅五歲的偃顥登基。那個孩子頂着重重的冕冠滿頭大汗地祭完天地祖宗,然後轉過頭來奶聲奶氣地問他:“尚父,我做得可好?”

他溫和地笑了笑,“皇上做得很好,不過從今日起皇上要記着自稱為朕。”

五歲的小皇帝認真點頭:“是。”

接下來新帝便頒下了登基后的第一道聖旨:拜大將軍慕湛霄為相國,封靖王,加九錫,同時大赦天下。

***

輦車緩緩地在長安街上行駛,任荻驅馬上前在窗邊道:“王爺,老爺回府了。”

慕湛霄眼眸輕闔,低低“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微風撩動窗帘,一陣隱隱香氣飄入,他掀開窗帘,長安街道兩邊的桂子花都開了,又到金秋九月,父親已近兩年未回京城,母親離世已有三年,而她……離開快有八年了。

三年前,廖夫人去世,他回京奔喪,而整個大魏王朝正處在內憂外患的多事之秋。

偃修登基之後,重農治河、大興水利、廣開仕途任用庶族,同時極力推行新的稅制,把原本的田賦、徭役和雜稅合併起來,折成銀兩,分攤到田畝上,按田畝多少收稅。

如此一來減輕了普通農戶的負擔,卻引得士族、大地主們極度不滿。山東等地的豪強聯合抗稅,朝中反對之聲此起彼伏,而幾乎被人遺忘的廬陵王偃昂忽然拿出一份已故太上皇的遺詔,稱偃修威逼君父,不孝不倫,他才是正朔之君。偃昂在地方權貴的支持下起兵造反,雙方大戰一觸在即。

慕湛霄料理完母親後事準備離京,卻被官員士族攔街而阻,痛哭流涕者有之,跪地挽留者更有之,慕湛霄不禁一時躊躇,而乞請復用靖南侯的奏摺更是像雪片一樣飛向朝廷。

就在此時,一道聖旨送達侯府,召靖南侯慕湛霄入宮面聖。

***

立德殿中,君臣相顧無言。

過了良久,偃修提筆親自手書一道聖旨交給湛霄。

湛霄屹立不動,“陛下可曾想過此時任用慕某的結果?”

偃修道:“自然想過,你當年擁立朕時難道未曾想過?雖然危險,然則只有我能實現你之理想,也唯有你能實現我之夙願。”

湛霄抬眸靜靜看着他,偃修亦默然回視。

這麼多年,彼此或神或貌都變化許多。

那個暢意痛飲醉談一夜的夜晚,以及那兩個滿腔抱負縱橫捭闔的少年,也早已如蕭然隔世隨風而散。

慕湛霄默然片刻,垂眸道:“微臣告退。”

說罷手握聖旨轉身離開。

身後,偃修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走出立德殿消失在夜色之中。

***

第二日,偃修封靖南侯慕湛霄為大將軍,領兵平叛。

不足兩月,靖南侯便平定偃昂叛亂,回京之後,即刻被拜為相國,加封汝南郡王,自此內秉國政、外轄專征,軍政大權集於一身。

就在士族官員們額手稱慶之時,卻駭然發現天下士族的代表慕王爺並未站在他們一邊,而是鐵政推行着偃修既往的國策。山東抗稅的豪強被屠滅,反對新法最頑固的曹中被罷官,而王意、令狐北則被查出貪贓枉法誅死抄家奪爵。慕王爺生殺刑罰、決之俄傾,朝堂之上再無敢逆其鋒芒。

第二年,大魏國庫的收入整整多了三倍有餘,而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也快修好了,新政的益處漸漸顯現,皇帝偃修卻此時染上重疾日漸垂危,宮中名醫遍佈卻束手無策,皇帝盛年病危,坊間流言乃慕王爺把持宮廷命人毒害。

征和三年七月,皇帝深夜宣慕相國進宮。龍榻之上偃修形容消瘦目色無華,再無當年的清俊如玉,洒脫不俗的風采。

偃修咳了兩聲,道:“慕愛卿,這大魏朕便交給你了。”

慕湛霄眉目無波默然不語。

偃修又問:“卿欲登頂否?”

湛霄道:“我從無此意。”

偃修苦澀一笑,“是朕的過失,令這大魏失了一對傳世的君臣,也令你失了妻室。”

湛霄不言。

“一直沒有她的消息嗎?”

“……沒有。”

偃修悵然道:“這麼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找。她那樣絕烈的性子或許早已……”

湛霄打斷他,“此事不需陛下操心,內子安好在世。”

“你如何肯定?”

慕湛霄默然片刻,道:“同命蠱。”

偃修愕然,而後大笑,但接着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如此便好……咳咳,如此便好。或許真是天意,朕膝下唯有兩女,這樣也好,慕卿……一切便託付於你了。”

湛霄道:“陛下放心。”

偃修不禁抬頭望着他,只見他的表情依舊如往常那般平靜,沒有任何變化,而丰神雋朗、風雅無儔的面容被歲月打磨得更加深沉,也更加喜怒不測。

***

第二日,皇帝偃修在進了一碗太醫局進的葯后,病情加劇夜半薨逝。

偃修無子,相國慕湛霄立其皇弟寧王偃華為帝,可兩年後又以偃華無道、淫.亂先皇遺妃為名廢黜偃華,另立睿宗最小的遺腹子年僅五歲的偃顥為帝。舉國上下一片嘩然,然而卻無人敢直面提出異議。

不知不覺王府到了。慕王不好驕奢,當年加封汝南郡王時皇帝本欲為其另建王府,但被慕王婉言謝絕,只是將侯府的牌匾換了,而今也不過只需再換一個牌匾罷了。

***

慕湛霄進了府邸,管家李全立刻上前道:“王爺,老爺在暢楓院等您。”

慕湛霄點了點頭,向暢楓院走去。

這幾年他與父親政見不同彼此已少有交談,自從他接受偃修封王拜相,靖安侯便離府另居。平素他不在京城,即便在京城也不住王府,而是在甘露山下另起了一座別院。

湛霄不知他為何會選擇那裏居住,但猜想多少和母親有關。

他曾聽他們提起過甘露山,當時他們彼此眼中都浮起一縷旁人難懂的會心笑意。他父母一輩子相敬如賓,到老了卻越來越和睦相得,不似他與阿旋,情勝岩火,到而今,擁有的不過是火山的灰燼。

他微不可聞將那個名字又在舌尖咀嚼一遍,已然分不清是什麼滋味。

慕湛霄掀開門帘,喚了一聲:“父親。”

他父親果然在母親的靈牌前默立,聽他到來,道:“過來給你母親上柱香吧。”

慕湛霄上前恭敬地替廖夫人上了三柱清香。

靖安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複雜,他唯一的兒子與他當初的期望越來越遠,然而他並不能斬釘截鐵地說他的所作所為全然是錯。

“湛兒,你可知你今日之行為後世會如何評價?”

慕湛霄的背影略微一僵,過了片刻,緩聲說道:“檀權攬政,橫暴凌君。”

與在朝政上的霸道強權不同,慕湛霄從不封禁言論,萬事皆可強力推行,唯有這件事,並非誅殺幾個妄議朝政的書生,或是大興一次肅清言論的文字獄就可改變。

靖安侯悠悠嘆了一口氣,“湛兒,而今主少國疑,你權傾當國,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局面,其中艱險唯有你自己知道,也唯有你自己好自為之,不要讓你母親在天之靈擔心。”

慕湛霄垂眸道:“是。”

***

慕湛霄出了暢楓院,清風迎面吹過,空氣中飄來一陣淡淡的桂子香氣,轉眼又到了金秋九月滿園飄香的時節。

有一年他去楚府後院找展鵬,路過桂花樹下時忽一陣桂子搖落。他抬起頭,只見鬱鬱蔥蔥的枝頭藏着一個唇邊眼角都蘊着笑的小姑娘,那麼明亮又那麼柔軟,軟得他毫無戒備直突突便撞進他的心裏。

慕湛霄微微而笑,就如當年在馨香淡黃的桂花雨中抬頭看見她,眉目彎起地笑了起來。

一切似乎隨着這迷人的清風迎面而來,蘭舟前的少年、漫天星輝的莫湖、策馬奔馳的雙影、紅綃帳中的抵死纏綿,還有,許諾中的明月和天山……

“阿旋,你可知天下仕子習武修文寒窗苦讀所為何事?所為者不一而足,然每一名仕子涉世之初或多或少都做過同一個夢,那個夢的名字叫做圖國。

有幅圖以天下為紙、以大略為筆,給熱血為墨,雖然沉重無比,可只要給他機會他願意扛起整座江山!秋水長天,物換星移,唯有畫成這幅夢中之國方為萬世不滅之功勛!”

“……我雖素有圖國之夢,但我有的絕不僅僅是那個夢。”

他的笑容里浮起一分淡淡的自嘲和苦澀,萬世不滅之功勛?

千秋萬世,不會再有清輝如月的慕湛霄,不會再有湛然若神的靖南侯,不會再有德范遐邇、勛蓋季世的傾世名臣,唯有檀權竊國之巨奸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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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女重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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