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我給祖父做靠山?
國子監祭酒一職原本一直空缺着的,都是有司業暫理國子監一應事宜,前幾日關渡收到門下傳達的旨意,暫代祭酒一職,國子監才算暫時有了主官。
如今觀皇帝陛下的意思,大約是想用這個苗司業,待一二年後科舉步入正軌,關渡可自國子監抽身,那這苗司業便恰好可以補上。
阿璀瞧着那邊只是尋常的君臣對答,並沒有什麼崔寄方才所說的意料之中的好戲。
正疑慮着,卻見那邊原本安坐與之說話,神情和熙,甚至面帶些許勉勵之色的晏琛忽然神色微變,起身之時再看向苗維之之時,已經是疾言厲色的模樣。
晏琛似乎怒斥了他幾句,隨後卻被原本坐在一旁神色自若的關渡勸撫住。
轉過頭來的關渡,目光淡淡地看向下邊的苗維之,似乎帶着些許審視,然而開口時照舊是不動聲色地大家氣度。
因隔得遠,那邊說話的聲音並未傳過來,阿璀也瞧不見自家祖父說了些什麼。
“祖父好像有些生氣了。”阿璀瞧着自家祖父神情,雖表面上看不出來什麼,但以她對她祖父一向的了解,很明顯感覺到祖父情緒有異。
崔寄大約知道那邊是為著何事,也能猜到晏琛與關渡生氣的緣由。
略等了一會兒,苗維之被關渡一番駁斥了下去,前邊的情況似有些緩和。
“走吧,咱們過去瞧瞧。”崔寄估摸着時間,於是示意阿璀同去。
“我們過去?”阿璀有些不解,“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你方才不是說你不在場反而更好嗎?”
崔寄暫且停住腳步,朝阿璀解釋道:“那邊發生的事情,其實是關於你。”
對上阿璀更加不解的目光,崔寄繼續解釋道:“先前關先生兼任國子監祭酒,不是向陛下請求讓你跟隨他左右,做些文書整理之類的書案上的工作?”
阿璀點頭,當時說這事兒的時候,她也是在場的,阿兄當時問過自己的意思之後便同意了。
“所以這件事在朝中有什麼大的影響嗎?”阿璀有些忐忑。
阿兄應下得那麼快,所以她還當只是件小事,也並未想過此事是否有什麼阻礙。
“不算大影響,至少朝中提出質疑的不多,畢竟當初你進工部督查水車製造已有先例,國子監這件事反而顯得並不算突兀。而且朝中幾乎都知道你與關家與關先生的關係,所以陛下讓你協助國子監事,落在大多數人眼中,也只當是藉助你如今的身份給關先生做靠山。”崔寄道。
“我給祖父做靠山?”阿璀覺得崔寄這話說得太過,並不贊同,“祖父着作等身,無論是立於朝中,還是立於士人之間,都是一座豐碑。歷來求教於祖父,想承教於祖父門下的士子何其之多?國子監是大淵的官學,也是文人匯聚的地方,難道祖父本身還不足以讓他們信服么?何故說是借我還做祖父靠山?”
阿璀在許多時候都是思慮通達的,然而在某些地方卻過於單純了。
崔寄十分平靜解釋:“若懷闕先生只以博士的身份出入國子監,那麼他自然只是單純的世所敬仰的大儒,那時候,無論是國子監的學子們,還是滿朝上下的群臣,便只能看到懷闕先生身上那層無人敢質疑的光芒,也不會有絲毫質疑。”
“但是阿璀你得明白,先生之才並不只是在文壇,但先生之聲名卻只在文壇。自先生進入金陵城走進朝堂時,他身上單純的文人標籤便會被撕開一半,到最後或許便只剩下文壇宗師這個名號;而正式授了官的先生,眾人視之,看到的卻更多是他所處的位置,權衡的也是先生立場對於他們利益的牽扯如何。國子監裏面的子弟幾乎都是貴族子弟,原本若無科舉,他們想要入朝為官不是件難事,而科舉重開,便意味着全憑自己的本事去爭功,有幾個人是願意的?所以即便如今重開科舉的詔令下達,表面上並沒什麼阻礙的聲音了,但誰能保證,不會有人用最直接的擺在明面上的不配合的態度來阻礙先生的行事?”
“當時先生提出希望能帶你一同出入國子監,固然是有先生惜你一身才華為你鋪路的意思。先生的想法幾乎不曾隱瞞,陛下自然也看出了這點。但其實對他來說,這也不算什麼,只要你願意只要你能開心,那便無所謂。但是拋開這一些,對於先生往後在國子監的行事來說,只要你在先生身邊,大多數人顧忌這你的身份,那先生的行事便能方便些。所以只能說,這朝中人人都有一雙權衡利弊的眼睛,一雙隨時兩邊走的腿,好在如今這利弊的中心,更多的還是在陛下的態度,所以實際上你僅僅憑藉與陛下的血脈親緣,便比剛入朝堂的先生,要站得穩一些。”
崔寄解釋一番,最後一句話總結:“所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阿璀對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情原先雖不敏感,但崔寄這樣一解釋,她立刻便明白的其中的關竅,遂指指那邊場中情況:“所以那苗維之便是我進入國子監這件事情上為數不多的冒出頭的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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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對於阿璀的一點就透,崔寄十分讚許。
不過略想想,又安慰道:“但是你也不必擔憂,那苗維之的反對,並無立場之故,單純地就是他這人太傲氣,自己看不慣這件事,所以才跳出來反對的。”
阿璀揣度間,好像有些明白崔寄前後兩次對苗維之的評價,便猜到,約莫這人不只是傲氣,估計還有些目中無人的意思。
她不免有些猜測到方才阿兄生氣,還有祖父駁斥的模樣,或許這人言詞之間有冒犯到自己的話來。
作為女子,阿璀治學路上,自然也遇到過不甚友善的質疑,和自以為是的輕視。
對於那些過於負面的話,若是知道了說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阿璀發現只需潛心於自己的事情,旁人之言既不入自己之耳,那有什麼關係呢?
阿璀不知怎的,突然想到當初在邵州時,隨邵州刺史夫人尤娘子去杜家的賞梅宴,宴會上那杜家郎君的半闕長聯中有一句。
“是非俱謝可得過而不留之耳,物我兩忘當懷空而不着之心。”
好像便是最能表達此等心境了。
只是關於對自己的質疑和輕視,阿璀可以聽不到也不在意,然而有時候,卻也想為天下女子求得更多。
如今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比男子更加艱難些。
不過這些事情,總不在當前,然而將來總有個更好契機提起來。
崔寄見阿璀好像在發獃,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璀才回過神來,看向崔寄。
崔寄問:“咱們過去?”
阿璀點頭,與崔寄一同往前面去,但便走時又問:“方才兄長你說自己不在場反而更好些,這話是什麼意思?”
面對阿璀的追問,崔寄再次停住腳步,看向她,道:“苗維之對你入國子監一事的質疑,某種程度上也是整個國子監上下對你的質疑。所以你要順利進入國子監,這件事情便不可能壓下去,唯有挑起矛盾,然後解決矛盾才能無後憂。所以讓苗維之當眾提出對這件事情的旨意,然後再由關先生當眾辯駁下去,這件事才算是定局。”
“這是前因。”崔寄繼續笑道,“至於方才我不能出現的原因,則是……苗維之也算前朝世家出身,但家族已落敗,沒有靠山沒有根基,但因緣巧合被陛下發現,也算頗有些才學。但提他到如今位置上,卻是我出面推動的,所以在朝臣眼中,他算是我的人,就連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今日山上這出賞菊宴,若是我在場的話,他自然會顧忌我,不會當眾挑出此事。”
“即便你不在場,但你怎麼知道他今日會提出這件事?”阿璀疑惑。
崔寄卻哈哈笑起來:“這便要問你阿兄了。”
阿璀立時便明白了,既然阿兄與崔兄長需要一個當眾的場合挑出此事,那麼即便苗維之謹小慎微今日不會提及此事,那麼只要有阿兄在場,總能有辦法在言詞上將他引到此處。
阿璀看了眼遠處的阿兄,又轉頭看向身側的崔寄。
果然一個比一個奸詐!
很快便已至設宴的小平台處,方至山道轉過去,便瞧見幾叢菊花。
多是山中生長的野菊,一叢叢開得絢麗,倒是為今日此處登高賞景的重陽小宴增添了一些色彩。
此時場中眾人過於安靜些,已有些宴會將散的意思了。
唯有那邊還尚站着的苗維之,顯得有些尷尬,他見崔寄過來,忙微微施了個禮,避讓開去。
見阿璀和崔寄過來,上首晏琛朝二人招招手,忙讓隨侍在下首又置了兩席,讓二人去坐。
於眾人目光之下,阿璀倒也淡定。
那邊退去自己席上的苗維之,於眾人未察覺的地方,看向這位傳言中的長淵長公主。
他的目光中自然有毫不掩蓋的審視,而這樣赤裸裸的審視的目光,敏銳如阿璀又怎會沒有發現?
她微微偏頭,循着目光所來的方向,朝苗維之看過去。
苗維之大約沒想到她就這麼看過來,心下一驚,隨即掩飾般地避開目光去。
“對於長公主輔中書令行科舉試前國子監官學試施行一事,長公主人已在此處,諸位若還有什麼質疑只管提出來,朕與中書令自當一一解釋。”晏琛這話說得平靜,甚至用詞也十分客氣,全無方才暴怒之態。
環顧四周,見眾人並不吱聲,沒有一人有要說話的樣子,晏琛又將目光落在苗維之身上:“苗卿也沒什麼要說的了嗎?”
苗維之沒敢再說話,方才他質疑長淵長公主女子身份不可入國子監,言詞間也多輕視之意。
陛下聞言震怒,言長公主才學非凡,非爾等所知。
這長公主是否真有幾分才學,也未可知。
然而方才苗維之所言的“女子之身不可入國子監”,只這一點,便被關渡番引經據典的銳利言詞駁斥了下去。
他自認口舌利落的,然而在關渡那般明明態度平和語氣也如常的一番辯駁之後,他竟然覺得自己被駁得啞口無言了。
於是此時晏琛矛頭直接指向他時,即便他有心想提出,當場試長公主才學的話來,最後審時度勢之後也終究未曾說出口。
皇帝陛下似乎也滿意他此時的安靜,轉頭去瞧阿璀,卻見阿璀也正看向自己,他微微一笑,朝阿璀道:“這位是國子監司業苗卿,長淵日後隨關先生出入國子監,倒是可常與苗卿探討探討學問。”
阿璀聽不清晏琛的語氣,但眾人卻能聽出其中幾分意味不明若有若無的諷刺。
恰好隨侍給阿璀跟前也送來菊花酒,阿璀端起酒杯,看向苗維之將酒杯微微一照,道:“往後還請苗卿指教。”
一旁崔寄瞧着阿璀這般舉動,忍不住笑起來,就連晏琛也忍俊不禁。
她這一舉動本也是尋常的客氣,然而有方才晏琛那語氣里似有若無的諷刺之意在先,她這端酒打招呼的動作,倒像是更進一步的諷刺和挑釁了。
苗維之臉色更加不太好了,然而陛下當前,長公主主動敬酒,他再怎麼自傲也不能直接將不滿擺在臉上,只能端酒回敬拜謝。
場中的靜默顯然有些過分了,晏琛掃視眾人,再次舉杯:“一會兒該下山了,大家再喝一盞菊花酒吧。”
眾人舉杯,一同端酒敬謝。
晏琛話畢,將酒盞沾了沾唇,便復擱下,後起身離開。
臨走前還叫走了阿璀。
阿璀問關渡與崔寄要不要一起下山,那兩人皆說還有別的事,讓她先隨陛下下山。
下山時也未要步輦,晏琛與阿璀慢慢同行往山下走。
“阿璀方才席上舉動,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晏琛笑道,“阿璀厲害!”
阿璀被他這一誇讚,誇得有些不明所以,明明不過就是客氣地敬了杯酒,厲害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