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蓬山已遠(2)
第46章蓬山已遠(2)
他的話音落下后,閔淑儀的眼底立刻升起了一絲希望。曹妃並不相信沖喜,卻知道這對宮廷、民間的宣示性意義是不容低估的,因此抬頭問程院使道:“程大人意下如何?”
如果官家就此不測,首當其衝受到責難的必定是醫官院。採用沖喜之法則可以轉移朝野內外的視線,他因此道:“這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只是,荊王受命在外,而未來的太子妃賈小姐亦染了風寒卧病在床,都不合適。”
王素亦認為程院使言之有理。
閔淑儀看了一眼曹妃,道:“那玉安呢?官家前些日子為她挑選駙馬,她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曹妃半晌默不做聲,隨後抬眼看閔淑儀,道:“玉安是官家最疼愛的公主,官家之所以一直未敲定最終的人選,定然有他的用意。”
閔淑儀一笑道:“眼下這麼做無非是期望官家早日康復,曹娘子左右阻攔是何緣故?”
曹妃正要答話,裏屋小醫侍來報道:“官家醒過來了,想見兩位娘子、王大人和程大人!”
閔淑儀、曹妃、王素、程院使和閻文應一聽,立刻起身見駕。
趙禎滿臉疹斑,眼睛模糊,嘴唇黯黑,並非康復的預兆。他滿臉病容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妃嬪和臣子,心中暗自難過。這些天間或的昏迷中,許多已故的親人不停入夢,聲聲召他回去,使他更覺自己離大限之期不遠了。
“官家,”閔淑儀道,“適才臣妾和曹娘子、王大人、程大人正商議,為了官家能夠早日康復,還請官家下旨賜婚,讓玉安公主為官家沖喜……”
聽到沖喜,趙禎的嘴角露出一絲慘淡而自嘲的微笑。當年三皇子和正陽臨死前他都曾經下旨冊封,就是希望喜氣能夠讓他們康復,可終究也沒留得住他們。如今別人來為他沖喜,終究能留得住他嗎?原本想待到明年春天在高家為玉安蓋一個華麗的公主宅,再讓她風光下嫁,如今看來他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此刻精力和時間都不允許他多做安排,他須用自己這風中燭火般的意識為身後的大宋打算。
想到這裏,一滴眼淚落了下來。就這樣吧,雖然沒有華宅和盛大儀式,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王卿家……”他氣若遊絲,“替朕擬旨……”
王素顫顫巍巍地走到不遠處的書桌前。
“太子即位新君,兩府大臣共同輔助其料理國政……要新君牢記,對內勤政愛民,勵精圖治,改革沉痾,消除黨爭;對外與遼國、大理、高麗和回鶻永結盟好,對党項恩威並施,重視邊防貿易,盛世不興兵……朕若亡於痘症,請新君着各級醫館研製對策並定期編撰成冊廣發全國,莫讓百姓再因此受苦……”
一席話聽得大家悲不自勝。閔淑儀聲淚俱下,跪地上前抓住趙禎的手,滴滴眼淚落到他的手背上,“天不老,情難絕……官家曾經允諾過臣妾,要陪臣妾到天荒地老,君無戲言啊……”
趙禎看着她哭得紅腫的眼睛,很想伸出手撫摸她的臉,但手剛剛接近她的臉龐卻又縮了回來。他太了解她了,亦沒聽說過她得過痘症,此次前來伺候他,必定是冒險為之,因此此刻他縱使心中不舍,也不能再增加她的危險了。
國事完畢便輪到后妃和兒女。
“傳我旨意,賜荊王曦金鐧,為新君諫言不受國法約束……封五皇子昭為淮陽郡王,如果他長大后體質虛弱,許他特權,不必入宮……封六皇子暉為永寧郡王,曹娘子要用心撫養……
“玉安公主趙晚晉封齊國公主,賜婚高子泫,配朕的輦車陪嫁,可隨時進出宮門……瓔珞乖巧卻任性,閔娘子要好好管教……”
說完,他眼前的景物逐漸模糊,再次陷入了昏迷。閔淑儀、曹妃一片哭喊。程院使上前問診后,轉頭對閔、曹二人道:“痘瘡激發了隱疾,微臣要為官家針灸,煩請兩位娘子先行退下服用些防病的湯藥。”
醫官大於天。閔淑儀、曹妃和閻文應連忙退了出來,讓幾位醫官和醫侍進屋去。王素收好聖旨跟出來,匆忙問道:“兩位娘子,適才官家為玉安公主賜婚,可是說的高大人的二公子,殿前副指揮使高子泫嗎?”
天氣一天天寒冷,宮裏急需石炭、衣帛,而宮門又嚴限進出,苗、梅二妃每日光處理數不盡的請碟便忙得不可開交。玉安自從上次感染了風寒,身體一直未完全康復,一直在霽月閣休養。聖旨到的時候,算起來趙禎已經病倒七天了。
由於聖旨暗藏不利好的消息,梅妃即刻傳召祈鈞回京,而祈鑒則更是緊鑼密鼓地開始做趙禎身後的籌劃。但對那些前來交絡、奉承的大臣們,他一概閉門謝絕了,這是他基本的警覺。歷朝歷代許多儲君皆因乖張行事而惹來禍患,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能掉以輕心。
不過巴結他的人多了,許多小話消息也自然傳來。聽說趙禎曾經給高珏和玉安下過密旨用於日後對他的約束,他原本憂慮而感恩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聖旨到霽月閣時已近中午。傳旨的是小林子,他的神情雖因官家的疾病而略顯沉重,但眼底卻帶着一絲喜悅。
“恭喜公主,與高大人有情人終於將成眷屬了!”
玉安接過聖旨,疑惑地問道:“官家病重,何故此時倉促完婚?”
小林子道:“官家清醒之際念及公主時淚流滿面,卻因疾病傳染不能相見,程院使、王員外郎和二位娘子提議為官家沖喜,官家同意了,這才下的旨。”
關於朝堂的消息玉安也略有耳聞,逐項事務都和官家先前和她說的沒有出入,想來官家已病入膏肓。
小林子又道:“公主莫要傷悲。小的猜想官家這麼安排雖明着是沖喜,實際上卻是有深意的。想必是擔心自己萬一有不測,公主又會吃苦啊!”
小林子尚且分析透徹,玉安又何嘗不能領會趙禎的苦心。悶悶地回屋后,她打開紅木匣,取出趙禎送給她的那一枚亮晶晶的黑棋,趙禎曾經說過的話一聲聲皆在耳邊迴響。
“有些棋子,比起放在棋盤上,我更願意將它捧在手心。”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那個權傾天下卻掙不脫自己內心的枷鎖的人,如今躺在福寧殿的鎦金卧榻承擔著極大的痛苦,在生死邊緣掙扎徘徊,她卻幫不上一點忙,她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幸福?想到這裏,玉安只覺心中虛空,撲倒在地上,淚水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婚禮三天後便要舉行,倉促卻無奈。後宮門禁森嚴,外臣不得入內,加之北風蕭瑟且官家生死未卜,一切都使這場婚禮顯得格外凄涼。即使是宮外進來的催妝物品,公主下嫁常制賜予駙馬的玉腰帶、靴子、塵笏、馬鞍、紅羅、銀器等,還有宮外送來催妝的冠帔花粉、畫彩錢果、金銀珠翠,鋪房的百子帳、百子被等,也沒有大隊儀仗,只有七八個小太監抬到慶雲殿裏。
三天的時間很短,對玉安而言,卻是似乎每一刻都那麼漫長。官家的病情仍舊沒有起色,即使她屢番到福寧殿外長跪,他也依舊處在昏迷之中,不曾知曉她的到來。
第三天的天終於明了。辰時剛過,行郎們便執花瓶、香球、妝盒、裙箱、衣匣、百結等物,抬着花檐子到了東華門門口。依照常制,駙馬行仗抵達受賞后,官家還要在垂拱殿設宴九盞款待,並配以徽酋閣舞樂慶祝,但由於官家有恙,宮中禁止聚宴舞樂,樂官、歌伎、吹鼓手皆在宮門外等候。
玉安寅時起床梳妝,由梅妃親自為她打點。一個時辰后,菱花鏡中的新娘美若天仙,令梅妃難以相信這就是當年從萬春閣里領回的痴傻孤女。
時辰到,玉安披上銷金蓋頭,行仗就要出發了。正在這時,去太常寺辦事的許承佑匆忙跑進裏屋道:“公主,梅娘子,我剛剛從宣德樓當值的小黃門那裏聽說,高子泫高副指揮使……三天前被派去外地視察疏浚河道去了!”
梅妃頓時大驚,“那個小黃門在哪裏?本位要親自問話!”
“小的知道事關重大,就斗膽把他帶來了,就在霽月閣外候旨!”
傳進來小黃門,梅妃一問話,證實高子泫確實在三天前受命去了外地。“那高公子何時回來?”
“依例應在昨天未時前或今天辰時回宮報歸,不過至今仍舊沒有見到他的魚符。”
梅妃這才長長鬆了口氣,“他要做新郎官,自然來不及進宮了。”見喜婆聲聲催促,她轉身對笙平道,“時辰到了,扶公主上花轎吧!”於是,宮女們簇擁而上,攙扶着玉安上了轎子,笙平作為她近身侍女,上了她身後的一頂小轎,其餘小太監和宮女則步行跟隨。花轎先到福寧殿,玉安下轎伏在大門外拜了三拜,便又上了轎子向東華門去。陪同玉安出嫁沖喜的還有兩個奉命嫁給郎官的宮女。玉安的花轎出宮門后,她們的小轎也跟隨其後從側門出了宮。
許承佑跟隨玉安的日子,玉安准許他讀書並借他一些書,他通曉算經和天文曆法,處事更是沉着穩重,今後即便沒有玉安提攜也會有自己的前途。但他喜歡讀書,因此寧願跟在玉安身邊,玉安也有帶他下嫁的意思。只是趙禎吉凶未料,她便暫將他留在了霽月閣里等候消息。
行至內東門處,駙馬乘坐繪有塗金百子圖案的鞍轡和駿馬,手執金鞭,金頂彩帷、丹鳳朝陽的花轎一出宮門,升三檐傘、扇輿,皇家樂隊浩浩蕩蕩地奏樂開路。天氣寒冷,玉安坐在轎子內,心裏卻像着了火似的隱隱感到不安。子泫若是三天前被派去巡察,聖旨下來后高家便當迅速將他召回,何以這一切如此平靜?她越來越覺得自己中了別人的圈套。悄悄掀起頭巾,動了動身體,發現手腳沒有半點力氣。平日裏她的飲食茶水皆是笙平打點,而今日霽月閣來了許多外人,慌亂之中所飲用的水皆不是笙平送的。
她掀起轎簾向迎親的喜娘打聽道:“我們這是去哪裏?”
喜娘笑道:“公主真是會說笑!花轎自然是去駙馬的宅邸咯!”
“駙馬是誰?”
喜娘只差沒笑出聲來,“駙馬還能有誰,自然是曹家的公子咯!……”
喜娘喋喋不休,尖銳的聲音在玉安耳畔化成一片嗡嗡聲。她只覺得自己就像做噩夢時候一般,掉進了一個百丈深淵。沒有疼痛,沒有聲音,只有無窮無盡的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