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人生長恨(1)
第47章人生長恨(1)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已非。
這天上午,子泫剛剛回到汴京,便遇上幾個少時熟識的玩伴。雖然風塵僕僕,卻拗不過友人們一番熱忱,便下馬與他們來到御街南面最好的酒肆。近日疾病流行,酒肆里客人稀疏,小二因此伺候得格外周到。
時近中午,行仗、花轎、吹鼓手……偌大的迎親隊伍從樓下經過。子泫探頭看了一眼便笑道:“京城到底是京城,即使這種時節,街上的行人也摩肩接踵的。不過眼下天寒地凍,娶親倒真是件稀罕事!”
“那倒不是。”一人答,“前些日子也頗為冷清,今天是戶部尚書曹儀家裏辦喜事,不但派發米糧饅頭,運氣好的還能抽到金元寶呢!”
子泫知道曹儀前些年喪妻,只當他續弦,不禁蹙眉道:“防治疫病最忌諱人群簇擁,曹大人身為朝廷命官,怎麼挑在這個時候?”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友人笑道,“官家龍體有恙,曹家是奉皇命沖喜,這自然是越熱鬧越喜慶,巴不得普天同慶才好!”
“這曹家的喜事,和官家有什麼關係?”
“子泫兄離京幾日,自然沒有聽說。曹家的獨生兒子曹誦不知道撞了什麼大運,竟然娶到公主做了駙馬。”
子泫覺得自己像是從別國來的,一點兒也聽不明白。宮中適婚的公主除了玉安便是瓔珞,難道官家將瓔珞嫁給了曹誦?
“不知官家下嫁的是哪位公主?”子泫仍舊疑惑。
“自然是那位齊州治水有功,名滿京城的玉安公主了!”
子泫只覺得猶如一把利劍插進胸口般刺痛,他跑下酒樓,飛身上馬,一路飛奔到了曹家門口。曹家紅綢、燈籠高掛,院落內張燈結綵,賓客如流。
子泫匆匆擠進去,卻被迎賓的家丁攔住了。見他一路風塵,也未帶喜帖,家丁滿臉狐疑。
“這位公子姓甚名誰?在哪裏高就?”
子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娶親的是誰?迎娶的又是誰?”
家丁突受驚嚇,結巴道:“娶親的自然是我家少爺,迎娶的自然是當朝的玉安公主啊……”
子泫鬆開那家丁便向著裏面闖。家丁連忙招呼宅邸里的人道:“這人是來鬧事的,快攔住他,快通知老爺……”
子泫早顧不得周圍的一切,滿腦子只想着見到玉安。如果這是個誤會自然皆大歡喜,如果果真是她,他即使拚死也要殺出一條路把她從曹家帶走。這樣想着,他已經穿過賓客如雲的前廳向後室闖去。迎面有七八個舉着木棒的家丁衝過來。他拔劍迎戰,那些家丁哪裏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便被打得七零八落,眼看着就要走進曹家內院,頭頂上突然落下一張巨大的網,將他束在其中。
子泫幾番掙扎卻無法掙脫,抬頭便見到一張滿臉冷笑的臉。此人既不是曹儀,亦不是曹誦,着裝舉止像是曹家的管家。
“高大人,得罪了!少爺先前就說你功夫了得,幸虧小人留了這麼一手,要不今個兒曹家就要被你鬧得人仰馬翻了。”
“快放我出去!”子泫恨恨地盯着他,“玉安公主一定不是心甘情願地嫁給曹誦的。她一定是被你們設計的,你們就不怕她將你們統統殺頭嗎?”
“高大人多心了。這是不是心甘情願可不是你說了算,而是公主說了算的!你要怪就怪你爹爹,官家要賜婚他卻偏偏不要。若不是他食古不化,又怎麼會讓官家看到我們少爺待公主的一片真心呢?”
“我爹已經同意了我們的婚事,你休要胡說八道!”子泫猛地一掙扎,撕開了那網的一角。
“此刻公主和駙馬正在行禮,你若不信,前去觀禮便知。”說罷,他命人打開那張網。
管家一揮手,兩三個家丁便領着子泫向後院走去。依據慣例公主下嫁須另立公主宅邸,但婚事倉促,曹家便暫將宅邸后的一處幽靜小院辟出做公主宅。駙馬迎娶公主后,會將其引至內室更換服飾並重理妝容,隨即再與駙馬行合巹酒等婚俗。算起時辰此刻正在行撒帳合髻之儀。子泫被家丁引進後院的一個側門,從一牆之隔的窗戶中便可將一對身着婚裳的新人看得清清楚楚。
帳下一對新人舉案齊眉,恭謹而謙卑。曹誦臉上笑逐顏開,新娘仍披着蓋頭,看不清容貌和身形。趁着兩個家丁不留意,他倏然轉身飛奔進屋。儀官正高聲唱着撒帳祝詞並將五色同心花果向四方拋撒,見到從天而降的高子泫,大家的笑容都變得僵硬了。
“慢着!”子泫一聲高喝,“新郎官,禮已經成了,你何不揭開新娘蓋頭,讓大家都瞧一瞧新娘子?”
未及曹誦說話,贊官已經一臉肅色道:“公主貴為金枝玉葉,豈容如此輕薄?高大人還是出去喝酒吧!”
子泫冷笑道:“今日公主大喜,為何不見她的近身宮女笙平的影子?這不太奇怪了嗎?”
曹誦抖了抖衣袖笑道:“此次婚禮時間倉促,笙平姐姐留在宮裏收拾,晚幾日再搬來。”說完他轉向蓋頭下的新娘,脈脈一笑道,“公主與笙平主僕情深,我又怎麼忍心看她們分離呢?”
蓋頭下新娘點了點頭,子泫仍覺詫異,正要前去分辯清楚,卻見曹儀和子灃忽然從外面進來,子灃一把拉住他道:“子泫,不要胡鬧!”
子泫迷惑地抬頭,不敢相信子灃竟然也心安理得地出現在了這賓客的隊伍中。難道這一切,是高家和曹家聯合設局來拆散他們嗎?
他的目光一掃,見到外面似乎還來了許多朝中大臣。大家竊竊私語,紛紛看着熱鬧,其中甚至還有莫允賢。
子泫從未感到像如此這般的孤立無援。他臉色通紅,緩緩抬起頭正迎上了子灃痛楚的目光。子灃卻不預備向他解釋,拉着他便向門外走去。就在這一刻,子泫越來越相信一個事實:今日出嫁的確實是玉安。想到這裏,他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感到窒息,無邊無際的窒息,這萬里晴空下沒有一絲可供他呼吸的空氣。
出了曹家大門,子灃要向他解釋,他不肯聽,正要狠狠地甩開子灃的手,卻被子灃甩過來的一個巴掌打得暈頭轉向。
“子泫,”子灃走到跌倒在地的子泫跟前,痛心地搖搖頭道,“對不起子泫,你離京短短几日發生了許多事,我想公主和我們都中計了。這些日子大街上滿是流言飛語,我們也弄不清真假。可那日我在大街上聽說曹家要辦喜事,便將此事稟明爹爹,他也覺得不可思議。可這些天宮中后廷大門緊閉,他費盡周折也沒有見到太子……沒想到最後竟然是這個局面。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理清頭緒,但木已成舟,像你今天在曹家那樣鬧下去,文武百官俱在,他日他們定會彈劾你的!”
子泫的怒火幾乎要燃燒起來,憤然道:“太子為什麼不肯見爹爹?”
子灃眼底露出一抹憂慮道:“不知道。說是防治痘瘡。”
無邊無際的絕望籠罩着子泫原本清澈的眼睛,心中尚存的一線希望此刻已經完全破滅。這些年行走朝堂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場錯綜複雜的陰謀,在朝堂更迭之際,他和玉安就像跌入蛛網的兩隻飛蟲,不能掙扎也不能哭喊,只能束手等待命運的宰割。
日薄西山。曹家的賓客大都散去,宅邸外滿地的剪紙、彩繪和鞭炮的碎屑。空氣中氤氳着徹骨的寒氣,北風漸起,捲起這些碎末在半空裏翻飛。新房內,紅燭搖曳,銅鼎里炭火刺刺地燃燒。和田玉枕、吳越衣櫥,還有天竺的夜光杯,無一不華麗名貴。
玉安倚靠着紅羅帳的雕花象牙床,失去的力氣一點一滴回到身體裏。下了轎子后她雙腿癱軟,幾乎是被宮女架着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屋子。沒有拜堂,沒有曹誦,沒有見到曹家的任何一個人。
外面有人送水進來,笙平默默地接過來,卻不敢多看玉安一眼。玉安臉上那種無助而悲傷的神情令她心痛。
如果公主和她不是服用了軟骨散,定然會在行禮前將曹家鬧得天翻地覆。但暗處的敵人們似乎知道這點,故才使了計策。行禮后名分已成定局,此刻縱然有千張嘴也扭轉不了這個乾坤。
思慮再三,她還是決定將剛剛從底下小宮女那裏聽來的話告訴她。不論是好是壞,至少讓她得到一點子泫的消息。“聽說外面行禮的時候子泫少爺大鬧了一場,只是後來被他哥哥帶走了……”
“是嗎?”玉安眼瞼低垂,聲音細若蚊叫,“他以為堂上的新娘是我,一定很傷心,很絕望吧?”
“公主,你可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來啊?”
“傻事?”玉安幽幽地說,枕在床架上的頭仍舊有些昏沉,眼裏卻漸漸有了寒冷的光,“我若死了,豈不是稱了別人的心意?我要出去,我要去找他……”她的音調很輕。她掙扎着起身,腳下卻一軟,整個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依據常例,公主下嫁后與駙馬分宅而居,但新婚期內則由駙馬親臨公主宅邸同房。賓客散去后,笙平依照玉安的吩咐讓陪嫁的小宮女們出去吃酒,自己則在門外值守。玉兔東升,曹誦一身紅袍,帶着些許醉意來到。向笙平致意后,他轉身進門,接着便是新房的門吱呀合上的聲音。
笙平惴惴不安。此刻公主身上的迷藥尚未完全退去,萬一弄巧成拙,該如何是好?
裏屋紅燭搖曳,半晌沒有動靜。笙平不禁在窗戶上戳開一個小洞探看。只見曹誦拘謹地在床沿坐下,幾番遲疑後方才顫巍巍地揭開罩在玉安頭上的蓋頭。眼前的新娘雙眸如星辰閃閃,面龐如珍珠透明,只是,只是……他嚇得魂飛魄散,她手中握着那把皇后賞賜給她的短刀,竟然抵向了他的脖頸。
“公主……你……你這是……”曹誦緩緩舉起手,下意識地向後退着。他早知道她會大鬧一場,但待木已成舟她也必然不得不依,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她會選擇在新婚之夜殺了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