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蓬山已遠(1)
第45章蓬山已遠(1)
室邇人何處,花殘月又西。武陵期已負,巫峽夢終迷。
皇后驟死引起諸多猜測,趙禎更是極度悲傷。他傳令將她按皇后禮儀安葬,隨即又連下三道手諭,賞賜金、銀、銅、漆以及玉帛、綢緞若干。
喪禮在皇儀殿舉行。但按宮例會推舉一位品級高的娘子來主持後宮服喪事務,趙禎便任命苗、梅二妃共同處理。
這天的福寧殿裏,趙禎坐在龍椅上,眉頭緊鎖。尚未從悲傷中走出,朝中大臣的上疏又令他頭疼。許多大臣都認為皇后死前一直服用閻文應的義子閻士良監製的湯藥,死時又只有閻士良在場,各種干係,不可不查。
上疏者多是新派的人,多是想借閻士良牽出閻文應及其後台,以報石介一案之仇。可見敵對的雙方未必都是小人,也未必都是君子。
趙禎似越來越失望。
閻文應奉命去拿葯,寢宮裏只剩下父女兩個人。趙禎垂目道:“玉安,依你看,我該如何處理閻士良?”
“爹爹可駁回大臣們的奏章,同時以貪賄的罪名將閻士良逐出宮中。”
趙禎走到窗邊,見到窗外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禁感慨道:“眼下不罰閻士良不足以排除眾議,罰他師出無名,也必然牽連宰執等人。我曾經對范仲淹的改革寄予厚望,如今看來卻是事與願違。這朝堂之上無論是重用哪一派的人,這些人最後都會為了各自的權力和私利結成朋黨。我這些年先遣散太后遺臣,后削世家權力,最後卻又來了別家。”說罷,他深深嘆了口氣。
玉安知道他已心灰意冷。眼下朝中的權力結構已經異化,早已和改革初衷背道而馳。
一個范仲淹決定不了改革的方向;而一個趙禎,亦無法決定新政的結果。
只是官家一念動搖,朝廷便又要掀起三尺浪了。
“皇城司的人在四處都有眼線,夏竦貪財、奢靡、狡詐,難道我就不知道嗎?”官家背着手,背對着玉安問道,“玉安,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住他嗎?”
玉安思索着他的話。尚家和夏竦過從甚密,趙禎心知肚明。從上次玉安被誣為梅嶺海和尹曉蝶的私生女,再到皇后之死,也不難推出她心中對夏竦必有怨氣。他如今特別問她,用意何在?難道是考驗她?玉安的大腦飛速地轉動着。夏竦為人貪婪陰險,卻好學勤讀,知人善任,農耕、建築、外交、軍事都有建樹。這樣一個複雜的人物,不易被人掌控,總能保持自己的獨立氣節。依據目前情形,趙禎不會再繼續支持新派,全力保住夏竦等人,必定是用於他即將佈置的新棋局。
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是趙禎即將興立儲君的徵兆。
玉安不得不佩服眼前天子深沉的心思。從她兩年前走近他的身邊,大事上他的決定便鮮有意氣用事。那麼此刻他考的不是她的才智,而是她的氣度了。
“玉安猜想,比起小私德,爹爹或許更看重大才情。”
趙禎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傷感卻欣慰的笑容。這時,小林子在殿外傳話道:“官家,參知政事高珏高大人奉旨求見!”
趙禎不疾不徐地說了聲“宣”,隨即轉向玉安道:“皇后仙逝,我方覺人事無常。高家世代忠良,高子泫也年輕有為。我虧欠了你十幾年,成全你的姻緣,或許算是我對你唯一的補償。只是帝王家的姻連從來不只是男歡女愛,他日你成為高家的兒媳婦后,一定要心繫百姓和江山,莫負趙家祖宗基業!
“祈鑒其人膽識、才華皆非我所能及。江山到了他的手裏,或許能夠扭轉乾坤,開闢盛世。然而他倔犟剛烈,受不得委屈,我亦擔心他逞一時意氣而斷送了社稷福祉。我磨鍊了他十幾年卻仍舊無法放下心來,所以打算分授你和高珏半卷密旨,待我百年後他若行差踏錯,你們亦可匡扶約束!”
趙禎為政如水,祈鑒為政似火。火如果熊熊燃燒,能破壞掉一切,可如果火變成了水,則又失去了它的熱度。這些年來趙禎對祈鑒的態度一直那麼矛盾,苛責他,鍛造他,欣賞他又提防他。他大約如今才明白他的矛盾與糾結是命中注定的,一開始便沒有止期。
更令玉安意外的是,為了她的幸福,他竟然以賜予高家殊榮作為她的陪嫁。要讓不可一世的帝王為了她與高珏“談判”,玉安鼻子一酸,眼角便泛起了淚光。
趙禎垂目瞥她一眼后微微一笑,指着身旁的棋盤說:“玉安,等你將來嫁到高家,就要自己來鋪展自己人生的棋局了。我知道,從坐上這龍椅那一刻起,就註定我成不了一個合格的父親,但讓你幸福卻是我一直盼望的事。”
第二日早朝,趙禎便下令范仲淹、富弼撤回各地按察使,這對於革新是一個重大的不利信號。可舊派還沒來得及慶祝,趙禎也革削去幾人實權,代以品級更高的虛職。
閻士良勾當內東門時貪污的老賬被翻了出來,財物充公,其人發配邊疆。閻文應見勢不妙,立即到趙禎面前哭訴自己養子不查之過,趙禎便削了他的品級,暫將他送到福寧殿的大門當值思過。
查到這裏,趙禎便再無進一步的動作了。
一切不過是幾天內的事。大臣們還沒有弄清官家的用意,朝中形勢就已經天翻地覆。而祈鑒亦倍感憂慮,他先前倚重的一些大臣亦在這場政治風波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不過未及他評估自己面臨的被動局面,祈鈞便主動請旨到宋夏邊關督促修築城池。這一去一年半載難回,對他不再有任何威脅。
立冬這天,趙禎終於頒詔冊立祈鑒為太子,立參知政事、工部侍郎賈昌朝之女為太子妃,春后完婚。儲君之位終於落定,文武大臣齊聚大慶殿朝賀,京城亦同慶三日。
立為太子后,祈鑒須從雍王府搬往東宮。搬遷完畢這天,他再次騎馬經過梅宅時,見到梅家大門仍舊緊閉。連日沉默的他終於忍不住問小春子,“梅家這是怎麼了?”
小春子搖頭道:“我聽說漱雪姑娘前些天替街頭一個乞丐看病,不料那乞丐得的卻是傳染病。小乞丐死了后,她擔心自己也染病,便閉門在家隔離。”
祈鑒的眉頭蹙緊,“什麼傳染病讓治病的人都草木皆兵?”
小春子道:“有傳言說是痘症,梅醫官的妾室和家丁丫鬟都被漱雪姑娘打發回家暫避了。”
痘症在民間被視為絕症,傳染性極強,能否活命全靠天意,漱雪接觸過病人後謹慎小心亦不足為奇。只是……
“整個宅子的人都走光了,萬一有個好歹,誰來照顧她?”他悶聲問。
“聽說蘅冰姑娘不肯離去,一直守在她身邊。”
祈鑒長長鬆了口氣,“派人留意梅家的動靜,隨時向我報告。此外城中有痘瘡之症非同小可,你速去通知開封府尹和醫館的人!”說罷便策馬揚鞭,向著宮廷的方向飛奔而去。
剛回到太子宮他便聽說官家身體突然又不好了,連忙去福寧殿探望。剛剛進入內宮裏的小道便見曹誦迎面而來。祈鑒本想徑直前行,卻被曹誦攔住了去路。
“太子殿下一向可好?在下還沒來得及當面道聲恭喜呢!”曹誦笑道,眼中卻似有心事。
祈鑒笑道:“曹藝學如今是圖畫院炙手可熱的人物,又是六哥兒的表兄,我該向你道喜才是。”
曹誦搖頭道:“這些對我說來都不重要。曹某平生所願不過是與心上人白首不離,可惜這個願望也將終成泡影。”
祈鑒知道他說的是玉安,卻不願主動提起,道:“曹藝學何出此言?”
曹誦道:“前些日子官家曾屢番傳我問話,我從閻都知那裏得知這正是因為官家有意為玉安公主挑選駙馬。可是不久前高子泫和梅家解除了婚約,至此官家便再沒有傳過我,不知官家是否又有別的打算了?”
祈鑒倒並不意外,笑道:“天下出身名門、才貌雙全的女子多得是,曹藝學又何必獨戀一枝?”
曹誦見祈鑒屢番敷衍他,懷疑而氣惱地看着他道:“殿下曾經答應幫助曹某,難道已經忘了嗎?”
祈鑒搖頭,“我自是沒忘。只是我曾親眼目睹玉安和高子泫兩心相許,別說你我,就算是官家也分不開他們的。曹藝學還是另做打算吧!”
說完,他拱手示禮便匆匆辭別曹誦而去。曹誦站在原地,氣極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的對話一字不差地落到在亭閣后散步的閔淑儀和瓔珞耳里。
祈鑒行至福寧殿門外,和福寧殿跑出來的內侍撞了個滿懷。一經詢問方知官家從上午開始便發熱、噁心、出疹,經過一夜的診斷,醫官們最終確診趙禎的病症為痘瘡。
城裏和宮中先後發現病例,是天花傳播的前兆,趁着意識尚且清醒,趙禎連頒敕令,皇城、里城、外城各門限制出入,京城官員縮短公務時間,全城停開集市貿易,所有人都要齋戒沐浴,防止疫病流行。
天花來勢洶洶。苗妃和梅妃共同執掌皇后璽綬,下令關閉宮門,禁止宮人隨意走動並派發消毒用具。宮裏上下事務有條不紊,但最大的問題卻是福寧殿當差的人手不夠。趙禎病重,需要的宮人比平時多,但其他殿閣的宮女太監都將痘瘡視為洪水猛獸,若下旨強令倒不難,但如此心不甘情不願,自然也做不好伺候人的事。
情急之下,梅妃只好聽從程院使的建議,將熟悉趙禎飲食起居的閻文應調回君側,同時擬從妃嬪中選取兩三人伺候。
曹妃幼年得過痘症,醫官院的醫官都知曉此事,閔淑儀亦稱自己入宮前得過痘症,醫官院亦許可她和曹妃一起照顧趙禎。此外兵部員外郎、知諫院的王素曾經得過痘瘡並被峨嵋神醫治好,亦自請照料官家。
趙禎的病情極不穩定,到了第三天,天花引發併發症,紅疹遍佈全身不說,發熱也越加厲害,甚至幾度昏厥。程院使不得不和閔淑儀、曹妃二人商議,為病情的各種走向謀算。
閻文應道:“我聽說這痘症乃是沾染邪物所致。民間或官宦人家若有人得了這病,後人中有定下婚約的便行嫁娶沖喜。眼下太子、荊王和玉安公主都議過婚,何不也用這辦法試一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