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所謂伊人(1)
第39章所謂伊人(1)
悄悄深夜語,悠悠寒月輝。誰雲少年別,流淚各沾衣。
府衙西邊有一個幾十畝寬的湖,湖裏盡植蓮荷。祈鑒向湖邊走去,漱雪也跟了上去。烏雲出月,倒映在粼粼的水波里,湖邊呈現出一片金色。渡口橫着一隻小小的烏篷船,祈鑒邁步上去後轉身向著漱雪伸出了扇子,漱雪輕扶住扇柄,輕身一躍便跳上了小船。
祈鑒打開繩索,小船順着微風,慢悠悠地向著湖的遠處飄去。可是夜晚就像一劑令人麻醉的葯,讓人忘記所有的成規。篷中相對坐下,祈鑒仰頭望着天上明月,笑道:“我記得蘅冰曾經說過,有人見了天空皓月和湖中舟船后感嘆月光雖好卻失之遙遙,不如湖中舟楫熱鬧。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你還這麼想嗎?”
漱雪一愣,片刻后才模糊記起他所說的是寶元年間她在中秋宮宴那日說過的話。沒想到他記性竟然這麼好。
漱雪亦向那一輪明月望去,搖頭道:“現在不了。如果可以擁有皎潔的月光,我寧願不要這地面的熱鬧。”
篷中陳設簡陋,只有一張舊木桌和兩條長椅。祈鑒將酒放在桌上,挽起衣袖,竟然走到船頭划起槳來。雙槳激起陣陣水花,捲起荷塘里的水藻和荷葉的氣息。小船漸漸穿破清涼而稀薄的空氣,駛進細密的蘆葦盪和荷葉叢,水道也越來越逼仄,甚至可以聽到荷葉蓋摩挲烏篷的聲音。小船搖搖晃晃了一段路程,在荷花盪中央停下了。
這裏是荷花中央一片水塘大小的空地。放眼望去是一片翠綠荷葉,紅白荷花掩映其中。祈鑒從篷內的桌上提來那壇酒,在船頭坐下。
祈鑒舉起酒罈方才憶起沒有酒杯酒碗。他環顧四周后欣然一笑,從身後採擷兩瓣荷葉捲曲成酒杯,一盞留着,一盞遞到漱雪手中。漱雪捧着手心精緻而別出心裁的“酒杯”,不禁驚訝地笑了。夜晚、美酒,和一個青年男子獨處,在漱雪的生命里都是第一次。但連日來鬱積的情緒使她就像一個窒息的人渴望新鮮空氣,早顧不得別的。
“雍王殿下,此情此景,你在想什麼?”她朗聲問他。
祈鑒轉頭看她,眼波清澈,一襲青衣便裝也使她顯得簡單自然。“不要叫我雍王殿下,就叫我祈鑒吧!”他說著,又舉起那壇酒,給漱雪的荷葉盅里斟滿一杯。
“你的心情一定很壞。痛痛快快地喝下幾杯,將煩惱都拋諸腦後吧!”他抬頭看見漱雪的眼裏有着疑惑,以為她在防備他,便又道,“放心喝吧,我不會動你的念頭。”
認識祈鑒的人都知道他極善自律,他的話自然不假。只是漱雪卻並沒有像他想像那樣變得輕鬆,她怔怔看着他片刻后,匆忙把目光避開,氣氛似乎反而尷尬了。
“今後你打算怎麼辦?”祈鑒微微起身,單膝蹲在船舷,音調裏帶着一絲關切。
“我想成全他們。”漱雪側臉看他,“我和子泫一起長大,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他,也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好夫婿。即使知道他和玉安公主的事,我也只當那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個岔口,兜轉之後就會回來。沒想到我錯了,他並不是走上了岔路,而只是走上了他自己的路。”說罷,漱雪拂袖將荷葉里的那盅酒一飲而盡。
“那你的路呢?你就沒有想過以後的生活?難道你真的願意像天上的月亮,光亮卻孤單地活着嗎?如果解除婚約,你的名譽會受到影響,這對你而言是無辜的傷害。”
漱雪伸出手去,一束月光便照耀到她的手心。“其實天上的月亮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孤單,它有着很大很大的世界。”她仰頭看祈鑒,嘴角露出一絲坦率的笑容,“或許我以後可以好好照顧梅家,繼續學習醫術,那樣的生活也未必就比我嫁給子泫差很多,對不對?”
祈鑒聽罷並不說話,只仰頭喝酒。半壇酒下肚,原本束縛的思緒漸漸打散了。“你需要一個依靠,不過卻不應該是高子泫,他配不上你。”扔開酒罈,他斬釘截鐵地說,“你值得更好的。”
“會有嗎?”漱雪凄然一笑。
祈鑒確定地點了點頭,“當然會。我若是世間的那些男人,一定會感激高子泫喜歡的不是你。”
一句“我若是世間的那些男人”令漱雪的面龐頃刻飛紅。不過,難道他與世間的那些男人有什麼不同嗎?
正當她恍惚時,不知從哪裏跳出一隻青蛙,漱雪失聲驚叫,祈鑒慌忙扔開兩隻槳過來拉她。她雖沒有跌倒,兩隻槳卻倏地滑落,在水面留下的幾個水圈兒。
“怎麼辦?”漱雪掩口驚呼,“我們沒辦法回到岸邊了!”
祈鑒枕着手,悠閑地向著船頭一靠。終於見到沉穩的梅家大小姐驚慌失措的模樣,他心裏得意極了。“沒有辦法,只有待到天亮,等附近的農人來救命咯!”他漫不經心地攤攤手。
漱雪沿着船舷張望了一番,又用荷葉梗試探了一下水深,發現撈槳和涉水都無望,便泄氣地蜷坐回船艙內。漫漫長夜該如何度過呢?她有些沮喪地看着祈鑒。祈鑒卻絲毫不擔心,頭一偏,又分別為她和自己斟滿了兩杯酒。烏雲四散,月亮升到了空中,小船四周的水塘和荷葉都沐浴着銀白色的月光,影影綽綽,似有一番仙境般的朦朧。
“你在想什麼?”漱雪看着他問。
祈鑒放下酒罈,語氣沉鬱而平靜,“我想到了張若虛的兩句詩: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這樣抒情的詩,實在和一向冷靜果斷的他不相稱。祈鑒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常,頓了頓正要岔開話題,漱雪卻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祈鑒,除了苗妃和福康公主,你還有過別的在乎的人嗎?”
祈鑒仿若被閃電擊中般,提着酒罈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那位女子的身影如一抹彩虹在腦海晃過,他的眼裏頓時閃耀着一絲亮光。但那道光轉瞬即逝,隨後又是慣常的淡漠。他轉身將那酒罈按到水裏,湖水便咕咚咕咚裝滿了空空的酒罈。祈鑒的手突然抬起,酒罈咚的一聲便沉入了湖底。
“心若因為盛滿東西而變得沉重,放手就是最好的解脫。”他拍了拍手上的水珠。
漱雪震驚地看着他輕描淡寫的神情,“若是不能放手呢?”
“那就牢牢握住,死也不放開。”祈鑒的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山水水,無比認真地說,“這世界上於我而言,不能放手的東西只有一樣。握住了它,別的就都不重要了。”
烏雲遮月,四周突然暗了下來,漱雪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祈鑒見狀便起身在篷內找來一盞油燈,幾次欲用火摺子點燃,卻都被風吹滅了。漱雪走過來,背對着船頭,雙手攏着那半盞油燈,火苗很快跳躍起來。驚訝於她的聰明,祈鑒抬眼看她,卻在這一片火光中看到一張舉世無雙的美麗面龐,柔軟的髮絲輕輕垂下,淡淡娥眉點綴在明凈的眼眸上,櫻紅的嘴唇如彎彎的月亮……
留意到他的目光,漱雪抬眼看他,他的目光灼熱,如同手中的火石,所到之處皆燃成灰燼,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漱雪悄無痕迹地後退一步,伸手抵着額頭望一眼天空說:“像是要下雨了!”
祈鑒的目光仍在她身上,燭光也映紅了他的臉。頓了頓,他說:“那就進船艙來吧!”
他說這話時,雨點已經落下來了。漱雪走進船艙將油燈放下,任憑火苗在風中忽明忽滅。和祈鑒相對而坐,她卻不敢看他。跟他出來本就有些突兀,卻又碰上了這樣的鬼天氣,一切都太糟糕。此刻她只盼着雨快停,天快明。偏偏天不遂人願,風聲越來越急,烏篷船被吹得東倒西歪,在荷塘中央轉起圈兒來。祈鑒頭上的竹篷破了個洞,吧嗒吧嗒漏水。他卻不躲不避,任那雨水淋濕了他一身。許久后漱雪終於咬咬牙說:“你也坐過來吧!”
祈鑒的表情有片刻的停頓,似在體味她的情緒。踟躕后他起身走過來,與她坐在同一張板凳上,兩人之間便只有一隻衣袖的距離。冷風灌進來,兩人的衣襟都被風吹得鼓鼓的。見漱雪抱緊了雙臂,祈鑒褪下披風將她裹緊,雙手環繞過她的雙肩時,兩人的氣息皆在彼此間縈繞。
祈鑒的目光落在她的耳垂上,陡然想起什麼,雙手縮回來,從懷裏掏出一隻銀白色的珍珠耳墜。
漱雪錯愕地看着他。這是她當日忘記從轎子上帶走的那隻耳墜,沒想到他竟然碰巧帶在身上。恍惚中,祈鑒已經輕輕將那隻耳墜放在她手中,溫暖的指尖在她掌心留下一絲縹緲的熱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