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但為君故
第38章但為君故
新歲芳梅樹,繁花四面同。春風吹漸落,一夜幾枝空。
馬在黃員外的家門口停下。說明來意后,祈鑒和漱雪受到了黃家人的盛情迎接。黃家的藏書閣比梅家的還要大,書也更全。漱雪一進屋便驚喜地舉燈登上那個矮矮的小木梯查閱書籍。祈鑒來回踱了幾步后,覺得百無聊賴,便背對着木梯,道:“你只管看吧,我在外面等你。”
黃員外家的梨花釀可謂民間一絕,祈鑒和他們在院落里推杯換盞,聊些家鄉事。黃員外有百畝良田,這在整個大宋朝卻並不稀奇。但從他的賦稅推算出他的收成,卻比祈鑒所掌握的數據要高出很多。
祈鑒興緻勃勃地問起緣故,方知黃家和佃戶的租約和別處有所不同。別處是僱農種地,每年和東家三七或是四六分成,僱農變換得也較為頻繁;而黃家的,卻仔細丈量田土,並按照土質分為若干等分別定價,他家田地的租期通常較長,是無論豐年或荒年都向佃戶收取定額的糧食或租金。待到歸還田土時再重新丈量田土並評估土質,調整租金。
“這倒是個好辦法。”祈鑒沉思后贊道,“固定的租金能使佃戶更積極地種地,而較長的租期也有利於他們經營土地的土質,這事說小了對雙方有利,說大了則是利國利民。怪不得黃員外比別家經營得好。待我回京后必定將這件事上奏朝廷,在整個大宋朝推廣。”
突然想到這個辦法,祈鑒心裏一陣狂喜。因為這種做法除了會增加全國農作物的收成,還有一樣沒有說出的好處,那便是它能使朝廷掌握準確的田地數量,將豪強大戶瞞報的土地清算出來,增加賦稅,充盈國庫。
聽到他的讚歎后,黃員外很受用地笑了,卻又搖了搖手,謙遜地說:“不足道哉!也有農戶怨聲載道,說是荒年的時候卻要定期交租,難以負擔。”
靈感之閘一旦打開,所有困難對於祈鑒都不再是問題,“這並不是難事。天災的風險不是單家單戶就能解決的,須倚重朝廷之力。他日若在各地設有官倉,一部分向百姓買糧,一部分讓百姓存糧,待到荒年時,百姓便可以從官府領回存糧的雙倍。這樣不但能防止奸商哄抬物價,也能防止百姓們豐年奢侈浪費,斷了後路。”
除了農桑,祈鑒和黃員外又說了些天文地理八卦算經,天南海北地閑話着。他的神經亦關注着藏書閣的方向。但月上九霄,卻仍舊沒聽到漱雪的聲音。祈鑒終於忍不住起身去找她了。
藏書閣外的燈亮着,內里卻一片昏暗。他行至樓梯口,樓上卻沒有半點動靜。他疑惑地向上張望一番,亦找尋不到燈光的方向。他的心咯噔一下,連忙將木梯放回原位,匆匆爬上樓去。
當他探出頭時,漱雪便落入了他的眼帘。她沒有筆直站着或是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窗欞蜷坐在地上,藉著清亮的月光翻看一本破舊的牛皮書。這本書是前朝一個精通煉丹之術的太監所着,早已失傳,卻不料這齊州小地竟然有人珍藏着。
祈鑒突然有些莫名的感動。
漱雪驀然抬頭,見到他,亦無平常的拘謹和距離,歡喜地笑道:“我大概猜到公主的病因了!”
回到州府時,四野已經昏黑,唯子泫的房內仍舊燈火通明。笙平正在燒水,子泫則坐在玉安床邊,用熱毛巾小心翼翼地為玉安拭去額頭的汗珠。
“玉安,”他輕輕吻着她滾燙的手背,“就算是為了我,你也要快些醒來。你曾經答應過我,以後都不會再讓我為你而難過,不會再與我分開……”
門吱呀被推開,漱雪飛快地走到笙平的身邊,急切地問道:“公主中過美人果的毒是嗎?”
笙平懵懂地點了點頭,“那是寶康公主的惡作劇,公主的性命差一點兒就保不住了!”
漱雪道:“那就好說了。美人果雖然毒性很重,藥性卻很穩定。”她走到玉安跟前為她診脈后問道,“公主還中過其他毒嗎?”
笙平搖搖頭。
這次的事故使漱雪謹慎起來。再次把脈后,她沉默不語,又診斷了第三次。眾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結果,蘅冰最先沉不住氣,問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漱雪道:“公主脈象低沉而虛弱,這正是沉在血脈里的美人果毒被引發后的癥狀。可不知道為何,除了沉脈外,我似乎還把到了遲脈。公主的癥狀似寒氣凝滯,陽氣虛損,和這若有如無的遲脈似乎大有關聯。”
“這是否和公主的心痛病有關?”笙平忙問道。
這是笙平第二次提起心痛病了。漱雪上次雖認為它和玉安的癥狀無關,但這次又加入了美人果毒,她卻不得不留心了。可仔細診斷後她仍舊不能確定,只能說:“我先開個溫和的方子試試。如果沒有起色,就要另想辦法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患瘟疫的病患也漸漸好轉,同時玉安病倒的消息不脛而走。不過這時這個消息已經不會給百姓帶來恐慌,相反,大家得知公主因試藥而生病,更覺感恩戴德,甚至自發在寺廟設壇為她祈福。
只是玉安服了漱雪開的藥方不但未見任何起色,病情卻更加嚴重了。醫官們都束手無策,只懇求祈鑒早些向官家急報並安排後事。
一聽了這話,笙平立即哭倒在地。而子泫已經面如死灰,死死地抱住玉安的頭,不吃不喝不動也不說話。
“子泫,”漱雪走到子泫的身旁,淚水便無法遏制地落下來,“對不起,是我勸說她去試藥的,你要是難過就殺了我吧!”
子泫緩緩回過頭,看着她淚水漣漣,搖了搖頭道:“你不要責怪自己,這是天意。玉安也不會怪你的,比這更壞的事她都原諒了,就更不會怪你的無心之失……她若死了,我就到九泉之下陪她,碧落黃泉,我都不會再和她分離……”
他的一番話令漱雪幾乎心碎。她瘋狂地搖着頭,醫者的良心、女孩兒的自尊心,都不容許她這樣眼睜睜地看着玉安死去,“子泫,請你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治好她!我不要她死,我一定要把她完完整整地還給你!”
子泫迎上她噙着眼淚的眸子,起身將玉安交予她。
“你再仔細想想,公主有沒有什麼隱疾?是不是對什麼東西過敏?”漱雪問笙平,這次的輕率讓漱雪吃夠了教訓,這兩天她亦變得更加謹慎小心。
笙平搖搖頭,“據我所知,除了心痛病,公主沒什麼隱疾,除了美人果,也沒有中過別的毒……”
聽到她們的對話,子泫的思緒猛然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上午。那次他和玉安第一次吵架。
“確有人在瓔珞送來的參湯里放了美人果,不過被我看破了。我便吃了和美人果差不多癥狀,卻不會傷我性命的紫蠶花,遂了所有人的心意罷了。”
子泫恍然大悟。他給了漱雪一個眼神,她便跟隨他走到外面。
“紫蠶花,是紫蠶花。”他壓低了聲音。
漱雪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紫蠶花她在一本介紹偏方的醫書里見到過,性狀詭異,遇寒變寒,遇熱變熱,配以一定輔葯后癥狀和美人果類似,且沉積體內難以驅除。可是這屬於旁門左道的葯,宮裏是絕對沒有的,玉安怎麼會中這種毒?子泫不再深說,但知道了病因所在,漱雪回房重新望聞問切后,已經可以對症下藥。因為不放心笙平掌握的火候,她便跟着笙平去了廚房。漱雪剛剛一出門,蘅冰便跟了上去,擋在了她的面前。
“姐姐,你知道你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嗎?美人果、紫蠶花,再加上子泫哥哥的吞吞吐吐,這一切都與六年前玉安公主中毒之事有關。她那時便能想到用那樣的招數來對付寶康公主,心機如此之深,如果你救醒了她,她一定會恩將仇報的!”
漱雪蹙眉,“你偷聽我和子泫說話?”
蘅冰也不掩飾,“我見子泫哥哥神神秘秘的,便覺得裏面有文章。”
漱雪沒有責怪她,只道:“至少這次治水過程中我所認識的玉安公主,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何況這次本就是我太急於求成,未行診斷便讓她試藥,我必須負責到底。”
“姐姐只想着懸壺濟世,有沒有想過她害死了爹,還要搶走子泫哥哥,你怎麼可以……”
漱雪陡然變了臉色,“我早和你說過,爹爹不是她害死的,那是他的命。”
“不!”蘅冰大聲喊,“你認命,我不認命!爹爹的仇我非報不可!”
“啪!”漱雪的巴掌落到蘅冰的臉上。捂住火辣辣的面龐,蘅冰難以置信地看着漱雪。漱雪卻並沒有因為這一巴掌而愧疚,此刻她的眼睛裏儘是怒氣。
“爹爹的仇該記在誰那裏?是誰害得他啞口無言投湖自盡的?我一直希望你能夠真心悔過,沒想到你竟然執迷不悟!”說完她便匆匆下了台階,向著廚房的方向走去。
蘅冰站在廊下,夕陽的金光落在她的頭髮上,使她的面容看起來模模糊糊的。
許久后,蘅冰才離開,卻見雍王府上的一個侍衛從外面匆匆而來。她頓時心生疑竇,問道:“這位哥哥遠道而來,莫非京城有急事?”
來人見是蘅冰,便也沒了防備,道:“梅二姑娘有所不知,宮裏頭出了大事!皇后給五皇子下了痴獃葯,又打傷了官家,中書省的大人便聯名上書要求廢了皇后,小的離京時宮裏已經在擬定廢后的詔書了!”
蘅冰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道:“尚美人現在怎麼樣了?”
侍衛道:“皇后被禁足,官家已經下令將五皇子送回尚美人的金華殿了。”
蘅冰心裏有了數。祈鑒和祈鈞若此刻快馬回京,皇后的案子就會再添枝節。為今之計只有先瞞着拖住他們,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指了指西邊的廂房道:“可不巧了,雍王和荊王都出城去了,明天才能回來。小哥哥奔勞一天,先去廂房休息,明早再稟告雍王吧!”侍衛聽她說得有理,辭別後便匆匆離去。
蘅冰的目光躍過雕梁畫柱,只見西天殘陽如血。
“尚明珠,除掉了楊美人,又除掉了皇后,今後我再也不會受你要挾。你欠我的,我會找你慢慢討回來的!”
玉安服藥后,體熱漸漸退去,氣息也逐漸變得均勻,子時前後終於睜開了眼睛。轉頭看着伏在床頭睡着的子泫,她緩緩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子泫一顫,從淺睡中醒了過來,抓住她的手,呼喊着她的名字,“玉安!玉安!”
見玉安一雙烏溜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子泫瘋狂般地抱住她,熾熱的體溫彷彿要將她烤化,“玉安,我警告你,今生今世這是最後一次!你若再敢這麼折磨我,上天入地我永世不會原諒你!”
玉安的下頜抵在他的肩上,虛弱地說:“子泫,我好餓……”
笙平立刻歡天喜地向廚房跑去,其他人得知消息后很快紛紛趕了過來。隔着窗戶,玉安斜倚在床頭,子泫正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她吃粥。
窗外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漱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辛酸卻又欣慰的笑容。
烏雲遮月。漱雪輾轉無法入睡,起身來到院落中的石階坐下。透過層層暗色,子泫房裏的燈還亮着。生離死別之後,他們的十指必將扣得更緊,分也分不開了。
當玉安徘徊在生死邊緣時,她似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子泫的心碎。那一刻,在他的心中,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在男女愛情的國度里永遠都只有兩個人。
對面的牆上花影搖動,竟然出現了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
不,怎麼會想到他?一定是幻覺。漱雪揉了揉眼睛,人影果然消失了。可是那天晚上曠野上的風卻彷彿從四面八方吹來,一直吹到她心裏去。
人影再次出現在對面的牆上。漱雪揉揉眼睛,這次人影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停在了那裏。轉頭一看,祈鑒站在不遠處的拐角,手裏的桂花酒正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你也睡不着吧?不如一起喝杯酒。”暗影遮住他的臉,辨不清他的表情。
漱雪有些驚訝地站起來,他已經慢慢地走到她的身邊。心情煩悶,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抬頭便問他,“就在這裏喝?”
她的爽快顯然超出了祈鑒的預料。他神秘地一笑道:“跟我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