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山如畫
第31章江山如畫
汝從何方來,笑齒粲如玉。探懷出新詩,秀語奪山綠。
夏至剛至,汛期便到來了。這一年天氣潮濕,各地連天下雨,黃河、淮河水位暴漲,洪水沖毀了無數農田和莊稼,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
各地發生的洪災中,損失最嚴重的莫過於黃河漫溢決口,造成下游千里良田顆粒無收,急需朝廷撥款修堤賑災。而新政伊始,財政尚未有明顯起色,遼夏歲幣不減反增,朝廷財政出現空前的危機。趙禎連天在文德殿與諸臣商議治水對策。
朝中一派主張將流民遷至臨近州縣並募集青壯年入伍以穩定時局。但祈鑒等人則認為募兵之策早已顯露弊端,即使不廢亦不可再倚重之。有宋以來推恩皇親貴戚無數,這些人在地方上兼并土地,米糧充足,朝廷可向他們借錢糧賑災。
誰都知道這段黃河附近的豪強大都有着深厚的朝廷背景,得罪了他們極容易惹禍上身,文武大臣都噤聲了。
朝中沒有定論,但災情卻日益嚴重。思慮再三,趙禎最終採納了祈鑒的建議,並任命他為欽差前往災區最重的齊州治水。
大宋朝全民倡儉,宮廷以身作則,也吃緊了用度,這個夏天舉國上下都感到難挨。
這段時間裏,瓔珞因“罹患重疾”而回到清景殿療養;尚美人在金華殿待產。霽月閣因墨蘭種植了一大片湘妃竹,又將溪流一分為二,故當外面酷暑難耐,蔚涼亭卻獨得清涼。整個夏天,玉安除了朔望日陪皇后在齋室念經,都在這裏讀書、下棋、品茶。
耳畔蟬聲聒噪,亭下水聲潺潺,玉安靜靜地翻閱着最新官刻本的《戰國策》。如今官府刻書經驗漸漸豐富,技術也因獎勵革新的舉措而越加純熟,《千字文》、《三字經》、《論語》、《孟子》等書籍經國子監審校註釋后,權威版本流向了千家萬戶。
正當她看得入神,笙平忽然前來稟報道:“公主,梅娘子來了。”
玉安合上書出亭相迎。算上上次受傷,這是梅妃第二次來霽月閣看她。寒暄一番后,梅妃便說明了來意。原來趙禎擬將祈鈞也派去齊州治水,梅妃心裏沒底,便來向玉安問個對策。
梅妃道:“聽說地方官員和豪強大戶各顧各的,都不肯拿出錢糧。祈鑒便請旨調動了齊州一帶的廂軍威懾地方財閥。可是傳旨的人前腳剛走,官家就傳召了祈鈞,說是他不能在京城閑着,也應當到前方見識見識。”
玉安沉吟片刻道:“只管放心讓四哥哥去吧!這是皇命,推辭就是抗旨。”
梅妃嘆了口氣,“這就是我最為難的地方。我不圖祈鈞建功立業,只希望他平安度日。他若一直待在京城,即便無功也可以安心做他的荊王。可是到了齊州那個災民遍野的地方,萬一惹下禍事,豈不是得不償失。”
玉安立刻會意了,微微一笑道:“梅娘子儘管放心,四哥哥定會平安回來的。”
“為何?”
“爹爹以‘仁’安天下,最怕大動干戈。災情嚴峻,他不得不派雷厲風行的祈鑒前去。可安撫功臣權貴是大宋的國策,祈鑒一旦用武,雖然解決了一時的問題,卻會傷害功臣權貴和朝廷之間的信任,日後要再想從朝臣手裏收回權力也就沒那麼容易了。因此他又派了祈鈞去制約祈鑒,不讓他肆意用兵。”
梅妃疑惑道:“祈鈞既無兵權亦無要職,如何制衡祈鑒?”
“這恰是爹爹的高明之處。祈鈞雖手無寸兵,但若祈鑒不聽他的建議,一旦有了閃失,爹爹便可以褒獎祈鈞、懲罰祈鑒。以祈鑒的聰明,必然能意識到這點。”
見梅妃愁眉已展,玉安便沒再繼續說下去。
玉安知道趙禎已經意識到大宋的太極拳政策不足以解決問題,他需要新的思維模式,卻又不敢放手一搏。他對祈鑒的態度恰如對朝中新政大臣的態度一樣,一揚一抑,一放一收,倚重卻不盡信。
說起來,這太平盛世倒像是一個容不得英雄壯志的時代。
三天後祈鈞便帶着隨行十餘人趕赴齊州。
曹昭媛因上次受到衝撞,腹中的麟兒常有胎動,似有早產的跡象。七月中旬,尚美人生下了一個六斤重的皇子,趙禎正欲為之解禁,卻從金華殿內侍那裏得知她暗中使用催產葯的事。雖然尚美人聲稱自己是冤枉的,但趙禎仍難消怒氣,令人將剛剛誕生的五皇子昭兒交給皇后撫養。
齊州很快來了祈鑒的奏報,要求國庫多撥賑災糧款。趙禎頓時氣惱萬分。派他去齊州就是因為他承諾能向當地豪強借錢,如果朝廷能拿出足夠的錢財賑災,還派他去作甚?
這恰恰是祈鑒打的算盤。既然趙禎派祈鈞去制約他,他便先來討錢,要的就是官家這雷霆一怒。趙禎一怒之下將他撤回,水患仍舊無法解決,再派他前去時他便能得到更多的主動權;而如果趙禎只動氣卻不將他撤回,無異於向世人表明了向豪強借錢糧的緊迫性,他再用兵便不顯得突兀了。
趙禎派去祈鈞本是想制衡祈鑒,祈鑒這麼快就識破了他的招數並反身將了他一軍,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福寧殿裏陸續有大臣求見,皆要求儘快撤回前方修堤和賑災的軍隊,趙禎聽得頭都大了。閻文應再次通傳的時候,他不耐煩地拍案道:“再建議募集災民入伍的,讓他們各家出錢出糧!”
等趙禎深吸了口氣,閻文應才戰戰兢兢地說:“官家,前來求見的是高子泫,高大人!”
官家看了垂目磨墨的玉安一眼,道:“宣!”
子泫邁步進來,一襲武臣服飾。玉安本以為他只懂經略文史,不料其對武功亦有見地,近日其治下的侍衛親軍法度井然,屢得嘉許。高家雖世代為官,高珏、高子灃都深諳官道,子泫卻永遠遊離於猜測、懷疑和爾虞我詐的官場之外,就像遺世獨立的俠客,永遠雲淡風輕。這是趙禎和玉安都覺得最為珍惜的地方。
子泫給趙禎行禮后,道:“陛下,臣以為萬萬不可在此時召回雍王和荊王!”
“為何?”趙禎仍舊低頭寫字。
“齊州水患除了缺少錢糧,最大的問題在於民心渙散。縱使兩位王爺短時間內沒有解決問題,但有王爺在至少能安定人心。如果此時將他們召回,百姓必定猜疑官家要放棄他們,就可能暴發動亂!”
趙禎不動聲色地反問:“依你之見該怎麼辦?”
“陛下之所以有顧慮,是因為您希望給兩位王爺一試身手的機會,卻又怕他們處理不當。臣以為陛下可派遣一位可信任的大臣前往協助。兩位王爺治水有功則無妨;如若有過,便可讓大臣承擔下來,貶謫一番,待風頭過去再調回京師。這樣既可以保全王爺的威儀,也可以讓他們放開手腳大幹一番事業!”
趙禎的眼裏含着一絲神秘的笑意,“辦法是個好辦法,不過你這個建議得改一改。”說著,他取下尚方寶劍,細細端詳一番后道,“高子泫,朕就派你去,如何?”
子泫慌忙拜道:“臣資歷尚淺,恐難當此任!”
他的推辭似在趙禎的意料之中。他沒有追問便將尚方寶劍遞到玉安手中,道:“既然你不肯去,就派玉安公主去好了!”
“陛下……”子泫果然更加惶恐,跪倒在地,“公主身體不好,經不起長途跋涉啊!”
趙禎伸手示意阻止,道:“你說對了,朕先前顧慮太多,想給他們機會,又怕他們惹上麻煩。但朕十三歲登基以來,一直處於太后的庇護之下。可太後去后,該來的麻煩還是會一樣不少地來。”
子泫這時方才意識到趙禎是認真的,轉頭擔憂地看着玉安。她的傷才剛剛痊癒,他怎能放心她如此的長途勞累?見子泫憂心忡忡,趙禎心滿意足地一笑,“高子泫,你現在還推託資歷尚淺嗎?”
“陛下……”子泫不知其意。
“朕命你們前去協助雍王和荊王,高子泫持尚方寶劍為明使,玉安持朕的手詔為暗使。高子泫,朕的女兒若少了一根汗毛,朕饒不了你!”
子泫大喜過望,連忙跪地領命謝恩。
玉安握着那把沉重的尚方寶劍,心事重重。趙禎不愧是高明的棋手。派自己前去,立刻能夠打破目前祈鑒、祈鈞兩人對他的默式防禦。因為在祈鑒和祈鈞心中,她就是趙禎的一雙眼睛,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誰還敢推來推去打心理戰呢?“有些棋子,比起放上棋盤,我更願意將它捧在手心。”她想起趙禎曾經說過的話。
只是不在棋盤之上的棋子,未必就不在棋局之中。
整頓行裝,準備馬車,翌日就要出發。見笙平準備了各種食物、衣料、用件,玉安不禁笑道:“再讓你收拾三日,整座皇宮都要被你搬走了!”
笙平說:“公主,話可不能這麼說。您到時候就好好照料災民,而我呢,就一心照料您。這可都是聖旨。”
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玉安笑了。她將笙平收拾好的許多東西又一樣一樣地揀了出來,道:“此次須輕裝快馬,行李多了耽誤時辰。更何況我是去襄助兩位哥哥的,又不是享福的。”
笙平縱使不樂意,也不得不依。玉安收拾好那柄尚方寶劍后,漫步行至窗前,望着天空中的圓月,似有心事。
笙平行至玉安近側道:“今天是望日,該是公主陪皇后念經的日子。”
玉安默然。
自從那次尚美人邀她們去延春閣赴宴后,她和皇后之間似有一種無形的默契,暗中合力為除掉尚美人助力。然而如今尚美人只是禁足宮中,安靜得讓人忐忑,她卻彷彿已經聽到柔儀殿裏的歡慶之聲。
從霽月閣往東寢閣,一路上蟬聲聒噪。臨行前,玉安想再陪皇后念一次佛經。行至東寢閣外,玉安竟然聽到陣陣笑聲,她覺得背脊有絲絲的涼意。
一向聰明睿智的皇后這是怎麼了?玉安進屋后,發現屋子裏和皇后笑語歡歌的並不是娘子或命婦,而是五皇子的奶娘。這位奶娘是皇后的娘家推薦來的,三十齣頭,照顧五皇子時細心周到,性格也很開朗,常常給皇后講各種民間趣事。有了她的陪伴,皇后似乎比以前開心多了。
奶娘自覺地出去了,皇后便招呼玉安到近旁去。玉安款款走近,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搖籃里的小皇子吸引住了。小傢伙雙目烏黑,頭髮濃密,皮膚嫩得彷彿可以掐出水來。
皇後跟過來,滿眼愛憐地看着小皇子,笑道:“你看,昭兒的鼻子長得多像官家。”
玉安贊同地點點頭,隨後道:“玉安明日就要前往齊州,特來向娘娘辭行。”
皇後點點頭,“玉安,派公主做欽差,即使是暗地裏的,本朝也是史無前例,你一定不要辜負你爹爹的期望。我讓玉簫將一把遼國鍛造的短刀送給你,以備不時之需。”
玉安道謝后道:“娘娘,玉安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皇后屏退左右道:“你儘管說。”
玉安的目光重新回到昭兒的身上,“玉安希望娘娘提防着尚美人。雖然她現在被禁了足,但勢力仍在,她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皇後會意地說:“這我早有安排,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玉安道:“尚美人狡詐惡毒,細作不見得治得住她,若被她發現,說不定反被利用。只有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才能真正高枕無憂。”
說這話時,玉安一如既往的平靜,皇后的臉色卻變了,平靜的語氣中帶着一絲警告,“玉安,僅此一次,這種話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玉安仍舊勸道:“昭兒不是官家,娘娘不是劉太后,尚美人也不是李宸妃。先皇在時,李宸妃性情敦厚且沒有朝廷勢力扶持,劉太后才能順利帶大官家,而尚美人卻是一隻有毒的蠍子。娘娘必須找機會除掉她才行。”
玉安自從搬到霽月閣,陪同皇后念經以來,她們曾經有過許多晦暗不明的交談,論及朝廷和後宮事務。今日卻是第一次如此開誠佈公地交談。然而不知道皇后是不願與她坦誠,還是不認同她的話,玉安始終沒有說動她。
“心無厭足,唯得多求,增長罪惡。我可以用法度計謀約束後宮,卻絕不會出手傷人性命。玉安,你陪我念了這麼久的經,竟然不明白這個道理,真是令我失望。”
聽了她這話,玉安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拜別。閣外風聲簌簌,蟋蟀鳴叫,竟似有人在嗚咽。
翌日清晨,玉安便帶着笙平,在子泫及七個侍衛親軍的護送下上路了。汴梁宮中和城裏平常以牛車為交通工具,但此去齊州有五六天的路程,趙禎便吩咐閻文應為玉安備了一輛馬車。馬車車廂比牛車大,一路東去,車輪吱吱呀呀。車外的子泫及他的隨從騎着千里良駒,本可以很快到達,卻因為她們的緣故,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玉安掀起帘子,見到窗外出現了一道暗影,原來是子泫的馬匹擋住了所有的光線。
“子泫,為我也備一匹馬吧,這樣行進太慢了。”玉安道。
“不行。”子泫轉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執拗而不容分辯。
玉安默默地放下了車簾。帶着疑惑,她讓笙平取出了齊州的地圖和她這些天查閱的有關齊州天文地理的資料。不知走了多久,馬車停下了。子泫掀開車簾道:“我們換一輛馬車吧。”
已是午時,艷陽高照。玉安環視四周,他們早已出了城北的通天門,不遠處停着一輛小得多也舊得多的馬車。
笙平道:“那輛馬車又舊又破,公主的身體怕是受不了。”
玉安則說:“我也正有此意。為穩妥起見,還是換一輛破舊的馬車好。”
子泫便讓人七手八腳地將行李搬了過去。等玉安和笙平上了那輛馬車,才發現它雖然外表破舊,裏面的物品卻一應俱全。車廂換成了隔熱的木質不說,車內也置備了諸多防暑降溫的用具,就連坐椅也舒服多了。
玉安只覺得子泫似比以往都更細心,更周到,令她着實困惑。她努力地回憶着近日種種,驀然想起前不久子泫陪她再次前往四平坡祭奠尹曉蝶之事。那日他們到了四平坡后,意外地發現那裏蓋起了一座祠堂供奉尹曉蝶的靈位,且有專人看管。玉安暗自猜測此乃莫允賢所為,卻並未說出。子泫允諾回城后私下打探,亦始終未有結果。但不久前他每次見她時卻變得急躁,她便更加懷疑了。
難道莫允賢屢次出手幫她引起了他的危機感,他在吃醋?想到這裏,她悄悄揭開車簾看着他,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馬車一路前行。玉安將一捲圖冊合上放回箱子后對笙平說:“不要再為我打扇了。你該乏了,睡一會兒吧。”說這話時,她並未抬頭,目光仍舊落在一份大大的地圖上,那地圖上標記的是從三司調取的各地稅戶數量。
笙平聽話地去睡了。跟隨玉安這些年,很多次深夜她曾經試圖盡到仆婢職分,待玉安歇後方才就寢,卻很快發現她根本熬不過小小年紀的玉安,她似乎不需要正常人的睡眠。
待笙平一覺醒來,日已偏西,他們早就進了濟州地帶,今晚將在這個叫做巨野的地方投宿。子泫並不聯絡縣衙,而是派人前去和訂好的客棧聯絡,包下了整個二樓。旅途顛簸,玉安和笙平很早就睡了,醒來時已是晨光熹微。
第二天,一行人從濟州前往袞州襲慶府。這一帶地勢平坦,且常有商賈走動,馬車跑起來輕快了許多,一行人未時三刻便趕到了襲慶府。子泫事先聯繫好了三家旅店,臨時又換了一家,照樣將二樓包了下來。
約過了三刻,子泫身邊的人送來了飯食。飯食是子泫差身邊的人去買的,且事先查驗過。吃完飯,笙平掌了燈。襲慶府的人口是巨野的七八倍,入了夜,四處更加熱鬧。看着舉着燈籠逗玩蛐蛐兒的小孩兒,笙平的心早已飛到了窗外。
玉安見她心不在焉,笑道:“既然你無聊,來陪我玩兩把葉子戲吧!”
笙平怏怏地走過去,“兩個人的葉子戲有什麼好玩的?上次是因為在御史台要理清案子,這次又有什麼?”
“這次,”玉安舉起一張牌,“還是查案子。”
笙平信以為真,正打起精神要陪她“查案子”,誰知玉安竟是逗她的。玉安教給她一種叫“美人戲”的新玩法,簡單有趣,尤其適合少女歡聚。笙平渾身的疲憊一掃而空,直到夜深須為玉安準備沐浴,方才收拾起那些葉子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