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風不度
第30章春風不度
暖碧浮天面,遲紅上日華。寶幡雙帖燕,彩樹對纏花。
轉瞬到了端午佳節。各殿閣正門和側門皆懸挂艾草和菖蒲辟邪,嬪妃宮人也悉數戴着五顏六色的合歡索以求延年益壽。宋宮的端午日又是曬書會日,趙禎知道玉安酷愛讀書,特恩准她前往藏書閣挑選些先帝收藏的典籍。而趙禎則在與藏書閣一水相隔的湖心亭與妃嬪小聚,食粽子,品菖蒲酒,觀龍舟。
書香,美酒,佳人,歡笑。初夏的深宮,再沒有比這更動人的景緻了。河岸邊,玉安輕輕拭去額頭的汗水,微笑着看着眼前這人間美景。此所謂太平盛世,足以勝過前朝貞觀開元。
正在這時,天空中飛來一隻彩鳳風箏,搖搖曳曳地飄到了湖心龍舟的上空,惹得龍舟里的小伙兒們一陣歡叫。他們正要伸手去捉,那風箏卻俏皮地一躲,飄飄蕩蕩地飛向湖心亭,不偏不倚地落在趙禎跟前。趙禎一伸手便接住了它。
定睛一看,那五彩鳳凰的背上竟然題寫的李商隱那首膾炙人口的詩作,筆墨竟是歪歪扭扭的飛白書體:“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大膽直言的愛情表白在宮裏便是犯了忌諱,何況還衝撞了聖駕。大家正為這不知死活的宮人捏了一把冷汗時,卻見趙禎竟然露出一絲笑容。他反覆看了幾遍后,將其遞到坐在不遠處的曹昭媛手中,頷首相許道:“曹娘子猜一猜,這風箏主人的飛白書如何?”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曹昭媛。官家既然讓她來猜,想必認定她對皇上最擅長的飛白書多有心得了,可是為何各閣娘子竟然從未聽說過?梅妃抬眼端詳趙禎,只見他的眼裏又有了幾分罕見的神秘,這種神情的出現,便是他刻意不讓人猜透心思之時。
她的目光又投向曹昭媛。在宮裏,曹昭媛安然恬靜,即使泰山崩於前也不失風儀,而此刻她的手竟然因驚訝而微微顫抖。
曹昭媛十八歲進宮,如今已五載有餘。她不得聖眷亦無功勛,若非曹堅戰死,趙禎不可能破格擢升她為二品昭媛,亦不會連日留宿於她的寢宮,她亦不會懷有身孕。這一切在大家看來都不過是巧合罷了,而趙禎適才的一句話卻使兩人的關係變得曖昧起來。
梅妃正思忖着,卻見曹昭媛已經面色如常,手捧風箏道:“臣妾愚鈍,看不出飛白書好壞,不過看這風箏的製作、畫工,倒像是出自於一位蕙質蘭心的女子之手。”
梅妃一邊品酒,一邊聽着曹昭媛輕描淡寫之間便將眾人的注意力從飛白書轉移到風箏上,更是確信這一問一答中必有深意。
這時,皇后望着藏書閣的方向道:“官家,風箏是從藏書閣的方向飛來的,那後面是西涼殿,住着今年新進待冊的幾個女子。她們進宮不久未識宮規,想必這風箏就是她們不小心放出來的。”
尚美人撫着隆起的腹部,道:“娘娘,看這風箏上的文字倒像是有意為之啊!只是不知道是寫給誰的?”
自從御醫診出尚美人腹中的胎兒乃皇子,她便更加有恃無恐了。誰都知道皇后精挑細選留下的美女必定是她日後的羽翼,只是皆不言明。故她話一說出口,席間頃刻就變得肅靜了。
見眾人忽然沉默,趙禎只疑惑地皺着眉,對皇后說:“朕不是讓你將她們都遣散回家了嗎?”
“回官家話,這些女子是各地按制遴選入宮的。官家若這麼退回去,各級官員必然誠惶誠恐。因此臣妾擅自做主為您挑選了幾個好的留着,他日官家覺得有稱心如意的,再行冊封。”
趙禎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冊封這些女子,卻似對眼前風箏的主人有了幾分嚮往,他令小林子從曹昭媛那裏取迴風箏,吩咐道:“去西涼殿查查是誰做的。那裏頭住久了想必也悶了,晚上請來一併參加宴席吧!”
小林子已於上月由入內內侍黃門升為高班,他領命后立刻舉着風箏向著西涼殿跑去。剛剛下橋,竟然和玉安撞了個滿懷。小林子連忙賠罪。
“怎麼回事?”玉安瞥一眼他手裏的風箏,問。
小林子將來龍去脈稟告了一番后,便要匆匆辭行去辦差。玉安正要拾級上橋,卻見不遠處的小徑上一個容顏秀麗的妙齡少女提着石榴裙,輕盈如燕地飛奔而來。
這個女子她認得。前兩天她偶然經過西涼殿時,這個女孩誤以為她是新來的宮女,熱情地給她帶路,還給她講了一番宮裏的規矩,令玉安啼笑皆非。
“我聽賈婆婆說,宮裏的規矩多着呢!稍微行差踏錯,就會死得很慘的!”那日她這麼說。
“林高班,這是我的風箏!”玉安正沉思着,那女孩兒已經歡天喜地地跑到小林子跟前了,“我剛剛都看見了,官家可算看到我的風箏了,他說什麼沒有?”
小林子忙笑嘻嘻地行禮道:“姑娘有福了,官家讓小的……”
玉安本來不喜歡管這等閑事,卻不想看她死無葬身之地,因此疾步過去奪下風箏道:“沒有禍事就是你的造化,哪兒來的福氣!”
那姑娘驚訝而不滿地看着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嫉妒我要做官家的娘子嗎?”
小林子聽她這話,沉着臉厲聲喝道:“大膽!竟敢對玉安公主無禮!”那姑娘方才恍然大悟,連忙行禮賠罪。
玉安戲謔地笑道:“快起來吧!等你做了官家的娘子,我可受不起你一拜!”待小林子扶起那姑娘,玉安走近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官家嬪妃那麼多,你就這麼想卷進去?”
“小女姓張名雲雁。家父張堯封任石州推官時辭世,母親便帶着我在齊國大長公主那裏教練歌舞以謀生計。十年前官家到大長公主宅邸時我曾經見過他,他教我讀書識字,陪我放風箏,那時我便盼望着長大后做他的妃子。今年乾元節時大長公主入宮赴宴把我推薦給了皇后,我便進宮來了。”
入宮的女子皆是因為政治聯姻或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第一次見到因為愛上官家而絞盡腦汁入宮的,玉安不禁有些詫異。不過眼前的人竟對她這個陌生人和盤托出,她不禁開始憂慮這女孩日後的命運。想了想她說:“宮廷險惡,行差踏錯即會命喪黃泉,這可是你跟我說的。眼下湖岸上所有娘子都盯着你呢!你若敢認了這個風箏,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那……我該怎麼辦?”雲雁的語調有些害怕,卻也半信半疑。
“你先回去。若真是想見到官家,他日我可以幫你。”說罷,她又轉向小林子,“林高班,你且賣我這個人情,就當沒見着她。”
小林子自然聽她的話,便說:“公主吩咐了,小的自然唯命是從。只是小的只能拖延幾個時辰。待官家宴席散了,難保不會親自過問,到時就瞞也瞞不住了。”
小林子回到趙禎身邊,只說是沒人認領,此事便暫且作罷。龍舟競賽完畢,趙禎賞賜了眾人,大家便起身散了。趙禎竟真如小林子所說,帶着閻文應和玉安朝着西涼殿的方向走去。
行至西涼殿,他停住了腳步,再次從小林子手中接過那風箏。正當他要移步進去時,不遠處卻匆匆來了一個小太監,說是契丹來了使臣,兩府大臣緊急求見。遼國在大宋與西夏議和將成之時遣使前來,絕非偶然。趙禎便顧不得找人,匆匆乘上前去垂拱殿的玉輦,臨行前將風箏交給玉安並囑咐她代為找到風箏的主人,晚上邀其赴宴。
玉安奉命進了西涼殿的後庭。剛一入門檻,便聽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你看,官家賞賜的衣裳就是好看,這繡花,這珠子……”聽起來是雲雁的聲音。旁邊的小宮女應和着嘖嘖讚歎。
玉安掀起珠簾走了進去。見到玉安,正原地轉圈的雲雁停了下來,歡天喜地地說:“公主你看,這是官家差人賞賜的衣裳,還恩准我穿着它出席今晚的宴席……”
玉安一見那身紫紅色的衣裳,立刻變了臉色,沉聲道:“我剛剛同官家一道過來,哪來的賞賜!你現在穿着的這身衣裳上的兩鳳逐日圖是在暗諷劉太后和李宸妃,犯了官家的大忌諱!”
雲雁一聽這話嚇得直打哆嗦,連忙跪地求玉安救命。玉安聽她講明這身錦袍的來歷后,便道:“我倒是有個主意救你。你若肯依計行事,不但保你無虞,他日或許還能陪伴聖駕,遂了你的一份心意。”
太陽落山後,趙禎處理完了前廷的事務,回到了昇平樓參加宴席。遼國果然是為西夏而來。不久前遼國轄下党項人叛亂,遼國派兵鎮壓,不料李元昊認為党項人與其同屬一脈,竟出兵救援,二國交惡,這也是李元昊前些日在拖延已久的議和中突然妥協,並願奉趙禎為父的原因。遼國此次遣使的目的就是勸宋不要與西夏和議,請其與遼聯合進攻西夏。朝中大臣多認為遼國是真正的盟友,但又不主張與遼國一起興兵討伐西夏,議來議去,最後決定一方面派使臣向西夏表示唯有其與遼國修好方才同意約和;同時又遣使遼國,稱宋已經令西夏向遼國道歉,在此前提下才接受求和。總算是個兩頭不得罪的方案。
圓月在天,夜涼如水。昇平樓內,帝后和妃嬪把酒言歡,西涼殿裏的眾美亦應邀赴宴,唯獨雲雁聽話地“染了風寒”,未能奉旨出席。
酒過三巡,各人都少了拘謹,紛紛話起了家常。見趙禎興緻頗高,尚美人道:“徽酋閣的舞樂官家想必也看膩了,今晚合家歡樂,臣妾為官家準備了一份薄禮,請官家笑納。”
趙禎好奇地“哦”了一聲,身邊的皇后、梅妃和曹昭媛的目光都向她投來。
只見尚美人嘴角掛着一絲微笑,輕輕拍掌,一隊身穿蟬翼輕紗、青春曼妙的少女便從幔帳後走出來,竟和着樂師的節拍跳起了宮廷許久不見的霓裳羽衣舞。舞姿輕盈柔軟,飄逸俊美,一開場便贏得了連連的掌聲。領舞的姑娘白雪霓裳,倩影翩翩,宛如九天瑤池裏騰雲駕霧的仙女。
一曲舞罷,領舞姑娘帶着眾女子謝恩。趙禎很久沒有看到如此賞心悅目的舞蹈了,連連稱讚后問道:“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尚美人代她答道:“回官家的話,她是臣妾叔叔家的小女兒,名叫蘭月,自幼酷愛舞蹈,說是一定要在端午佳節跳給官家和皇后看,臣妾見她一片誠心,就把她帶進宮來了!”
眾人此刻方才明了尚美人的用意。她身懷六甲不能侍寢,為了防止其他娘子乘虛而入,便想了這麼一個主意。但依例遴選妃嬪須經中書和皇後過目,擅自推舉便是違規,但趙禎仍舊陶醉於適才曼妙的舞姿,不但未惱,反而薄露笑意道:“原來是自家親戚。待蘭月更衣之後,便與尚娘子同席而坐吧!”
尚美人和蘭月驚喜地謝恩。
鼓樂之聲再起。今晚的趙禎似已忘記不沉溺女色聲樂的諾言,心已隨美酒、樂調和歌舞越飄越遠。
蘭月更衣完畢,微笑若蘭地走進來。茜窗外的月光和殿閣里的燭光灑落在她一身紫衣之上,襯托得她更似餐風飲露的仙子。然而待眾人的目光先後落到她衣裳上的兩鳳逐霞圖時,卻紛紛變了臉。
趙禎陡然間笑意全無,注視着她的衣裳,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皇后見狀拍案道:“蘭月,大好佳節,你竟然如此掃興,難道這也是尚明珠教你的嗎?”
皇后的威儀頓時令蘭月嚇得撲通跪地,她求助地望着尚美人道:“官家、娘娘恕罪,明珠姐姐說官家最喜歡這樣的色澤和花紋,奴家實在不知……”
尚美人心知她送去的衣服已被人掉包,蘭月已經中了別人的圈套,立刻上前跪下道:“官家,臣妾絕對不敢讓蘭月冒犯天威,她是年少無知受了奸人陷害,官家明察!”
蘭月只當尚美人要撇下她為自己開脫,哭泣着拉着尚美人的衣袖道:“明珠姐姐,你可不能不管蘭月啊!是你說官家一定會喜歡我的舞蹈,是你說穿這身衣裳官家會高興的啊!”
“你這個不爭氣的死丫頭,中了圈套還在這裏丟人現眼……”尚美人又氣又恨地撂開她的手。她兩人糾纏不休之際,諸位娘子都不動聲色地看着笑話,趙禎的臉色已越來越黯,終於拍案怒喝:“你們就吵吧!我可要圖個清靜!”說完他便起身拂袖而去。
尚美人聲聲喚着官家,欲要追上去解釋,玉簫卻不聲不響地擋在了她的跟前,笑盈盈地說:“尚娘子,官家已經被氣成這樣了,還是不要跟去的好。”
尚美人見狀怒火中燒,罵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擋本位的道!”說罷她猛地一巴掌摑過去,誰知玉簫敏捷地閃開,這一掌竟然打到了玉簫身後的曹昭媛身上。曹昭媛猝不及防,身體一歪便撞上一側的柱子,疼得聲聲嘶喊。
苗妃驚呼道:“不好了,曹娘子怕是要小產了呢!”
一時間,昇平樓里哭喊的哭喊,奔走的奔走,亂成一團。皇后立刻令人送曹昭媛回燕寧殿並急召醫官,同時下令將蘭月逐出宮,將尚美人帶回金華殿禁足。
這天晚上誰也沒能安睡。燕寧殿裏,曹昭媛痛苦的哭喊聲讓趙禎和皇后憂心了一夜。天明時分,母子總算都沒有了大礙,趙禎剛疲憊地躺在卧室外的虎皮搖椅上小寐,卻被殿外尖銳的吵嚷聲驚醒了。他慍怒地起身出去,便見尚美人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一個巴掌將燕寧殿欲阻攔她的小宮女打倒在地,“本位要見官家,你竟敢攔着,活得不耐煩了嗎?”
小宮女正哭着捂着臉,趙禎已經疾步跨出了門檻,滿臉怒氣地指着尚美人喝道:“靜宜和皇子險些因你送命,你才是活得不耐煩了!”
尚美人委屈地撲了上來,抓住他的袖子哭喊道:“官家,臣妾是冤枉的!蘭月的事是有人存心陷害,而臣妾只不過輕輕碰了曹昭媛,她又豈會有性命之虞?瑤華宮荒僻,臣妾身懷龍嗣,豈能在那裏養胎啊……”
趙禎並未想過要逐她去瑤華宮,被她的“瑤華宮荒僻”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卻也沒心思思考她的話,只冷冷地推開了她的手道:“別以為我是傻子。曹昭媛因你而遭了大罪,你非但不聞不問,還敢污衊她!你就老老實實待在金華殿吧,沒有我的口諭若踏出半步,我饒不了你!”說完他便憤然轉身向殿內走去。
尚美人提着裙裾要追上去,曹昭媛的貼身宮女冰燕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伸手攔住她道:“這裏是燕寧殿,尚娘子請回吧!尚娘子,你平素便三番五次地打我家娘子腹中的胎兒的主意,別以為我們是不知道的。這次算是意外,下次想再動她,可得先過我這一關。”
尚美人惱怒地要掰開她的手,不料她紋絲不動,似乎練過功夫。冰燕反手一捏,尚美人的胳膊幾乎被捏裂。尚美人微微驚訝后咬咬牙,憤憤道:“看來我倒真是小看了你們家主子!不過我尚明珠也不是好欺負的,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向你們討回來的!”說完,她便一甩衣袖下了台階。
冰燕將適才被打倒的小宮女從地上拉起來,為她擦乾眼淚。小宮女望着尚美人的背影,怯生生地說:“尚娘子凶起來真是太可怕了……”
冰燕露出一抹笑意道:“這不正好嗎?這世上沒有蠢人的愚蠢,又怎麼能襯托出聰明人的聰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