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渚清沙白(2)
第29章渚清沙白(2)
棋子棋盤,星羅密佈,黑白有致。幾個回合,局勢膠着。趙禎一子落下,抬頭緊盯着她,目光中帶着審視的味道,“玉安,你總是最懂得我的心思,也一定看出了我准你不殺尚琨的原因。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玉安一子落在趙禎的黑子近旁,“《呂氏春秋》有雲,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一,所以摶之也。一則治,兩則亂。皇權強,則國強;皇權弱,則國弱。可皇權又需要大臣們去執行,所以最好的皇帝,就像爹爹這樣是善於駕馭全局的棋手。試問玉安又怎能破壞您的全盤謀划呢?”
“你果然知我心意。”趙禎的臉上露出難以言明的笑意,隨手翻了翻她的那份文書,“論理,這個結果我應該感到意外,可惜偏偏似乎又在意料之中。玉安,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力排眾議,把查辦案子的權力交給你?”
玉安搖頭。
趙禎的笑意帶着一絲令人膽寒的詭譎,“你知道。否則,就不會有這份充滿妥協與心計的查驗文書了。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猜錯了?”
玉安困惑地看着他。
“你就沒有想過我這樣安排是因為我不想看你在宮中無依無靠,任人欺凌,才給了你這麼個威服後宮和朝野的機會?為何你領會我的心意時,永遠都只圍着權力、心計轉圈,難道我在你的心中就是這樣一個冷酷而理智的君主,從來不會用感情思考問題嗎?”
玉安連忙垂下頭,“玉安不敢。”
見她仍舊面不改色,趙禎的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前些日在這大殿上你連死都不怕,又豈會有不敢的事情?只不過你終究不肯跟我說實話罷了!不過這也不能怨你,誰叫我是皇帝,是‘孤’,是‘寡人’呢?”
玉安目不轉睛地望着趙禎,“爹爹若是‘孤寡’,知爹爹心意的人難道不一樣嗎?”她垂下濃密的睫毛,指着他白棋外的一個缺口道,“爹爹您看,這局棋您已經贏了。”
趙禎沒有去看棋盤,目光卻始終落在她的身上。片刻后他將握緊的拳頭伸到玉安面前,徐徐張開,只見一粒瑩潤飽滿的墨玉棋子靜靜地躺在他的手掌之中。
“有些棋子,比起放上棋盤,我更願意將它捧在手心。”說罷,他緩緩垂目,一抬衣袖將那勝券在握的一局棋推散。
燭火閃爍,閻文應已經讓小林子呈上西湖龍井寺上貢的雨前茶。芽芽直立,清香四溢。半盞茶入口后,趙禎從書案取來一份詔令。
“高頎巡察兩浙路時無令回京,革除侍御史之職,改任侍衛親軍步軍司副都指揮使。”
玉安的呼吸一瞬間停止了。調職后的子泫不但有機會成為趙禎最親近的人,還能隨時出入宮禁,與她見面。這種明降暗升的做法,除非趙禎拿出十二分強硬做派,否則定然無法過兩府(樞密院和中書省)的關。他逆兩府之意做這樣的安排,難道竟是為了她嗎?
玉安顫巍巍地抬頭看着趙禎。他一生謹言慎行,其心思永遠要靠猜的。可是他眼裏流淌的亮光平靜而又深邃,一向善猜人心的她未及定論,手心已滲滿細密的汗珠。
趙禎拉過她的手,覆過手掌,將那枚黑子放到她的手心。
從趙禎堅持將子泫調至侍衛親軍中的舉動看,他尚不知道高家和梅家已經議定的婚約。即使他是皇帝,亦不能隨便拆人議定的親事,將來他若知道自己的一番心思白費,自然會十分失望。
想到這點,玉安的心裏為他感到些許難過。但事已至此,唯有待這陣子風頭過去,再暗中向其透露此事,以將子泫調到更能令他一展所長的地方,子泫在侍衛親軍這段時日竟可能是她和子泫相處的最後一段時光。
新政《條陳十事》中的“修武備”指的是在京城附近招募壯丁輔助軍隊。這些壯丁每年七成時間務農,三成時光訓練戰鬥,以節省軍隊給養之費。祈鑒奉命“修習武備”后,趙禎着其“三月內初見成效”,他便在汴京羅城西南徵募一片土地闢為校場,訓練士兵。這天,三月之期屆至,趙禎也不預先知會他,便讓玉安和閻文應親陪,微服前往校驗。
時值初夏,榴花似火。田間耕種已經結束,偶有農人悠閑地在田間轉悠。牛車過汴河和金水河,出順天門后西行五里,遠遠便聽到整齊高亢的訓練口號。牛車下了山,進入平地后便是石牆圍起的訓練場。百步之遠,兩個身着戎裝的士兵正把守着大門。閻文應正要上前通傳,卻被趙禎阻止了。
玉安笑着解釋道:“閻都知莫慌,官家定是想逗一逗這守門兵士。我們且過去看看熱鬧!”
趙禎神秘地一笑,一甩衣袖,便帶着玉安和閻文應扮成過路商人前去問路,“小兄弟,我們是從洛陽來的,汴京還有多遠啊?”
那兵士連忙還禮道:“大官人客氣了。您從這條小徑一直向東,越過一座小山,再走十里路就到了。”說完,他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地圖示範,“官人可以沿着地圖上這條路走,未時之前即可到達。”
這兵士待人如此周到有禮,真是訓練有方。趙禎和玉安會心一笑,又問:“多謝小兄弟指點。請問這裏可否就是雍王殿下練兵的地方?”
那兵士點頭道:“正是。”
趙禎又道:“在下的親戚就在雍王手下當兵,可否允許我進去找他?”
那兵士立刻有了防禦之色,“軍營大帳,任何人不得擅入。還請見諒。”
趙禎和閻文應交換了個眼神。閻文應便從袖裏掏出一錠銀子,偷偷塞到那兵士手中。不料那兵士立刻變臉,將銀子還給閻文應道:“這是做什麼?我要是收了你的錢,讓殿下知道了,就沒命了!”
趙禎呵呵笑了,轉頭對玉安道:“祈鑒練兵果然有一手啊!衛士尚且如此,正規軍又該如何?且進去看看!”說完他便抬腳往裏走,誰知很快就被那士兵用劍攔住了。
趙禎看着玉安笑道:“看來祈鑒這個主帥真是比朕這個皇帝還要威風!”
那兵士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叩拜,卻道:“陛下饒命!雍王三令五申依令行事,絕無例外。三天前一次操練,雍王下令射殺他的坐騎,一個軍士猶豫片刻就被處以一百軍棍。小的不放行陛下,是死罪;放行陛下,也是死罪。陛下殺了小的吧!”
趙禎哈哈大笑道:“死心眼的元帥帶出了死心眼的兵!朕就先留着你的命去通報雍王,讓他火速前來見朕!”
祈鑒不知趙禎駕到,匆匆前來參拜時仍是一身戎裝。趙禎先前的笑容不翼而飛,沉着臉道:“祈鑒,你乾的好事!”
祈鑒連忙跪拜,“臣只知道管束部下,卻不知官家突然駕臨,官家恕罪!”
趙禎終於薄露笑意,“營中軍令如山,何罪之有?帶朕去看看你的兵吧!”
在祈鑒的帶領下,趙禎、玉安和閻文應來到指揮台上。指揮台約一丈余高,可以俯瞰整個谷地和丘壑。將軍和士兵正在各處辛勤操練着。風過山林。玉安環顧四周,這裏不但有憑證的校場,還有一排排低矮的草舍,草舍里擺放着整齊的桌椅,正前方懸挂着許多大小不一的地圖。看得出他們操練任務繁重,生活也很簡樸。
“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兵士們整齊而鏗鏘地喊着口令。
“爹爹,孩兒……”見周圍無人,祈鑒換了稱謂,心急地上前有話要說,趙禎卻伸出手阻止了他,只眯着眼睛望着遠處陣容整齊的軍隊。
“令行禁止才能帶兵,朕不怪你。”說罷他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拍了拍祈鑒的肩膀,便到前面的營地休息去了,而玉安則停留在原地,目光在那一片片銀光閃閃的盔甲上流連。
“玉安妹妹在看什麼?”祈鑒走到她背後,問道。
玉安道:“校場五千壯丁,戰場五千將軍。二皇兄的御軍之術非同凡響。”她嫣然一笑,沿着趙禎的腳步匆匆跟了上去。
祈鑒臉上的笑容斂了起來。他從民間精挑細選這五千兵士,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支數量不大的精銳部隊。玉安到來不過半個時辰,巡察營房不足一半,就將他的策略看穿?
如果趙禎也和她一樣,便定會起猜戒之心。他疾步追了上去,跟隨她的腳步道:“玉安妹妹既然對練兵有所見識,何不指教一二?”
玉安停下腳步,笑道:“指教不敢當。二哥哥手下門衛都能做到將令大於王令,這五千兵士卻個個要學習山川地理和兵法韜略,這無不說明了你並不是在訓練他們的武功,而是在訓練他們的意志和計謀,這不是在訓練將領又是什麼?”
祈鑒笑道:“玉安妹妹果然好眼力。如今李元昊雖發誓永以為好,但這不過是因為他要應付與遼國交惡的緩兵之計,待與遼國較出長短,他一定還會回來的。有備無患,早些訓練兵將,勝算也就多一些。”
祈鑒說得不無道理。“修習武備”的主張雖然得到官家和兩府的支持,但他們主要是從節省軍費的角度考慮的。從長遠來看,祈鑒的備戰戰略並非杞人憂天。
“玉安不會亂說話的。只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二哥哥切莫操之過急。”思忖后,玉安如是說。
趙禎吃了軍營飯食,飲用了山澗泉水,十分讚賞這裏艱苦簡樸的風氣。臨走前他身着戎裝檢閱兵士,眾將士見聖上親臨,熱血沸騰,呼聲震天。祈鑒的心則如雄鷹早已飛上九天。返程時已是日薄西山,空氣中透着微微的涼意。玉安掀開車簾,天邊晚霞如火,林間鳥語花香,彌散着自由的味道。
一隻黃褐色的鳥兒在一株翠綠的榛子樹枝頭上來回踱步,鳴唱着清脆悅耳的歌聲,惹得玉安好奇地屢屢回望。
趙禎笑道:“你怕是不認得,那是一隻雲雀。夕陽西下,倦鳥就該歸巢了。”
玉安早在詩書里讀到過雲雀這種鳥兒。如今得見,她若有所思道:“既然是一隻雲雀,便理應飛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何必要拘泥於這狹小的山林呢?”
她不過隨口一說,卻未曾想竟然勾起趙禎的思緒。他望着天邊的層巒疊嶂,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天地雖好,怕只怕它飛出去就不願意飛回來了!”
一句尋常的感嘆卻讓人聽出了弦外之音。趙禎對臣子和兒子都瞭然於胸,對祈鈞亦據其才德委以重任,唯獨他對祈鑒的態度是讓人猜不透的。牛車吱呀吱呀,繼續前行。玉安的目光靜靜地投向遙遠的天邊。夕照下的萬里江山蒼茫寂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