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夜會
留仙居以茶技與其不外傳的果合糕點聞名長安,店內裝潢雅緻素潔,是城中不少文人雅士常駐之地。***眼下千燈夜會,長安城內各戶人家紛紛出動,樓中的生意更比平常火熱。
進門的時候,四九與留仙居里的茶廝交談幾句,我們便被引到了二樓靠窗的雅座。
下車的時候我戴上芝芝為我準備的頭紗,怕被他人認出來。我笑她杞人憂天,更覺得如若我換做男裝,便不用多此一舉。
托四九的福,我們才得了這千金難求的靠窗雅座。雖然事後才知四九打的是阿弟四殿下的名號,但我還是由衷覺得他難得辦成了一件正事。
茶廝端來幾盤精緻的茶點瓜子,我帶着面紗嗑起瓜子甚是艱難,正當我無比惆悵地看着四九芝芝二人吃的一派歡樂的時候,樓下忽起的爭執引起了我的注意。
透過窗戶,就在留仙居正門口處,兩個男子同一名良家婦女正在糾纏,雖聽不清楚說著什麼,但照這樣的局勢,多半是調戲與見義勇為的戲碼。
我探了探頭,只見一穿着滾金狐裘作風流形狀的男子,一手拉着良家婦女,一手拽着名獃頭獃腦的少年,引來不少人的圍觀。
那良家婦女不停在他手中扭來扭去,似是掙脫。說是良家婦女似也有些不妥,那女子應是異域人士,遠遠望去,長的頗具風,一頭褐色及腰卷披散開來,大冷天裏穿着件露肩百花短襖並絞花彈墨褲,凝脂般的肌膚裸露在寒冷天氣里,一對鎖骨清晰可見,被人調戲倒也有可原。
那一身狐裘的男子我自然認得,逍遙侯府上的公子裴少翊是也。
逍遙侯實在不枉這御賜的名號,膝下共一十三個公子,這裴少翊便是他老來得子、生下的最小一個。此人生得瀟洒倜儻,一雙桃花眼惹了不少鴛鴦債,在長安城中風流是出了名的,乃紈絝中的翹楚。他早年對蘭紹公主生出過一段百轉千回的愛慕,如今成了宮中茶餘飯後的談資。
四九一面吃着宮裏不曾見過的稀奇點心,一面猶豫道:“芝芝,我是不是眼花,十三少手中抓着的人,該不會是星奴吧?”
我掀開礙事的面紗一看,果不其然,原來這兩人撞在了一處,嚇得我心跳加速,趕忙跑了下樓。倒不是擔心星奴會被欺負,我只怕一會兒激怒了星奴,可憐十三少會被他活生生地撕了。
我趕下去的時候裴十三正死死拽着星奴,對另一隻手上的姑娘笑得一臉輕狂,周圍人看着熱鬧,知道他平日裏橫行霸道的作派,也不敢語什麼。
“快點住手!”我這平地一聲讓眾人立刻尖起了耳朵,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星奴在人群中現了我,原本無意識的眼睛裏迸出欣喜,他開始掙脫裴十三往我這邊奔來。
星奴力大無窮,裴十三哪是他的對手,纖弱的身板跟着他的掙脫不停地七扭八歪,樣子頗為滑稽。四周眾人忍不住爆出陣陣笑聲,一旁的異域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被羞的,連忙單手捂上了臉。
眼瞅這樣下去只會招來更多人,驚動附近巡邏維持秩序的官兵就麻煩了。沒有辦法,我幾步上前搭在了裴十三的肩膀,才說了聲“嘿!”便被一掌推開。
“他奶奶的,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丫頭!”
我正準備罵他不識好歹,只見星奴轉頭惡狠狠地盯着裴十三,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表,喉嚨中出了類似於獸類的嗚咽。
裴十三這個倒霉催的傢伙,眼見似乎惹怒了手中拽着的痴痴笨笨的星奴,即將大難臨頭,嚇得吞了兩口口水,卻還是沒有鬆手。
我又無奈上前,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走近了裴十三,伸手撫了撫星奴的腦袋,使得他稍稍安定了些。然後圍觀者看着我靠近十三,十三俊俏的臉上突然泛起詭異的紅暈;我又對十三說了些什麼,十三臉又黑了,瞪着一雙桃花眼;最後我遞給十三一件東西,十三臉立馬白了,登時搖着扇子掩面而去。
四周圍觀的人心下嘆服,變臉如同翻書,裴家十三少真乃奇人也!
圍觀者紛紛議論起我來,我拉着星奴站在人群中心頗有些難為。正欲離開,我回頭看了一眼剛剛被調戲的異域女子,她依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離的近了才現她身形高大挺拔,比我整整高出了一個頭。
如此體格竟也遭人欺負,我有些好笑,開口:“那惡少都跑了,你還不快走?”
見她一臉迷茫,我復而又道:“不知我說的話姑娘有沒有聽懂,還是被嚇着了?”看了眼我身側一臉溫馴的星奴,“我家星奴若也傷到了姑娘,還望姑娘莫見怪。這是一點心意,就當作賠禮,姑娘受驚了。”
我將掏出的夜明珠放在了她手中,珠子碧瑩瑩的光芒照着她姣好的面容,美不勝收。
眾人紛紛看得痴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怕會暴露身份,帶着星奴準備開溜,不料那姑娘一把拉住我,一雙碧藍色的眼瞳笑盈盈地望着我,如同高遠的天空。
她攤開我的手掌,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在我掌心遊走,觸感微涼,一筆一劃認真地書寫。
國,色,天,香。
我驀然抬頭,一臉疑惑地看着她。
隔着面紗,她看不清我的表,見我沉默,抬頭對我笑得燦爛,燈火闌珊中,一臉無邪。
待我回過神來,她已不見了蹤影,四周人紛紛作鳥獸散。
我拉着星奴去找芝芝四九,手心裏似乎還殘留着方才異域女子指尖的溫度,想着她碧藍的雙眸,卻絞盡腦汁不知她寫下的四個字是什麼啞謎。
芝芝嚇得一手冷汗,她剛要開始念叨,我立馬捂住了雙耳,也就在我鬆開手沒一會兒的功夫,星奴又跑得沒了蹤影。
我奇怪星奴今日的舉動,無奈只得四下尋找。
“奇怪,方才我明明看到他是往這個方向跑的!”四九倒在一旁的台階上攤手,芝芝喘着粗氣一臉埋怨地盯着他。
我穩了穩氣息,見這條巷子掛滿燈籠,兩旁的攤位賣着各色新奇的物什,三三兩兩的遊人經過,一派祥和。
附近的攤位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位大伯吆喝着販賣架子上的各色古怪的檜木面具:猙獰的青面獠牙、面容可怖的黑白無常、白面紅嘴的娃娃……
四九不解問我:“這些面具看着如此滲人,哪有人敢買啊?”
芝芝沒好氣地捅了他幾下,那老伯聽了也沒在意,笑嘻嘻地招呼我們過去,樣子就像個招財……老童子。
我們一面挑着面具,一面聽他吹噓,他挑出一張畫著獠牙夜叉的面具遞到我手上。
“這越是長的丑的面具,越能保平安。這不,剛剛一個穿着黑衣服的公子就買了個姑娘手中的夜叉,那公子雖然看起來兇巴巴的,出手可叫一個闊綽!您看,二話不說就給了老兒我一顆龍眼大的夜明珠!”說著,就顯擺似的拿出了那顆珠子,成色均勻,光澤溫潤,是宮中才有的上等佳品。
我和四九芝芝面面相覷,交換了各自眼神,心中肯定了老伯口中那個黑色衣服兇巴巴的不懂開口砍價的二百五,大抵就是跑丟的星奴。
我又挑了兩張面具,正欲讓四九結賬時,餘光瞄到了不遠處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匿入另一側的巷子口,四目交接的瞬間我看清了他面上戴的獠牙夜叉。
我一個激靈,丟下手中的面具就往那邊的巷子口追去,留下身後的芝芝與四九不停地大呼小叫。
當我在巷口停下腳步的時候,巷子裏一個人影也沒有,牆頭無數盞燭燈隨着輕風微微搖曳,佈滿青痕的路面上光影斑駁。抬頭是一輪琥珀新月,孤獨地掛在天幕上。
“星奴?”我試着喚了一聲,空蕩的巷子裏無人應答,燭燈輕飄飄地蕩漾。這是一條死胡同,星奴不可能跑遠,莫非是我眼花?
正當我抬腳準備再往前走兩步的時候,不知從何處突起一陣大風,呼嘯而過,來得甚是詭異。
四周照明的燭燈霎時悉數熄滅,我眼前一黑,不知所措間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似有重物落地,出一聲悶響,端端砸在了我的腳邊。
我嚇得連連後退兩步,黑暗中藉著昏黃的月光看清了地上砸下來的是什麼,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大呼糟糕。
砸在地上的,正是身穿黑衣帶着面具兇巴巴的星奴。
我走近瞧了瞧,一片黑暗中,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估計是摔暈了過去。我嗅到空氣中隱隱的血腥味,不管是星奴自己帶的傷還是沾的他人的血,都讓我眼皮突突直跳。
平穩了一下心神,我幾步走近了他,蹲在他的身側,伸手在他身上到處摸索一番,並沒有現什麼傷,只是身體**的極為冰涼,像是死人一般。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一手撫上他戴着的面具,試圖探探他還有沒有氣息,卻沒想到手還沒有放在他面頰上,反被他一手騰地抓起。
抓住我手的掌心略厚,粗糙的質感摩挲着我的肌膚,滾燙的溫度包裹着我的手掌,十分有力,我無法掙脫。
原來是虛驚一場。
我另一隻手又搭上了他的面具,皺眉道:“星奴,你又與我開玩笑!”,見他還不鬆手,我氣急,佯裝怒道:“再不放手明日便不給你吃飯!”
說罷,只聽他從面具后出低沉的笑聲,靠着他身側的我感受到他胸腔傳來的振動。
我覺得莫名奇妙,手中動作一滯。身後突然傳來四九的呼喚:“公……小姐!”
我一回頭,眼皮又突地大跳了兩下,四九芝芝連同星奴三人疾步向我走來,“公……啊,小姐,星奴我們找到了,你……在個黑漆漆的地方……幹什麼?”
順着四九的話語,我一臉匪夷所思地看了看躲在芝芝身後的星奴,頭上還掛着夜叉面具,畏畏縮縮不知在害怕什麼。
轉過頭來,看着躺在身邊的這個黑衣面具男子,一隻手還被他緊緊攥着,生出了細密的汗。
鬼使神差地,我一手輕輕掀開了他戴着的猙獰面具,幽暗的月光照在他俊朗的臉上,半闔的雙眼漆黑如子夜。
他看着我,抿起的嘴角微微上揚,鬆開緊握我的手掌,伸手掀開了我頭上的面紗。
我的心跳驀地漏掉幾拍,像是墜入浩瀚深淵。他眼角的笑意更深,微微開口,聲音嘶啞而低沉:“小姐,在下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