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血光
周朝開國以前,南北兩國分裂並立而治,雄踞於中原大地。***太祖皇帝重武修文,起兵益州,攻破南國,將北國趕到了嘉裕關之外,統一了中原大地。江山改朝換代,更名易主,從此姓高。
穆宗年間,北國分裂,前朝餘孽紛紛歸降於大漠中新起的突厥部落,一時間戰火紛飛,哀鴻遍野。穆宗晚年,大周兩大軍權勢力迅速崛起,令胡敵聞風喪膽,成為了沙場上不敗的神話。
時過境遷,眨眼到了當朝天子嘉瑞年間,西域諸國紛紛臣服,胡漢相融,天下顯出難得的太平之勢。自城陽長公主和親突厥,大周與突厥的戰事開始漸漸平息。
當然,這並未包括三年前的漠北一役。
嘉瑞十五年突厥老可汗垂危,城陽長公主暗中與周朝聯絡,尋求支援助她登上太后寶座。不料事敗露,突厥王儲幽禁了長公主,派人入朝示威,並屢屢侵犯我朝邊境地帶。
帝怒之,一聲令下,二十萬神策大軍直搗突厥大漠。那場戰事打得極苦,突厥策反西域大宛、龜茲幾國,又聯合了西涼,明顯是有備而來。
征戰期間,宇文初暘僅匆匆回來一趟。一日我躲在金鑾寶殿一側的柱子后,看着他與一眾軍機大臣眉頭緊鎖,一臉凝重。
那些時日裏,我每夜都睡得極不安穩,璇璣寶塔日夜奏響的佛音超度不了亡故的生靈。站在後院中,我彷彿能聽到從西天大漠裏傳來的陣陣殺伐,連拂面的風,都帶着血腥味。
我不止一次夢到初暘戰死的模樣,萬箭穿心而過,黃沙埋骨。後來夢境終於應驗。從那時起我害怕聞到一絲血腥。
是以現下趟在我寢宮床榻上的男子,簡直讓我如臨大敵。
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從牆頭摔下來,砸暈了腦袋,後來才現原來他被人從背後砍了一刀,血跡與黑衣融合,在黑夜裏早已分辨不清。
若不是星奴天生對人血敏感,我也只會當作哪處正在殺雞而掉頭走掉。
上天有好生之德,儘管回宮路上芝芝一臉為難,我還是避過了宮裏眾人耳目,將他藏進了靈犀宮。
我自認如此甚是英明,看他傷得嚴重,按戲中套路多半是被仇家追殺,我若因救他暴露了行蹤,搞得自己也同他一般趟在床上神志不清,豈不冤枉?
四九看着床榻上陷入昏迷的男子,一臉為難地看着我:“公主……我們該怎麼辦?看他傷得這麼嚴重,是不是得去請太醫?”
我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猩紅的血染上了天水玉色床單,觸目驚心。
他生了一副極其英氣的眉眼,刀鋒篆刻似的臉龐顯得深邃而清俊。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黑色的袍子被血浸染得濕漉漉的,應是渾身燒得滾燙,泛白的薄唇上滿是裂開的干皮。
我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入手滾燙,如此下去怕是撐不了多久。
正想着,我的手被他無力的抓住,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一直不出聲音,我貼近他的喉嚨,從無數雜亂的轟鳴中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不要。
他虛弱地睜開眼睛,而後又無力地半垂下眼帘。
深夜起風,月亮隱入了雲后。
我無聲地望着他,良久,我嘆氣:“四九,不要驚動了宮中其他人,你讓芝芝去燒些熱水,過來幫我褪了他的衣裳。”
儘管心中早已自我暗示多次,當四九褪去他的衣衫,我仍是感到心驚肉跳。
他寬闊勻稱的後背上,盤踞着一道二尺寬的刀傷,從脊部一路延伸至肩處,不停地冒着血珠。應該是被刀斧等鈍重的利器所傷,幸而傷口不深。
芝芝燒好了熱水端進來,本來有所戒備的心,當看到了他身上的傷勢,也是一驚,手上的動作驚慌起來。
四九用清水為他擦洗傷口的時候,疼痛讓他清醒了過來,不知是不是四九下手重了,他的嘴裏逸出了幾聲悶哼。
我坐在一旁看着雪白的紗巾被血水染色,四九一邊搖頭一邊忙着手裏的活兒。清理好的脊背露出大理石般的肌理,除了這一處刀傷,他背部還佈滿了各種傷痕瘀疤,如同斑駁的泥牆。
我十分納悶他有多少仇家,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芝芝湊過來小聲說:“公主,這屋子裏血氣太濃,您要是不習慣就去偏殿歇着,我讓菁蘭給您收拾收拾,這兒有我和四九照看着。”
我一臉不願,出宮幾年,偏殿一直無人料理,眼下多半早已佈滿了灰塵,今夜定不好過。感嘆善心卻沒個好報,不料我這一連串惆悵的表盡收於他眼底。
我注意到他目光的時候,他正不動聲色地盯着我,半闔的漆黑雙眼彷彿要將我看穿。
我乾咳了兩聲,對這個陌生男子感到甚為古怪,卻沒曾想,我這兩聲乾咳迅速召來了星奴,看他沒了方才懨懨的表,一臉猴急地兩三步竄進了屋來,我竟有些懷疑他何時這麼聽話。
星奴湊到我跟前,獻寶似的拿出個葫蘆狀的瓷瓶子,嘴裏不停念叨着“葯,葯!”一臉焦急。
我不得不佩服星奴在關鍵時刻揮的作用,那葫蘆是我出家時寺廟裏的主持傳給我的寶貝,裏面盛着秘制的靈藥。
這葯本不外傳,也不知用什麼煉製,還是當年我救下星奴見他遍體鱗傷卻束手無策之時,在主持門外跪了三天三夜連帶着為她打了半年的洗腳水,才給了我一瓶。
彼時為救星奴,下手過於闊綽,這寶葫蘆里的葯只剩了少半,嗚呼哀哉,我看着四九為他上藥,白色的藥粉下雪似的撒在他傷痕斑駁的脊背上,我又是一陣肉痛。
整個過程他都是醒的,眼睛無意識地落在某個地方。
上藥極為痛苦,他卻連眉頭都未皺一下,我心中嘆服:是根老油條。
折騰了一宿,我已是哈欠連天,他反倒精神了不少,儘管還在着燒,至少他的雙眼有了些許神采,環顧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芝芝催我去偏殿歇着,明日再過來探看也不遲,我站起身頗無淑女之姿地伸了個懶腰,動了動脖子,準備委屈自己一晚。
走前覺得不甚放心,我幾步走到他旁邊,慎重交代:“你好生歇着,不要亂動。”復又一想,一咬牙:“這本是我的閨房,今日讓給了你,你就安分躺着,若是生出什麼事來,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他挑眉,眼神輕飄飄的,乾澀的聲音里蘊着笑意:“莫非姑娘真準備不給在下飯吃?”
我頓時像被一團飯堵在了心口上,還是冒着熱氣的。我被塞得面上一陣紅,就與他此刻燒的模樣如出一轍。
我實在不想承認他病懨懨地調戲人的樣子,的確養眼。
來到偏殿,我默默地在芝芝的伺候下洗漱完畢,剛躺下欲埋怨床榻冰涼,一個滾燙的湯婆子便塞入了我腳邊被褥里。
芝芝為我掖了掖被角,把一塊東西塞進了我手裏,輕聲說:“知道公主您沒它睡不着。”
我攤開一看,是我枕邊常配的那枚舊香囊。殘留的淡淡藥草香氣撲鼻,心中似一陣暖流涌過。
芝芝走後,我一個人躺在略嫌陰冷的側殿裏胡思亂想。
我夜裏本就極不易入睡,修行的時候好歹內心平和,哪像今日這般跌宕起伏。
簡單來說,是我腦子裏一直閃現着現下就躺在我隔壁寢殿的美男子,我自認一十八年來閱人無數,卻沒有誰如他那般氣質卓然。
這大抵也只有我具有如斯慧眼,能迅速看穿他俊美皮囊在身受重傷后還散出的番茄氣質,才讓我眼下輾轉反側。
這種卓然的氣質,讓我莫名地焦慮與不安。因為我覺得我很熟悉這種氣質。
我試着搜索腦海里的記憶,想找出我在哪一段時光里曾經見過他,或者是哪個人像他,可是想來想去腦子亂作一團,像突然斷點,嗡地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