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妙緣
未時一過,我被浩浩蕩蕩的皇室儀仗隊伍抬出了皇宮。
皇室的規矩向來繁瑣,現下抬着我的轎子正往西武門行去,趕在太陽下山之前與太子妃一同從城門的烽火台上取火,燃亮城頭的第一盞明燈。
轎子一路上顛來顛去,搖得我頭上繁重的金飾顫顫巍巍,觸碰到烏髻中的夜明珠,出陣陣清脆聲響。
我一邊注視着頭頂搖搖欲墜的金冠,一邊聽着芝芝層出不窮的叮嚀。
我被飾壓得頭腦昏昏沉沉,芝芝的念叨讓我更加煩悶,開口:“你今年十七了吧?我尋思等父皇生辰忙過了便讓他為你指戶人家嫁了,你意下如何?”
芝芝聽到我這一番話,嚇得張嘴了好幾次,卻不知道說什麼,最終還是噤了聲,我細細一看,還頗有些臉紅。
清靜沒多久,我被隨扈的宮娥扶下了轎子,皇家旌旗遮天敝日,讓我一度疑惑父皇削減的用度削在了哪裏。
太陽西垂,染紅了天外的晚霞,西武城門巍峨聳立在眼前,天光為灰青的磚瓦鍍上了一層金紅的細邊。我站在城門下,聽着耳畔傳來幡然響動的獵獵風聲,眼前一片恍惚……
“保重,等我回來。”
金戈鐵馬的歲月,長安城中無數出征的英雄,多少年來身披鎧甲,帶着沉重的承諾與雄心壯志,從這道城門經過,數年之後或功成名就或沙場骨枯。
三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日落西天,我站在城頭目送朝廷二十萬神策大軍西征突厥,蒼鷹盤旋飛過,留下零落的幾聲鳴叫,刺破蒼穹。
“公主……”見我默然,芝芝有些擔憂,不知是不是剛剛的話語威力太大,她支支吾吾地開口,聲音也壓得極低:“公主……奴婢方才得知,一會兒的典儀,座下的嘉賓,還有……還有……宇文……宇文家的人……”
她的聲音實在太小,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麼,我一聲乾笑,問:“還有誰?”
芝芝:“聽聞鎮國公近來身體抱恙,估摸着來出席典儀的,就是宇文府上的哪位公子了……”芝芝很惆悵,表也是少有的憂傷。
芝芝的憂傷並非沒有由來,這局面讓我這個當事人進退兩難頗為尷尬,更遑論我身邊這個向來“護主心切”的貼身老媽子。說起來,我與冠着“宇文”姓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那麼一段淵源。
我在鳳鳴山朝露寺中修行三年,佛理課上日日打盹,到頭來只參得“因果”二字,用在我與宇文氏族的“淵源”身上,頗為得宜。
幼年我與一位姓氏宇文、名號卻已不甚清楚公子相識,種下了及笄禮上稀里糊塗與宇文家大公子結緣的果。
后因宇文初暘戰死沙場,為了彰顯周朝公主的貞孝,我作為天家表率之人遠赴鳳鳴山,踏上了為亡故的未婚夫帶修行之路。
這一去讓我從原先的昭元公主晉陞為大周曆來頭一位享有食邑的大公主,讓我有了出席主持典儀的身份,更讓我有了能在此時體會到百轉千回滋味的機會。
佛門曰: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很多時候我感嘆造化弄人,一丁點兒都由不得自己。
宇文氏的人,除了初暘與那位已經記不清名字的公子,我並未與別人有過往來,只是常常聽聞宮闈間的女子嬉鬧時提起,將他們視為心中的英雄、夢裏的良人。我素來鄙視她們這種懷春的花痴行徑,自己也不是什麼八卦之人,只是知道如今宇文府上的三公子取代了往日的初暘,成了她們嘴中最常聽見的名號。
讓他一炮走紅的原因有三,一是拜蘭紹公主不遺餘力的愛慕所賜;二乃他是繼初暘之後大周最英武的不敗戰神,年紀輕輕已官拜金吾大將軍,前程似錦;三是聽聞這位宇文公子打小從狼堆里長大,兩年前回長安,率兵一舉攻破了西涼,令其臣服於大周天威,成就了一段神話。
這第三條原因看似為湊數,實乃閨閣中的懷春女子素來愛聽這等帶着獵奇色彩的跌宕故事,我雖不喜八卦,也知道這種故事的主角往往令人嚮往。
回宮這幾日,長安盛傳這位傳奇的金吾將軍將會是我下一任駙馬,為此今日在這千燈會典儀上,有不少人正是抱着八卦的心態而來。
待我踏上城門烽火台的那一刻,左右已而翩然長立錦衣華服的皇貴命婦,有禮官在我身前開道,每行一步皆是一陣風吹草動。
我心中感覺實在複雜,當現席位上落座的唯獨少了宇文府上的人,不禁鬆了一口氣。
太子妃蘅若遠遠坐在上方主位,見我來了,忙邁開輕柔的步子向我走來。
這是我頭一回見到我太子長兄的妻子。江南總督府衙上的千金素來明麗動人,眉眼間有我舅母年輕時的風韻,套在一身金銀絲鸞鳥朝鳳綉紋錦服里襯得整個人更顯端莊,一雙眼睛水波流轉,螓微含,總之,是個美人。
美人蘅若一手將我拉過,引着我坐在了右方鸞鳳朝凰的主位上,對我說道:“平日裏常聽太子和姨母說起公主,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一路顛簸,公主先稍作休息,待賓客來齊好行典儀。”
我環視四周,眾人皆微微含,座下形一覽無餘。
見我沒有說話,蘅若又道:“逍遙侯老千歲年事已高,行動頗為不便,現下多半還在路上。另一位是宇文府上的三公子,眼下未見人,估摸着也快了。”
落日漸薄西山,如血殘陽染透天際。
遠遠望去,長安城中人頭熙熙攘攘,彷彿能聽聞其中人聲鼎沸。
我正欲開口,便有人疾步而來,仔細一看,一名身着宮中金吾衛鎧衣的男子恭敬跪於我的坐席下方。
他上半身挺得筆直,不卑不亢,略施一禮,手上還端着一方檀木盒子,道:“啟稟大公主、太子妃娘娘,大將軍近來軍務纏身,今日恐不能前來。在下受大將軍之託,特奉上一些薄禮,以作今夜典儀之禮,並賀大公主順利回朝。”
話音剛落,彷彿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左右座下的人群又興奮地窸窸嗦嗦,眼睛裏開始放光。
我輕飄飄地看了太子妃一眼,她立馬心領神會,假意咳嗽了兩聲:“大將軍實在有心,芝芝,先將禮物收下。眼下吉時快到,公主,不必再等他人,您與我先主持了典儀罷。”
太子妃身側一名侍從隨着那名金吾衛下了城門,據說是還有份禮物太大拿不上來,看着眾人一臉意猶未盡,我鬆了口氣,在禮官高聲宣頌中開始主持典儀。
氣氛恢復一片莊嚴,司樂敲擊鐘鳴之聲盤旋在九天上空。
我小心地從烽火台上取下一枚火苗,將手中的琉璃燈盞點燃,並將之高高舉起,眾人隨之亦舉起手中燈火。暮色四合,彷彿星火燎原一般,燈火從城門之上一路蔓延,長安城眨眼間變成了一片燈海,華燈輝煌。
儀式過後,我與芝芝悄悄從另一方溜下城門,那裏早有人拿着備好的常服立在一輛馬車前等待。
我從四九手中接過衣物一看,皺眉:“怎麼是女裝?”
四九撓頭:“芝芝說不能讓公主由着性子胡來,姑娘得有姑娘的樣子。”
我嘴角一陣抽搐,看了芝芝一眼,不甘不願地進了馬車換好衣服出來,左右望了望:“今日是你陪我?星奴呢?”
四九答:“我和他一同到了這兒,不知怎的他突然瘋也似的跑不見了,公主知道我這小胳膊小腿兒的,怎麼攆得上他。多半是看到哪個漂亮姑娘巴巴跟過去了。”
星奴是我從鳳鳴山中撿到,剛撿到他時滿身是傷,亦不會開口說話,寺中的師父告訴我他多半是山林養化的野孩兒,無父無母,與野獸無異。我動了惻隱之心,便將他留在了身邊。
星奴雖不會講話,但天性單純,腦子裏只有三樣東西:食物,美女,我。當初芝芝這麼總結的時候,我總覺得哪裏顯得奇怪,卻一直說不上來。
聽到四九說他去找姑娘,我就放了心,只要他不患風寒,憑着氣味就會尋回我身邊。
馬車行去的方向是長安城最繁華的中心地帶,一路上人越來越多,街道兩旁張燈結綵,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沒一會兒,馬車就停在了長安城中最負盛名的茶樓留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