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芻藁稅
夜幕降臨,一彎蛾眉月悄然爬上屋頂,散發著清冷的月光。
四周一片安靜,本要關門的李安河習慣性的走到房門外朝四周張望,甚至聽到了從隔壁營房傳出來的打鼾聲。
夜裏的寒風肆無忌憚的吹着,李安河搓着手要往屋內走,卻在無意間望見掛在西天邊的彎月,不由得想起了遠在柳河鄉的家人。
“安河,怎麼還不進來,外面不冷嗎?”鑽進衾褥里的趙廣德扯着嗓門大喊。
李安河聞言連忙跑進屋內關好房門,跺着腳把放有油燈的案端到自己榻邊。
“凍成這樣還不進來,是看到了美人兒嗎?”趙廣德側身看向李安河調侃。
李安河邊脫身上的直裾綿袍邊逗趙廣德說:“是啊,可惜是個梳着高髻、人首蛇身的美人兒。”
趙廣德聽后高聲笑了起來,順手拿起放在一邊的羊皮短襦披在肩上,坐起身看向微亮的油燈講:“安河可嚇不住我,我雖然沒出去,但也知道那美人兒的長尾上有倒勾狀的細短羽毛。”
李安河聞言,搖晃着右手的食指,笑着指向對面的趙廣德。
正當趙廣德想要再開口時,一向沉默寡言的張賢躺在衾褥中忍不住插話:“你們兩個說的美人兒,我也見過,我還知道她叫姮娥,偷吃了羿從西王母處得到的長生不老葯飛到了月亮上。”
張賢說完,三個男人都笑了起來。
只是三人笑着笑着沉默了起來,各自的心思隨着明月飛回了家鄉。
屋內愈發安靜,李安河在徵得倆人的同意后,俯身吹滅油燈,躺在衾褥里輾轉反側。
沉重的翻身聲在漆黑的夜裏無比清晰,擾得趙廣德、張賢無心睡眠。
張賢嘆息一聲,把頭從衾里露出提議:“既然明天不訓練,咱們三個也都睡不着,不如說會兒話吧。”
“好,那就先說一會兒,說不定一會兒就睡著了。”趙廣德趕忙回應,生怕自己說的遲一些,張賢和李安河便會呼呼睡去。
家中的孩子永遠是話題的切入點,張賢率先開口問:“安河、廣德,你們家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李無疾。”
“趙宛、趙式。”
“那你家魚兒的名字叫什麼?”李安河緊接着好奇的問。
“張祈雨,祈禱的祈,雨水的雨,她出生在元朔五年的春天,那時大旱,便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儘管張賢的語氣十分平淡,還是勾出了李安河、趙廣德對那場大旱的記憶。
整個春天幾乎沒有下雨,三月底四月初種的粟,幾乎全部被旱死,只得在降雨後補種了蕎。
李安河甩了甩腦袋,不再去想那些不好的回憶。
三人互相分享着發生在自家孩子身上的趣事兒,在不知不覺中打着哈欠沉沉睡去。
李安河習慣性的摟住放在牆邊的冬衣,一如摟住藏在記憶中的嬌軀。
太陽再次升起后,騎二十一營房的兩張空餘榻位在中午前迎來了主人,一位來自蒙縣、一位來自酸棗縣,皆是身強力壯、開朗的青年。
隨着十七個縣的正卒全部到齊,李安河的騎士生活正式拉開了序幕。
繁重的訓練使得李安河暫時沒有精力去想宋雲珠、李無疾等人,於此同時,離西郊營二百餘裡外的柳河鄉發生了兩件大事。
十月初九的清晨,已從李安河離家去陳留縣服役的憂愁中緩過心神的宋雲珠換上用李安河的冬衣改的直裾、挽起長發盤在頭頂包上幘、穿上兔皮靴、戴上尉(手套),裝扮成男人的模樣領着同樣裝扮的許萱去地里砍菘菜。
李安容站在院子門口再三向宋雲珠確認:“嫂嫂,真不用我幫忙嗎?”
宋雲珠笑着回頭看向李安容,揮着手大聲喊:“不用。”
李安君領着李無疾把倆人送到巷子口,李無疾望着有點不一樣的宋雲珠的背影,滿臉疑惑的問牽着自己小手往回走的李安君:“姑姑,阿母為什麼要穿阿翁的衣服,還學阿翁走路,阿母是要變成阿翁陪着咱們嗎?”
“無疾,現在是農閑時節,地里幾乎沒有什麼人,你阿母是怕兩個女人在地里幹活會遇上麻煩,所以才和你嬸嬸扮成男人。”李安君低下頭柔聲向李無疾解釋。
李無疾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挺直脊背抬頭盯着李安君認真說:“姑姑,我很快就會長大了,以後阿翁再離家去很遠的地方,我和四叔一起保護你們。”
“好,以後可就要辛苦我們無疾了,你阿母讓我宰只雞吃,無疾幫我抓雞好不好?”李安君停下腳步笑着對李無疾講。
李無疾聽后高興的拍起手掌往家跑,停在院門前拉着倚在門框上的李安容一起回家逮雞。
“嫂嫂,門邊有人。”眼尖的許萱騰出一隻手指着站在里門前的一老一少對正在拉板車的宋雲珠大聲說。
宋雲珠連忙停下,抬眼朝敞開的里門看去,果然看見兩個男人站在約有一丈高的里門前說話,不由得在心中暗叫一聲奇怪。
“萱萱,應該是鄉里發生了什麼事情,咱們過去看看就知道了。”宋雲珠說完,繼續拉着板車往前走,故意把兩隻腳往外撇着走。
許萱邊幫忙推着板車邊不停的抬眼觀察站在不遠處的一老一少,奈何倆人一直背對着許萱,使得許萱走到里門前才發現老者是十名“里父老”之一的李嬰。
頭髮花白的李嬰已年過花甲,平時為人和善,在五井裏中有很高的聲望,與李安河早已過世的大父(祖父)是同輩。
扮成男人的宋雲珠無法跟李嬰打招呼,只得回頭示意許萱,倆人低下頭想要快速通過里門。
“小夥子,等一等。”
正當許萱要穿過里門時,被李嬰招手喊住。
許萱和宋雲珠只得認命的乖乖站住,不是倆人不敢跑,而是倆人一眼看出那個不認識的年輕人是練家子,根本就跑不過。
年輕人攙扶着弓着腰的李嬰慢慢走向宋雲珠、許萱。
李嬰不停的打量着有些眼熟的宋雲珠、許萱,但又實在想不出到底是誰,便撫着花白的鬍鬚問:“兩個小夥子,你們是誰家的?”
宋雲珠只得抽着嘴角壓着嗓音回答:“大父,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李建的小兒子,李安容。”
“是安容啊,我怎麼覺得你和之前長的有點不一樣了?我聽我家孫兒說,你和他都在鄉塾讀書呢,你今天怎麼沒有去鄉塾呀?”李嬰的眼神中帶着笑意,彷彿在說你小子凈會胡說。
宋雲珠連忙笑着解釋:“大父,我是小孩子,變化快。我跟夫子請了假,去地里砍菘菜。我長兄去陳留縣服役了,我不敢讓兩個嫂嫂去,怕她們兩個女人不安全,特意請了一位平時要好的同門幫忙。”
許萱趕忙點頭附和,並指着放在板車上的長刀給李嬰看。
“小夥子,多謝你幫安容的忙。”李嬰瞥了一眼長刀,轉頭對許萱說。
許萱裝作咳嗽,摁住喉嚨沉聲講:“我和安容是朋友,這是應當的。”
李嬰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向外不停擴散。
“安容,回頭對你嫂嫂說,鄉里要收芻藁稅了,讓她記得去鄉廷交。還有一件事,唉,不說了,過幾天,你們自然會聽說的,快去忙吧。”李嬰嘆着氣說完,擺手示意宋雲珠、許萱離開。
宋雲珠點頭,拉着喉嚨處一片紅的許萱離開,幸好李嬰已經眼花,看不清楚。
“唉,他們家最近五年連辦了三場喪事,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陳亭長,他們家都這麼慘了,你笑什麼?”李嬰瞪着雙眼問正在低頭揚起嘴角笑的陳安世。
陳安世連忙收回上揚的嘴角,向滿臉怒氣的李嬰解釋:“李伯父,你不要誤會,我、我是在笑他們感情好,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我沒有聽清楚,麻煩再說一遍。”
“哼!”李嬰見陳安世裝糊塗,甩開陳安世想要攙扶自己的手,拄着拐杖氣鼓鼓的離開。
陳安世無奈的攤着雙手小聲嘟囔:“你這老頭,我總不能說你老眼昏花,看不出男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