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藍色飄舞

第3章 藍色飄舞

第3章藍色飄舞

有時我真想找個人陪我一起,起碼不會在生病的時候一個人在陌生旅店裏裹着被子動彈不得。

去年除夕夜我我跟爸爸通了電話。他在電話里沉默不語。掛斷電話后外面煙花璀璨,我抱着暖水袋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裏看電視。我知道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大年初三燒退下去了,我收拾妥當,重新出發,我又覺得這就是自由的魅力。

01已經臨近六月,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鹿離在良芥的監督下投了幾份簡歷。阿歪讓他去那家設計公司看一下畢業設計的進度,因為再過幾天就要畢業答辯了。鹿離口頭答應着,但遲遲沒有去。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星期三的到來。

星期二那天鹿離依舊坐在冷飲店外的旋轉椅上無所事事地喝着飲料。

“那天那女孩是你女朋友?”茶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道。

“對呀。”鹿離晃了晃新修剪的頭髮。

“很漂亮啊。”茶梗把一盤新鮮的草莓放到了窗邊,“嘗嘗看。”

鹿離抓了兩顆填進嘴裏,“不錯呢。”

“這是我早上去附近的農莊摘的。”茶梗扶着盤子又問:“你為什麼每天都這麼空閑,而且每次來都是坐在窗外而不進來?”

鹿離沉思片刻,抹了抹嘴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我是漂浮在這個世界之上的。”

“像氣球?”

“塵埃。”

“可能只是你不夠重視自己的緣故。”

“你呢,為何休學自助旅行?”

“一言難盡。”

茶梗收進吃空的盤子,走到水龍頭邊洗刷。

陰沉的天空響起悶雷。鹿離實在受夠了此地永無休止的雨天。

“下一站你去哪裏?”他點了根煙。

“還沒有決定呢,我倒是想去北方看夏天的麥芒和冬天的雪。”茶梗摘下冷飲店的帽子,散開馬尾辮,“據說在夏日黃昏的麥田裏閉着眼行走,風吹過麥芒的聲音像神明在竊竊私語。”

鹿離第一次見茶梗散開頭髮,她如山間清泉般沁人心脾。

“麥芒和雪……”鹿離嘟噥道。

“明天我歇班,能否去杉林?”茶梗重新坐到凳子上。

“可以啊,不過不知天氣如何。”鹿離脫口而出。

“不同的天氣有不同的景色呀。”茶梗分給他一粒口香糖。

“說的也是。”鹿離嚼口香糖的時候忽然記起了明天就是星期三,於是他變得焦慮起來。

“怎麼了?有問題?”茶梗看他有些不對頭。

“沒有沒有,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在哪裏會合?”鹿離心想事已至此,無需再多想了。

“如果方便的話,我就在這裏等你,如何?”

“再好不過。”鹿離離開冷飲店,去附近一家名叫“尼採的短裙”的外貿服飾店買了一件灰色的印有手槍圖案的棉T恤。他經常光顧這家店,因為被這店名深深吸引。店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光頭男子,酷愛美式摔跤,是個素食主義者,從沒有看過尼採的著作。

鹿離給家裏撥了個電話,結果長時間無人接聽。

晚上的時候良芥不在,他從噩夢中驚醒。擦擦臉上的汗,看了下手機,此刻剛好凌晨三點。

掀去被汗浸透的床單,下床后在黑暗中窸窣行走。陽台上的礦泉水瓶被風吹得來回滾動,細雨輕柔,空氣濕涼,遠處一片茫然。黑貓在陽台的一個空紙箱邊警覺地盯着那一堆空瓶子。樓下的花草樹木在路燈下泛出一層稀薄的油亮。

鹿離坐在水泥地上,點了一支煙。他耷拉着腦袋,右肘撐在膝蓋上,煙霧四處飄散,一種奇怪的聲音在床底下響起。他把臉貼在地上,打響火機,藉著光去窺探床底。興許是只老鼠。忽然一隻瞪大眼的兔子衝出來撞在了他臉上。鹿離叫了一聲,驚慌之中鬆開了按着打火機的手指。兔子在衣櫃旁一躍而起,從陽台上飛奔而下。他跑到陽台,趴在欄杆上看,樓下一切正常,沒有它的蹤跡和屍體。他穿衣迅速下樓,翻找了一遍花壇,沿着石子路查看了所有垃圾桶和樹木,噴水池,假山,地下車庫,紅房子的前前後後都被仔細檢查過了。他像個守夜人在雨中搜尋一個幻影,最後只是絕望地站在玉蘭樹下。

他坐在床上聽卡帶機直到天亮,在這個互聯網和手機通訊如此發達的年代,他保留了這個近似可笑的愛好。

很少的情況下他會在夢之外出現幻覺。

洗了個冷水澡之後,他穿上新買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他總把自己收拾得過分乾淨。因為不再下雨,他沒有帶傘,一路走到冷飲店。他以為他已經夠早了,沒想到茶梗已經站在店外等候。她扎着馬尾,背着一個黑色登山包,一雙紅色的球鞋掃除了清晨的沉悶,讓人愉悅。

她遠遠地朝他招手。

他把手插在襯衫口袋,點了點頭。

“你等了很久了?”鹿離問。

“剛到呢,害你起個大早。”茶梗雙手抓住書包帶子。

“你裝備齊全啊,不愧是旅行達人。”

“這個點還沒有地方吃早飯,所以我帶了些食物和水。”

鹿離點點頭,指着前面說:“去那等電車吧,快來了。”

兩人站在站牌前沒有談話。

畫家的吉普車停在了兩人面前,“去哪裏。”

“杉樹林。”鹿離說。

畫家朝他們一擺頭。

兩人搭上這輛順風車去往郊外。

02三人一路無話,畫家把他們放在海老頭的木屋前,獨自驅車深入杉林。

海老頭的木屋關着門。黑狗也不在。鹿離透過窗戶發現他的自行車在倉庫里。

“只能徒步了。”他遺憾地說。

“這裏真是世外桃源。”茶梗沉浸在杉林的清涼中,沒有在意鹿離的話。

“走吧,這裏是自由王國。”鹿離帶着她沿着那條他常走的路前進。

杉樹林綿延七十多公里,呈長條狀分佈。鹿離至今到達最遠的地方就是廢橋,這段距離僅有兩公里。此時的杉林遍地濕漉,苔蘚猖獗,鳥鳴繁雜,置身樹木間唯一的感覺就是自我的渺小和自然的神聖。

茶梗被這神秘的幽涼之境震懾得目瞪口呆。

“去看看我的武器。”鹿離偏離路徑,穿過一片草叢,朝左走去。

茶梗跟在身後,褲腳上沾滿露水。她知道他要去看捕兔夾。

這次比上次還要糟糕,夾子上有一條大約半米長的青蛇,它幾乎被夾成了兩截。茶梗躲在後面不敢看。鹿離硬着頭皮找來一根樹枝將蛇挑到了遠處的深叢里,然後把夾子重新佈置好。

“我開始懷疑它的位置了。”鹿離指着夾子說。

“總會有收穫的,只要堅持下去。”茶梗安慰道。

兩人繼續往前走,就在經過一座木橋時,身邊發出了一陣沉悶的聲音。兩人瞬即停了下來。這聲音聽起來不是雷聲,不是鳥叫,不是吉普車的發動聲,倒像是從地下傳來的鐘聲。

“不會是野豬吧。”茶梗看着前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退到鹿離的身旁。

“快走。”鹿離抓起她的手快步穿過木橋。

兩人沿河流大約小跑了十五分鐘,在一棵粗大的杉樹下停了下來。茶梗大汗淋漓,從包里拿出水壺,喝了幾口后便給了鹿離。鹿離一邊喝水一邊四下觀察,沒有野豬出沒的跡象。

“我來背包吧。”鹿離擰上水壺的蓋子。

“不用,一點都不重。”茶梗把水壺重新放進包里,“對了,你餓了嗎?”

“到橋上再吃吧。”

“好,我帶了麵包和火腿。”

天漸漸暗下來,鹿離心想可千萬不要下雨。

廢橋從視線中出現的一剎,兩人四目交接,欣喜萬分。

茶梗覺得它神奇極了。

此時河水充沛,魚類活躍,廢橋兩側的水面上聚集了很多水鳥。

兩人沿橋南頭的坡道而上,很快杉林的全貌盡收眼底。

“哇!如此壯觀!”茶梗望着綿延的杉樹不禁讚歎。廢橋南北兩頭的公路都延伸至視線盡頭,末尾處像是忽然被杉林吃掉了,而橋下的河流則蜿蜒曲折不知去向。

“喂——”茶梗站在橋邊向西大喊。

鳥群聞聲而起,也向西飛去,飛到杉林的更深處。

她拿出相機開始拍照,還跟鹿離拍了張合影。

“你是怎樣發現這麼一座神奇的橋的。”茶梗倚着欄杆打開背包,“這裏簡直與世隔絕,公路上一直不會有車輛嗎?”

“公路已被棄用了,南北都修了新公路,再沒有橫穿杉林的路了。”鹿離繼續說道,“有一次我騎着單車向北走了很遠,一路上除了從縫隙中鑽出來的草和幾隻鳥的屍體別無他物,這裏是飆車的絕佳路段。”

“你喜歡飆車?”茶梗把食物全部拿出來放在地上,除了麵包火腿還有一些零食。

“最喜歡騎摩托車。”

“一定餓了吧,就當是簡單的野餐了。”茶梗招呼道。

鹿離蹲下身拿起麵包吃了起來。

“這裏真是個好地方,安靜隱秘,景色怡人,就連空氣都好清新好清新。”茶梗用力咬開一枚堅果。

“你行走多地,見多識廣,有什麼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嗎?”鹿離問。

“第一次。”她將堅果的果仁給了鹿離,“第一次站在火車站的站台邊等待第一輛帶我遠走的火車。那是晚上九點多,去年的秋天,天氣有點冷,我圍着一條紅色的毛線圍脖,提着一隻空蕩蕩的行李箱,那是一種無法用個別詞彙來定義的心情,既有逃離的快感,又有不負責任的罪惡感,有面對未來的無知惶恐,又有迎接新生活的無限期待,大概是一種萬劫不復的興奮與忐忑吧。”

茶梗喝了一口水,“你也喝點。那一天我會終生難忘,我慶幸我邁出了那一步,我們的人生不是應該由自己來把握嗎?”她反問道。

鹿離撓撓耳朵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有魄力啊。”

“我覺得你有。”她看着他說。

“我?開玩笑吧,我簡直可以稱作一個‘廢物’!”鹿離覺得這個詞語簡直是為他而創造。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自己呢!”她皺着眉頭一本正經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啊!”

鹿離陷入了深思,究竟自己有何價值呢,想來想去都沒有想到。

“哎。”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檸茶好喝還是卡布奇諾好喝?”

“檸茶啊。”

“那我同時做了一杯檸茶和卡布奇諾,你把檸茶買去了,那能說明剩下的卡布奇諾就是廢物嗎?”

“當然不能。”

“因為過了幾分鐘有人又把卡布奇諾買去了,對不。”她抓了抓下巴,“反過來說,是那個人先來買走了卡布奇諾,而你的檸茶剩下了,然後你一個下午都沒有來,而我把檸茶喝掉了,那你能說檸茶是廢物嗎?它們各有價值,人們各有所需,它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選擇而已,就算等待的時間再漫長,它所具有的味道都是獨一無二的呀。”

鹿離長時間繞在檸茶和卡布奇諾之間。幾隻紅白相間的鳥落在了個欄杆上。

“謝謝。”

“謝我什麼?”

“謝謝你的安慰和鼓勵。”

“真是的,有必要這麼客氣嗎。”茶梗低下頭抿着嘴,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作為回報,我帶你玩個好玩的。”鹿離起身拉過她的手,“過來。”

“你不會讓我跟你玩墜落吧?”茶梗瞪大眼問。

“這才是廢橋的魅力所在呀。”鹿離做了個鬼臉。

“天啊!不要啊!”茶梗一邊站起來一邊有些嬌嗔地喊道。

兩人站在欄杆邊面朝東方,鹿離先坐下來,“沒事,不要害怕。”茶梗坐下來之後,他把兩腿伸向了欄杆間,“像我這樣,雙手抓住欄杆。”茶梗照着做,雙手緊緊握住生鏽的欄杆,橋下的河水奔騰而下,她幾乎就要暈眩了。

“不要看下面!看遠處!”鹿離的屁股開始慢慢向前挪動,直到屁股快要離開了橋面。

茶梗儘力不向下看,但她的腿肚子明顯在哆嗦。

“往前挪動啊,沒事的,相信我。”鹿離用右手攥緊了茶梗的左手,這讓茶梗頓時產生了很大的安全感,於是她試着也開始挪動屁股,直至兩隻腿懸在了空中。

“感覺怎樣?”鹿離問。

“好似一隻鳥,就要飛下去了。”她屏住呼吸,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一隻翠鳥掠過了水面。

“你相信我嗎?”鹿離問。

“我的手心裏都是汗,感覺在打滑。”茶梗的聲音里充滿焦慮。

“把手鬆開。”鹿離鬆開了攥着她手的手,“躺下來。”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她把手攥得更緊了,幾乎就要把鐵欄杆擰斷了。

鹿離躺下來,“相信我。”

“不要!地上很潮濕!”

“難道這個決定比你當初離家旅行的決定還要難做嗎?”鹿離把左手墊到腦袋下。

茶梗做了個深呼吸,慢慢鬆開了右手,同時身體開始後仰,鹿離用手托住她的背,很快她鬆開了左手,就在快躺下來的時候,鹿離把右胳膊墊在了她的腦袋下。

茶梗枕着他的胳膊許久沒有說話。她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

火車經過遠處隧道后,杉林一片空靈。在這沒有人煙的地方,在這仰望天空的片刻,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不再感到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也不再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有多麼複雜。

烏雲密佈下的世界,他們誰都不願再說話,只是靜靜等待着雨的落下。

她歪了一下頭,看着他的臉。這樣一個好看的少年為何整日滿目遊離,無所事事。

一滴雨滴在她的眼裏。

她聞見他身上的清香與杉樹林的氣味融合成一股歲月的暗流,衝垮了現實人生的豐沛假象。

雨點開始密集起來,兩人都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直到遠處響起的“嗡嗡”聲越來越近,兩人才急忙起身收拾了東西跑下橋去。

大雨席捲而至。兩人在杉林中牽手奔跑,等回到木屋前早已全身濕透,鞋子和褲腿上全是泥。木屋的房檐在這場瓢潑大雨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鹿離掏出回形針,打開了木屋的門。

茶梗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快進來吧!”他喊道。

兩人進了木屋,鹿離關上門來。

“你還有這等本事!”茶梗解開頭繩,甩了甩頭髮上的水。

“讓你見笑了。”鹿離擦了擦臉。

茶梗打開登山包拿出一條毛巾給鹿離,“幸虧這包是防水的。”

“我用海老頭的吧。”鹿離四處搜尋。

“真是的,這麼見外。”茶梗有點生氣地說。

“好吧,那你先用。”

“每次去野外我都帶很多東西,我還有換的衣服呢。”她擦了擦臉,把毛巾給了鹿離,然後從包里拿出了一摞衣服,“哎呀,我忘記我帶着傘了。”然後她真的找出了一把黑色的傘。

鹿離歪了歪嘴,做了個及其無奈的表情。

“你去卧室換衣服。”鹿離把毛巾還給她。

“哦,那你呢?”茶梗拿着衣服問。

“待會我找海老頭的衣服先換上,然後用最原始的方法生火烤乾。”

“你是個特別的人。”茶梗說完走進了卧室,但沒有刻意關門。

木屋總共就兩間房,一間卧室,一間是客廳兼廚房,倉庫是獨立的,在木屋的左側,相距約十米。鹿離脫下鞋子,赤腳在水泥地上走動。他端去爐子上的鍋,找來火柴開始生火。海老頭把木塊整齊地堆在了牆邊。很快火生起來了,鹿離的身上立馬冒起了熱氣。茶梗從卧室里出來,此時她已換上了一件墨綠色的裙子。她簡直換了一個人。她抱着濕衣服和鞋襪赤腳走過來。

“我喜歡燃燒。”她拉了一隻板凳坐了下來,“快去找找有沒有你合適的衣服,別著涼了。”

鹿離第一次走進海老頭的卧室,裏面鋪着木地板,那一定是海老頭自己做的,他簡直就是個木匠,衣櫃和書櫥肯定也是如此,書櫥上放着幾隻用木頭雕刻的兔子和鴿子。鹿離忍不住把玩了一下。他脫掉黏在身上的衣服,在衣櫃裏找了件大襯衫和一條短褲。茶梗把衣服舉在火邊,熱氣升騰。

“還不錯嘛!就是襯衫有點肥,或者是你有點瘦!”茶梗打量着他。

“是海老頭過於魁梧,如果你見到他你就知道了。”鹿離坐到她旁邊,火很結實,一會兒就烤得渾身發疼。

鹿離撐着傘從門外找來一根長木棍,把木棍搭在兩個凳子上,然後把衣服鞋襪搭在木棍上。

“這樣很快就會幹了。”他說。

茶梗拿起她的粉紅色內褲,“這個不能再烤了,再烤就化了。”

鹿離找來海老頭的煙紙和煙絲,倚在桌子上捲起了煙。卷好后他從爐子裏拿出一塊木頭點着了它。茶梗蹲在地上,時不時翻下衣服。火光照透了她的裙子,她曼妙的身體線條像是速寫筆勾勒出來的。雨還在下着。玻璃窗上一片模糊。她忽然起身轉向鹿離。鹿離的煙捲不知怎麼已經滅了,可能煙絲受潮的緣故,他使勁咂了幾下,但無濟於事。

“暑假你回家嗎?”她說話的時候,有幾根頭髮貼到了嘴唇上。

“那時我已經畢業了,應該不回去。”鹿離把煙夾在手裏,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久到快要忘記家鄉的空氣中夾雜了多少牛羊味。

“以後你會留在這裏?”

“不一定,我倒是想跟你一樣,一直在路上。”

“我喜歡傑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茶梗的臉已被熱得通紅。

“我也喜歡,但我沒那麼洒脫。”

“也許你只是沒那麼墮落。”

“我早就沒什麼可以墮落了,我連理想都沒有。”

“你有這片屬於你的森林。”

“它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它,我只是個做錯事的孩子,躲在了這裏。”

茶梗往後退了退,嘆一口氣說:“有時我真想找個人陪我一起,起碼不會在生病的時候一個人在陌生旅店裏裹着被子動彈不得。去年除夕夜我在一個叫美顏的小城,我跟爸爸通了電話,他在電話里沉默不語,掛了電話后外面到處璀璨,我抱着暖水袋夾着體溫表在沒有暖氣的房間裏看春晚,我知道這就是旅行,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大年初三燒退下去了,我收拾妥當,重新出發,搭上了一輛開往別處的大巴,那一刻我又覺得這就是旅行,這就是自由的魅力。”

鹿離看着火苗不停跳動。外面的雨聲漸漸變小。天空也開始明快。

去年除夕夜他和幾個同樣沒有回家的同學在紅房子喝得大醉,他沒有給家裏打電話,當然,也許那也是父母希望的,他們不想見到他,甚至不想聽到他的聲音。起碼他是這樣認為的。

作為一個旅人,在一個陌生城市的郊外木屋裏,能跟一個少年在夏日雨天的火爐前坐着說話,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茶梗這樣想着,不禁笑了起來,但接着又嘆了口氣。

“我可是很少見你嘆氣,今天這是怎麼了?”鹿離重新從爐里拿出了一片燃燒的木頭,用其點煙。

“如果我能在森林深處也蓋一座這麼別緻的木屋,那該多好。”

“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海老頭一個禮拜就搞定!”

“蟑螂!”茶梗大喊一聲,猛然站了起來,同時碰到了搭衣服的凳子。

鹿離的襯衫和T恤掉進火爐,忽然躥起的火苗將整個屋子映照得不切實際。鹿離趕緊把其他衣服搭到旁邊的衣架上,轉過身時襯衫已經燃燒完畢。雨也停了。

茶梗獃獃地看着他,不知該說什麼。

鹿離忍不住笑了出來。

“很好笑嗎?”她將臉扭向一邊。

“你一個四處旅行的人竟然害怕蟑螂。”

“幹嘛啊,嘲笑我!”她有點難為情又有點生氣,“我才不怕它呢!下次再見到它,我把它扔火爐里烤了吃了!”她拽過衣架上已經烤乾的衣服,先穿上內褲,又毫無顧忌地在火爐前將裙子換了下來。

他們清理了火爐,關上門,去公路對面的站牌下等車。

此時已是中午,天色已晴,眼看就要出太陽了。

茶梗端詳着鹿離的大襯衫,“海老頭會介意嗎?”

“應該不會吧,畢竟他已經吃過我好幾隻野雞了。”鹿離拽了拽襯衫的下擺,“只是可惜了我那件手槍T恤。”

“是那輛車嗎?”茶梗指着從前方山丘拐出來的黃色電車。

“是,這裏就這一班車。”

兩人在車上一前一後靠窗坐着,一路沒有說話,只是茶梗的頭髮時不時被風吹到鹿離的臉上。下車后兩人在冷飲店分開。鹿離回租住屋換上衣服,來不及吃午飯,便搭上了去往市中心的車。

03下車后鹿離去了23號書店。他為薇勒買了兩本小說。店老闆依舊禮貌謙遜,鹿離付賬的時候總感覺有個事,最後他想起來了。他鄭重其事地對老闆說:“我記得我跟你說我出生的那天是星期四,其實是星期三。”

“是嗎,那真是太好啦!”他正了正白襯衫的領子,顯得有點興奮,“我是23號的負責人,恭喜您成為本書店的幸運讀者。”說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卡片和一張信息登記表,“您需要把這個填一下。”

鹿離看着這張“星期三幸運讀者信息資料登記表”,上面都是些最基本的信息,包括姓名、性別、年齡、生日、籍貫、家庭住址、愛好、喜歡的書籍和作者,最後面還有一欄:你想對星期三說什麼。

鹿離看了看他。

“填一下,以後所有書籍打五折,當然,包括這兩本。”他拿着這兩本書重新計價。

鹿離迅速填完了,最後一欄他寫道:今天就是星期三,真是幸運極了。

23號先生將登記表上的信息全部輸入到了電腦系統中,然後他把那張黑色的幸運卡交給了鹿離,“以後來買書的時候只需刷一下卡就可以,非常方便。”

“只有星期三的幸運卡?”鹿離問。

“是的。”他把書裝進一個牛皮紙袋子裏。

鹿離拎着袋子直奔鳶尾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紅筆帽的車子沒在樓下。

林薇勒站在客廳里,身邊放着一個行李箱,這同樣讓鹿離感到意外。她穿了一件藍色長裙,踩着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左側頭髮別到耳後,戴了一條珍珠項鏈。鹿離觀察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只覺得她美得讓人暈眩。

“我一直在等你,還以為你被炸死了呢。”

“你要去哪?”鹿離走近她,“我很好,你怎麼了?”

“我要離開這裏,很快這裏就會成為一片廢墟,你願意帶我走嗎?”

“帶你走?”

“對,遠走高飛,永不回頭。”

“去哪?”

“離開雨城,哪裏都可以。”

“現在嗎?”

“我受夠了孤獨,受夠了守候,受夠了這場該死的戰爭!”

鹿離徹底懵了,他根本搞不清這是怎樣的狀況,但是她的表情卻十分認真。

“你不願意嗎?”她問。

“不,願意,我很願意,可是……”

“你喜不喜歡我?”

“我……”鹿離的腦子幾近短路,血液一下涌到太陽穴,“我……我……”

“你喜不喜歡我?”

“你以前是我的‘維納斯’。”

“你喜不喜歡我?”

“我……”

“你喜不喜歡我?”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喜歡。”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

“有多喜歡?”

“有……”鹿離覺得他的生活被她的一句話給攔腰斬斷了。

“帶我離開這!”她命令道。

鹿離覺得眼前有一個巨大的漩渦。他感到頭暈,甚至噁心。

“你不願意陪我一輩子,讓我遠離孤獨和恐懼?”她的眼裏充滿失望和悲傷,這讓鹿離的心疼了起來。

“每天我都是在黑暗和絕望中睡去,我不知道這場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炮火總響起在耳邊,鮮血總流淌在眼前。我已經把蠟燭滴成了一口透明的棺。我已經忘記四季如何更迭,也不再記得從前我曾年輕。繁華的世界被鎖在這幢孤寂的樓外,與我作伴的只是一行行默不吭聲的字。我吃同一種食物,養同一種花,在同一個時間去同一個地點。可是,誰又曾看見我,是他,還是他?我在罪惡的走廊中行走,也在乏味的夢中醒來,日復一日,但我忽然覺得累了。我想去個寧靜的地方,沒有戰爭,沒有傷害,只是做份平凡的工作,過平淡的生活,有人作伴,內心平靜,這算不算一種不切實際地奢望?”她哭了,“如果你不願意,又為何闖入我的生活?”她怒視着他。

此刻鹿離的心裏亂成一團麻。他看見這個世界像五彩魔方般迅速轉動起來,不斷破壞重組。他的臉在由無數塊玻璃組成的球體上變幻閃爍,並漸變成了另外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他走近她,用一種毀滅似的語氣說:“我帶你離開。”

“真的?”她問。

“真的。”

“但我積蓄不多。”她擔憂地說。

“雙手可以創造一切。”鹿離覺得自己的行為已經不再受大腦控制。

“我只帶了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一些證件,我怕帶多了那些哨兵會檢查。”她認真的語氣再次讓鹿離難過起來,至今他都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也許離開雨城她就會好了。對,他想拯救她,想帶她離開這座公寓,離開這個城市。至於以後的事他根本沒有多想。

“還要不要再看看你的房間?”他問。

她搖搖頭,“一眼都不想看。”

兩人走出去,鹿離鎖上門。她看了看對面用膠帶封起來的門,然後說:“我們走吧。”

他們一前一後走下了樓,外面陽光很好,可是紅筆帽的車子停在了他們旁邊,這讓鹿離惴惴不安起來。

紅筆帽探出頭來,與薇勒互相點了點頭,擺了擺手。

他們去看了最後一次松鼠。他又一次為她塗了口紅。

薇勒說想再去看一下圖書館,於是他們坐電車回到了大學城。陽光透過車窗耀在她的臉上,她已經多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光線?在學校里薇勒依舊能引起過多的注意,畢竟她是那麼美麗奪目。

鹿離擔心遇到良芥。此刻他的大腦幾乎處於空白狀態。

為了避免引起以前同事的注意,薇勒快步穿過大廳,他們想坐電梯到達第十二層,但樓下通告板上寫着因維修電路圖書館將停電三個小時,他們不得不走樓梯,然後去了天台。

鹿離把行李箱放下。薇勒扶着水泥檯子,頭髮在風中飛舞。

他們眺望着整個大學城,到處一派生機景象,每個人忙碌而迷茫。

“你決定好了?”鹿離望着那幾幢紅色的房子上有鴿群起落。

“你呢?”她的口紅還是被塗得一塌糊塗。

鹿離忍不住點了支煙。把煙遞給薇勒時,她擺了擺手。

“你不會後悔吧?”她把胳膊抵在檯子上,用手托着下巴,看着遠處藍色大煙囪里冒出的白煙,看着濕地公園裏飛起的白鷺,看着她曾站在這裏看過的時光與風光,一切都那麼熟悉,又恍若隔世。她剛從一個黑暗世界中走出來,這花花綠綠色彩讓她覺得有些耀眼。

“你想去哪?”

“隨便坐上一輛火車,然後在最後一站停下來,好嗎?”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拉着他的衣袖。

“你要在火車上給我講你的故事嗎?”

她沉默了一下,遙望遠處,“過去的都過去吧,既然遠離了戰場,誰還會回憶炮火聲呢?”

“這樣的旅程一定不同尋常。”鹿離閉上眼,張開雙臂,感覺背部的皮肉正在慢慢撕裂,生出一雙罪惡的翅。

“好,快去收拾一下行李,別忘了帶證件。”薇勒說,“給你半個小時,我等你。”

鹿離點了點頭,“需要把煙留給你嗎?”

“不用,我想我該戒掉它了,我會聽MP3等你。”

鹿離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下掙脫開,“別鬧了,下面很多人在看。”

他往下看了看,根本沒有人在意。

“好啦好啦,再不走火車站就戒嚴了,時間緊迫。”她又擔憂了起來。

他轉身就要走下樓梯,卻忽然回過頭來說:“你的藍裙子可真好看。”

她蹲下身拉開行李箱拿出MP3,朝他擺了一下手。

“小林老師。”

她有點不耐煩地回過頭來,“又怎麼了?”

“以後我能不能叫你小林?”

“隨你。”她把MP3的耳機塞進耳朵,“你喜不喜歡我?”

他挑了挑眉毛。

“快點,我等你。”

鹿離這才匆匆下樓,趕往紅房子。

經過噴泉,經過石板鋪砌的花園小徑,經過小賣部,經過2號教學樓。

體育館前有學生會在舉行一場賑災文藝演出,很多人圍着。林肯在上面彈結他。他看到了鹿離,並特意指了指他。鹿離把手放到額頭朝他打了招呼,那一瞬間他回頭看了看圖書館的頂樓,她正從上面仰落下來,藍色裙子在空中飄舞,飄舞,飄舞……

砰——

鹿離縮了下肩膀。

尖叫聲鋪襲而來,樂隊停止了演奏,所有人都往那裏跑。

鹿離一動不動,他猜這一定是個夢。

在把眼睛閉上睜開閉上睜開無數次后,他坐到了地上。世界靜極了。

04日落時分。警車和救護車都已離去,警戒線也被撤去,只剩下環衛工人戴着長筒的黑色橡膠手套,穿着水靴,用水桶和掃把清洗血跡。校園恢復了平靜,賑災演出已落入尾聲。

林肯去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兩罐可樂,給鹿離一罐,“看你嚇壞了,壓壓驚。”

鹿離坐在地上,看着天邊,火燒雲大片大片。足球場上有人在踢球,傳來一陣進球后的歡呼。一對情侶在前面因為晚飯吃什麼而爭吵不休。校園廣播照常響起。櫻花樹上落滿麻雀。一切都不會因她的離去而發生任何改變。鹿離打開可樂,咕咚咕咚喝着。

“那個女的,是個圖書館理員,真可惜。”林肯把易拉罐捏扁了,“好好考慮,‘大腳丫’期待你的加入。”他拍了拍鹿離的肩膀然後背起結他朝大門口走去。

晚上九點多鹿離用完了身上最後一枚硬幣,地上堆着八隻捏扁的易拉罐,最後他不得不用回形針打開了售貨機,把裏面剩下的可樂全部抱在懷裏。他實在喝不下了,肚子快要脹破了,他把所有的可樂澆在了頭上。空易拉罐散了一地,他踩過它們朝圖書館走去。

晚自修的學生已經陸續返回。鹿離站在她墜落的地點,點上一根煙,放到了地上。他們清洗的過分乾淨,地面存留着消毒液的氣味。他撿起在一株山茶花前的白色MP3,將它放進口袋。他繞到圖書館的前門,走進去,順着樓梯去了天台。行李箱不在了,它和她的屍體一起被放進了車裏。他站在她站過的地方遙望黑夜。他坐到天台的邊緣,兩腿懸在空中。她用這十二層樓的高度提前結束了他們的旅行,把他丟回這荒誕的現實。

第二天他在天台上醒來,陰沉沉的天空告訴他還得繼續像個傻子一樣活着。

他感到餓,無與倫比的餓。他去餐館大吃了一頓。吃完后回到租住屋倒在床上大睡。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才頭昏腦脹醒過來。

他沖了個冷水澡,換上了綠色套頭衫。去商店裏買了一副白色耳機。把MP3打開,裏面是那首熟悉的曲子。

“你打擾了我的治療。”她說。

他低着頭在街頭暴走。在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束馬蹄蓮。回到租住屋,把它插在一個玻璃花瓶里。

半夜他開始打掃房間。刮鬍子。用洗衣粉刷馬桶。洗衣服。在紙上寫字。大把大把吃零食。做掌上壓。最後倚在床上,大汗淋漓,筋疲力盡。

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

05“你看起來有些憔悴。”茶梗看着滿臉倦意的鹿離,“這幾天都沒來啊,不舒服嗎?”

鹿離坐在旋轉椅上點了根煙,“一切都好,一杯檸茶。”

“噢,那就好,還以為那天你受涼了呢,少抽點煙啦。”茶梗開始切檸檬。

“給我一片。”鹿離指着檸檬。

“你要吃?”茶梗驚訝地說。

他點了點頭。

“張開嘴。”茶梗把一片檸檬塞進了他嘴裏,“不嫌酸?”

鹿離嚼了幾口便被酸得咬牙擠眼。

“才怪。”茶梗喊了一聲,繼續給他做檸茶。

茶梗趴在窗邊看鹿離一邊喝一邊笑,“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只是覺得人生如戲。”鹿離扯開杯蓋咬起了冰塊。

“人生如戲……的確如此,聽說你們學校發生了件不好的事?”茶梗問。

鹿離點了點頭。

“唉,真是可惜,對了……”她忽然起身從柜子上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個袋子,“給你的,那天都是因為我讓你帶我去杉林才毀了你衣服的,T恤呢是一模一樣的,襯衫嘛,是我自己挑的款式。”

鹿離把空杯子丟進垃圾桶,“其實你沒必要這麼認真。”

“你不喜歡?”

“不是,我是說……謝謝你。”

“這麼客氣幹嗎,我們是好朋友嘛。”茶梗笑嘻嘻地說。

“有多好?”

“啊?”茶梗愣了一下。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有多好?”

“這……”她撓了撓頭髮,有點尷尬地說,“這算是個什麼問題啊。”

“隨口一問,謝謝你的衣服。”鹿離拿起了袋子,但又交給了她,“先放在這,等我回來時再來拿。”

茶梗接過袋子說:“不會不喜歡吧?”

“怎麼會呢,明天我就穿上。”鹿離離開旋轉椅。

“哎,你女朋友昨天來過。”茶梗忽然想了起來。

“她一定是愛上你的桂花烏龍茶了。”鹿離沿街走去。

茶梗把袋子重新放回背包,“為什麼每個人都看起來心事重重啊。”她打開一本旅遊指南隨意翻了起來。但很快就把書合上,拿出相機翻看照片,看到她和鹿離的合影時,她自言自語道:“跟我一起旅行吧,我可是見多識廣哦。”

鹿離在電車上昏昏欲睡。那隻花鹿又開始在腦海中蠢蠢欲動。他晃了晃腦袋,塞上耳機,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夏日的炎熱似乎從來不屬於這個城市,這裏總是潮濕濕的,風裏帶着清涼。

打開門的瞬間,他感到失望,她不會再坐在沙發上等他。

他坐在沙發上翻看那天給她買的小說,仔細算一下不過四五天的時間,可他感覺已與她多年未見,甚至未曾謀面。他打開啤酒暢飲。有那麼一剎那,她的容貌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她的幻影在他面前來回走動,並用命令地語氣說“警告你,不要再叫我老師”。

他猛地把茶几掀翻了,玻璃碎了一地,啤酒與藥片散落各處。把沙發上的書揚到了空中。把盛馬蹄蓮的花瓶砸碎了。把魚缸舉過了頭頂,幾條熱帶魚在地板上蹦跳。把電視櫃搬倒了。

“遠走高飛——”他怒吼着把沙發推倒了。

“永不回頭——”他怒吼着把書撕了,書紙落滿了客廳。

他把房間裏所有能砸的都砸了,只留下了那把陽台上的椅子。

他累了。

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他掏出口袋裏的口紅,胡亂地塗了一嘴。

他身體劇烈抽搐,但他不會流出一滴眼淚。

他坐到陽台的椅子上抽煙,窗帘敞開着,能看到公園裏那棵最大的香樟樹。

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但我成功穿越了封鎖區,我沒有帶禮物,也沒有給你買書,就只為見你一面。我只需坐四十二分鐘的電車,之後步行十七分鐘就能到達這裏,一路上我會遇到很多人,經過很多路口,想很多種你招呼我的方式,這次你還是一樣,坐在沙發上一臉憂愁與期待。你用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悲涼眼神打量着我,然後用一場華麗逃亡將我們的命運緊緊捆綁一處,最後在你的嘲諷中我享受着此刻這場滑稽的落幕。

小林老師,盡情享受天國吧。你這個自私的膽小的無情的騙子。

他起身將椅子扔到了樓下。

他到公園坐在木凳上看松鼠,但松鼠沒有出現。

他把口紅丟進了河裏,那抹紅色鮮艷如那條鯉魚。

電車轟轟隆隆。他把臉靠在玻璃上。那首曲子一直在循環。

06下車后他打電話給林肯,約他一起去“黑桃K”。

今天酒吧里有樂隊駐唱。鹿離還是選了上次的位子。

“今天酒水算我的,管夠!”林肯扭了扭脖子,耳朵上的環閃閃發光。

“謝謝你來。”鹿離敬他。

“沒拿我當朋友。”林肯舉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以後別說‘謝’字,干一個!”

兩人對喝了幾次后,林肯切入正題,“想得怎麼樣了?”

“我真不是唱歌的料。”

林肯一拍桌子,“就沖這個,走一個!”

鹿離稀里糊塗又跟他喝了一個。

“你聽聽。”林肯往台上指了指,“唱了些什麼玩意兒!說實在的,我唱得比他還爛!但是,請注意這個‘但是’,我們不在乎唱得好壞,關鍵是情懷,追求自由,找尋自我的情懷,青春的激情的不羈的——”

“情懷。”

“為青春走一個。”林肯的臉已經紅得像是猴屁股。

鹿離感到太陽穴開始發脹了。他們倆的酒量在一個檔次。

“那天你也見到我的演唱會了,很冷清,很狼狽,很失敗,對不?”

鹿離點點頭。

“你就不能假裝喝醉了搖搖頭?”林肯轉了轉手腕上的骷髏手鏈,“但是,我很開心,我為我的夢想邁出了第一步。”他忽然用力拍一下桌子,嚇了鹿離一跳,“我實在是受夠了!”說完后他走上了台。

鹿離搞不清狀況了。

林肯過去拍拍演唱者的肩膀,“老兄,拜託能拿出點氣質嗎?”

“怎麼了?”那人一臉疑惑。

“你這首歌叫什麼名?”

“《給我一個胸大無腦的姑娘》,原創。”

“哇哦,原創!老兄,拜託你給原創音樂積點德好不好?拿出點情懷好不好?注入點時代精神好不好?”林肯的情緒十分不穩,“到下面找個胸大無腦的姑娘去角落抱着,聽聽什麼叫真正的原創音樂。”那人很聽話把結他給了林肯,然後找了個位子坐下,並不斷朝吧枱服務員猛放電。

林肯正了正話筒,“嘿,你們好嗎,我是‘大腳丫’的主唱林肯,一首《狗娘養的告白》獻給你們,希望你們喜歡。”

鹿離發出了一聲尖叫,隨即酒吧里一片歡呼。

林肯用極其怪誕的方式唱完了這首極其怪誕的歌。

“接下來這首歌獻給我的摯友。”林肯做了一連串誇張的肢體語言后指向鹿離,“給我的朋友一些掌聲好嗎?他是我見過的世界上用回形針開鎖最快的人,也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喜歡綠色套頭衫的人,更重要的一點,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前去觀看我演唱會的人,一首《墜落王國》獻給他。”

“當黎明降臨,我醒在何處,昨夜的傷痛已經遠去,頭疼欲裂的我,抱起結他,淺唱起宿命……”

鹿離把剛碰到嘴的杯子放下了,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她從一開始墜落身體就是後仰的。他把她墜落的過程在腦海中無限放慢。她的頭髮,她的裙子。她的膝蓋。她的姿勢。直至落地的一瞬。他又重新讓她站在了天台,她的每一句話,每一次笑容,每一個眼神,最後那句“快點,我等你。”再把記憶往後拉一下,她在房間裏提着行李箱,那句“遠走高飛,永不回頭。”

鹿離喝了一大口酒。

一股迅猛的恐懼衝擊了他的大腦。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斷對不對,他寧願自己是錯的。

他喝掉杯子裏最後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他點了支煙。一隻貓從路燈下緩慢走過。

林肯很快追了出來,“我唱的很爛?”他站在酒吧門外,看着往前走的鹿離。

鹿離轉過身一邊倒退一邊擺手,“這是一首很棒的歌,謝謝你。”

“真的!?”林肯像條蟲子一樣扭了起來,然後躺在地上高聲唱道,“當秋風再起,我遠走他鄉,歲月的傷啊早該平息……”

鹿離走出深巷,搭出租車回到學校。

他站在黑暗的圖書館下,仰臉看着天台,如果那天下午,天台上出現了第三個人,那麼他會是誰呢。

他聽着MP3一路思考,薇勒的笑容縈繞在腦海。

他是如此想念她。

“這麼晚才回來。”

“哇——”鹿離叫了一聲。

“嚇到你了?”

茶梗抱着背包站在冷飲店前的路邊。

“你怎麼還沒回去?”鹿離摘下耳機。

“在等你。”

“等我?”

“對啊,你不是說回來的時候拿衣服嗎?”茶梗把衣服從包里拿出來。

“其實沒必要這麼認真啦。”他有點不好意思,“你等了很長時間了?”

“也沒有吧,不到兩個小時,今天打烊的晚。”茶梗把包背到肩上。

“你住在這附近?”鹿離提着紙袋前後看了看空蕩的大街。

“離這兩站路,我走啦。”她朝鹿離相反的方向走去。

“現在還有電車嗎?”

“我想已經沒有了。”

“你自己走回去?”

“不然呢?”

“我送你?”

“不用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鹿離看着茶梗越走越遠。宿舍樓里的燈全滅了。他拎着袋子行屍走肉般走回紅房子。

那件襯衫同樣是一件牛仔襯衫,只是顏色比先前那件淺一點,T恤果真是一模一樣,鹿離穿上它們站在鏡子前照來照去。

“襯衫有點大了。”

鹿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身去,良芥正趴在床上看着他。

她睡眼惺忪,屁股上裹着薄毯,光滑的背部看起來結實而有彈性,一對乳房被壓在身子下,一隻腳蹬在牆上,另一隻懸在空中,頭髮亂得像刺蝟,眼皮上的眼影依稀存在。

“幹嗎這樣看我?”她揉了下眼,打了個哈欠,“你蠢蠢欲動了嗎?”

“不是!你什麼時候來的?”鹿離幾乎感到震驚。

“我有鑰匙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啊,今天在圖書館看了一天的書,有點累,所以一來就躺床上睡了。”她換了一個側歪的姿勢,“你怎麼這麼晚才來,還滿身酒氣,還買了兩件衣服。”

“哦,我去和朋友喝了一杯。”鹿離脫掉未拆標牌的衣服。

“你沒事吧?你看起來很累。”她躺下來,拽了一下毯子,蓋住了胸。

“沒事,能有什麼事呢。”鹿離脫去背心,“要洗澡嗎?”

“很困,不想洗。”

“那你起碼洗把臉吧。”鹿離走進浴室,擰開噴頭,沖涼水澡。

不一會兒良芥就進來了,她打開燈,從後面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說夢話似地說:“米斯特鹿,你洗澡的時候為什麼都不開燈?”

“因為我怕看到我邪惡的本質。”鹿離關掉了噴頭,“你這樣我怎麼洗澡。”

“原來米斯特鹿擁有一顆邪惡的內心啊,可是我怎麼沒看出來,倒覺得你簡直純潔得一塌糊塗。”她的手在他身上不安分起來。

“好啦,別鬧了。”鹿離甩開她並擰開了噴頭,冷水不小心噴到了她的臉上。

良芥奪過噴頭,將噴頭對準了自己的臉猛衝。

鹿離一把關掉噴頭,怒吼道:“你是不是有病!”

水從她的發尖和臉上順流而下。她用頑強的眼神看着他。

在兩人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暴烈地對她說話。

良芥轉身走出去。鹿離站在那裏,水從噴頭裏滴答滴答往下滴。

開門聲。關門聲。

鹿離走出浴室,發現她已不在。來不及擦乾身子胡亂套上衣服跑下樓去。良芥抱着胳膊在前面不急不慢地走着。鹿離跟在後面,始終與她保持一段適中的距離。兩人一直沉默着走出紅房子住宅區。良芥沿着路燈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鹿離似乎也找不到開口的契機,更確切地說是他不願意開口。他深陷於這樣的行走中,空蕩蕩,靜悄悄,腦子裏有太多問題需要思考。薇勒的死讓他難以心安。

“是什麼東西在一聲不吭地跟着我?”良芥彎下腰從兩腿間往後看,“原來是一隻略顯沮喪的梅花鹿。”

“好啦,不要鬧了,回去了。”鹿離扯了扯濕透的衣服。

“據說這麼晚一前一後走,容易遇到惡鬼。”良芥幾乎要把頭從兩腿間別到後面來。

“別胡說!”

“像這樣。”她瞪大了眼,咧着嘴,伸出舌頭。

鹿離覺得汗毛冷豎,“那是什麼!”他忽然往前一指,大喊一聲。

“啊——”良芥應聲起身,“哪裏?”

“快跑!”鹿離開始往回跑。

良芥也跟着跑起來,邊跑還邊往後看,“什麼東西?”

“別往後看!”鹿離警告她。

兩人一口氣跑到了租住屋的樓下。

“天吶,累死了!”良芥上氣不接下氣,“它跟來了嗎?”

一束強光忽然照射過來,兩人匆匆跑上樓。

良芥倚在門上,臉色蒼白。她驚魂未定地看着鹿離,幾乎要哭出來。

鹿離拿起毛巾擦乾頭髮,把窗帘拉開,此時畫家的車子剛好開進地下車庫。

“這傢伙在搞什麼?”他重新拉上窗帘,“你說一個男的經常半夜才回家,能說明他和他妻子是世界上關係最好的夫妻嗎?”

“我問你。”良芥怒視着他,“剛才你是不是故意在嚇我?”

“沒有啊,我真的看到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少來了你,我已經回來了,你就不用再演戲了,我是故意配合你,給你個台階下。”

“哦,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啊。”鹿離歪到沙發上。

“你果真在嚇我!你這個混蛋!”她將鹿離一陣拳打腳踢后,看到了窗台上的馬蹄蓮。她走近細細觀賞,這是近一年來房間裏首次出現花卉,“有特殊的日子嗎?”她問。

“沒有,覺得很美,就買來了。”

“我之前也見過如此美麗的馬蹄蓮。”

“多的是。”

鹿離重新去沖了澡,然後躺到了床上。他一閉上眼,薇勒的藍裙子就開始飄搖而下。

“你的簡歷有回復嗎?”良芥打開了電腦。

“你幫我看看。”鹿離發現沙發上的黑貓正一臉期待看着他,他一拍腦袋,“忘了給你買了!”

“什麼?”

“貓糧。”

“我就說嘛,你怎麼可能想着給我買東西。”良芥有點抱怨的意味,“有四封未讀郵件。一封是垃圾郵件,一封是簡歷的自動回復,另一封是一家公司讓你下星期去面試,我把地址和電話抄到便條上。”良芥把便條貼到桌上型電腦的屏幕旁,“公交路線也幫你查了,不要忘記了,快去迎接你的工作生涯吧。最後一封呢,是來自於23號書店:尊敬的讀者,恭喜您成為本書店的星期三幸運讀者,除了店內所有書籍五折以外,您還可以免費參加每月末的讀書沙龍活動……你又買書了?讓我看看。”

“被阿歪借去了。”鹿離隨口一說。

良芥盯着電腦屏幕三分鐘後轉過身來問:“我想請教一下,阿歪為什麼叫阿歪?”

“因為他的雞雞朝一邊歪。”

良芥把腦袋一耷拉,“好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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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深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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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藍色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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