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想公園
第2章幻想公園
接下來,沉默持續了整個漫長的下午。突兀的一段對話被晚風吹得杳無蹤跡。彩雲鋪卷在天邊,白鷺掠過河面,消失在河草叢深處。
夏日的憂愁總是來得恰到好處。
01清晨地面一片濕漉。天氣悶熱。蟬在香樟樹上聒噪。
鹿離穿着短袖牛仔襯衫去了租住屋後面的那幢樓。他從不坐封閉式電梯,爬到九樓時已經氣喘吁吁,這才意識到很長時間沒去操場跑步了。九樓樓道里總是散發出一種怪味,也不是說難聞,就是感覺怪怪的。901門外兩側被擺得滿滿當當,有兩張舊床墊立在牆上,亂七八糟的雜物堆積成山。
鹿離敲了敲門。開門的是福七嬸的丈夫,他滿身酒氣,手裏拿個酒瓶,裏面的白酒已經所剩無幾。他看起來大約只有五十歲,但頭髮已經灰白,身體瘦削,穿着一件藍色的工作服。他姓范,但鹿離在背後一直稱他為“機械人”,因為他說話做事總是機械而緩慢,而且嚼檳榔的時候總是發出很大的“啪啪”聲。
他看了看鹿離,沒有說任何話,回到矮凳上繼續喝酒。
客廳里更是亂的一塌糊塗,鹿離簡直不想邁進門口半步。
“我找福七嬸。”他站在門口不情願地說。
他拿起半隻生蟹子吃得有滋有味,大約半分鐘后說了一句“上班去了。”
“我要交下個月的房租,我是住在二號樓……”
“放這。”他用手關節敲了敲桌角。
鹿離被逼無奈只好走進門去,他屏住呼吸把錢放到了桌角,轉身就走。
“你有沒有發現你的房間裏有什麼異常?”機械人忽然問。
“什麼?”
他嘴對着瓶口喝光了最後的酒,然後把空酒瓶子放進旁邊的紙箱裏,拿起一根牙籤開始剔牙。
鹿離站在原地沒動,“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他說話的時候不會看對方,而且聲音很輕,好像是在跟自己對話。
“不是,你說的,‘發現房間裏有什麼異常’是什麼意思?”鹿離毫無疑問想到了房間裏以前的事。
“小事。”他繼續剔牙。
鹿離此刻最想乾的就是上前扭斷他的脖子,然後把碗裏的蟹甲全部塞進他的喉嚨。
“請你告訴我,謝謝。”鹿離兩手蹭了蹭褲子,語調極為懇切。
他把牙籤丟進垃圾桶,起身走到窗邊,清淡的陽光照在窗檯一株聖女果上,他端詳着一顆微微泛紅的果子說:“你的電燈接觸不良。”
鹿離接近崩潰,直接說不就得了,還故作神秘,但總算鬆了一口氣。
“嗯,我會儘快弄好。謝謝。”鹿離迅速逃離了九樓。
福七嬸在附近一家麵館當主廚,至於機械人則沒有固定職業。聽福七嬸說他有時在學校里搞環衛,有時給面館裏買菜,還到附近的工廠里打過零工,去年跟幾個人合夥跑到臨近的縣城做了半年裝修。福七嬸說他脾氣溫和,很能幹,就是酗酒,好處是喝完酒後不耍酒瘋,倒頭就睡。雖然福七嬸沒說,但鹿離可以猜到她丈夫的酗酒跟他的大兒子有關。
福七嬸說她的大兒子叫維,比鹿離小几歲。維從小有兩大愛好,一是看火車,二是玩石子。他的手裏總會握着一把小石子,用它們來打水漂,打麻雀,玩遊戲,但他從不用石子打人。六歲那年的春末,維在一片柿子林中走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回來。福七嬸和丈夫找了好多年,直到現在還是在打聽,可是杳無音訊。家鄉的人有的說見他跟着一個流動馬戲團走了,有的說見他在西南山區的山洪中死了,還有的說他在荒林里成了野人。
鹿離在街邊買冷飲時看見了騎自行車的福七嬸。她身體微胖,穿着麵館的白褂子,自行車把上掛着一個膠袋,裏面的幾瓶白酒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鹿離的冰凍檸茶已放在了窗口,但他一直扭着身子看着福七嬸消失在紅房子的入口。他想起了同樣穿白大褂的紅筆帽,所謂的“貓耳醫生”,還有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有時你看到的我其實並不是真的我,我強大得多,脆弱得多。”
“裏面的冰都要化啦。”戴紅色棒球帽的女孩朗聲說道。
鹿離這才回過神來,咬住吸管喝了起來。
他坐在旋轉椅上看着茶梗忙來忙去,她正在製作一杯港式絲襪奶茶。
茶梗是鹿離兩周前才認識的女孩,兩人十分聊得來,到現在幾乎無話不談。鹿離每次去廢橋回來后首先會向茶梗描述一番。茶梗聽得津津有味,她的表情總會跟着鹿離的語調不停轉換。現在她的腦海里已經構架起了一副壯麗的森林景象。鹿離滔滔不絕講起了海老頭在杉林里建造的每一座木橋,木橋所對應的大小溪流各自有何特點,魚和昆蟲的種類,植物的分佈與鳥群的棲息,還有廢橋下面的蝙蝠,大河裏的竹排,野豬的咆哮,關於熊的傳聞,早稻田裏用藍色和紅色布子扎做的稻草人,總之五花八門,誇張艷麗。
茶梗從來不會打斷他的講話,只管托着腮看着鹿離的眼仔細聽着。
從窗外照射進的光在她清涼的眼皮上不斷晃動,香甜的奶茶味環繞在狹小的店裏。
茶梗初來店裏上班的那天恰逢鹿離因為打架而被系裏通報批評。鹿離那天心情糟糕到極點,打架的對象是個整日穿着花襯衫的“娘娘腔”,地點是廁所,起因是鹿離說了句“有人走錯了廁所”,然後兩人扭打了起來。
茶梗來自東南沿海的亞熱帶小鎮。她肯耐下心來聽鹿離絮絮叨叨,絕不是因為鹿離是光顧冷飲店最頻繁的顧客,而是因為她一直以一個旅途者的身份來與鹿離交流和分享關於大自然的一切。茶梗兩周前剛從一個叫鱷魚頭的小城而來,H城是她自助旅行線路中的第五站。
“聽說這裏被叫作‘雨城’,這是真的嗎?”茶梗趴在窗口問。
鹿離嘎嘣嘎嘣咬着冰塊,“名副其實。這裏每年只有一個季節,那就是雨季,一年到頭晴天很少,除了陰天就是下雨,潮濕得要命,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跑到這裏來。”他用力咂着吸管,發出一種有節奏的“哧哧”聲。
“旅行就是要去感受不同地方的特色呀。”茶梗若有所思地說,“你給我講了那麼多杉樹林的事,那我給你講下鱷魚頭的風光好不好?”
“好啊,求之不得,不過你得再給我做杯檸茶。”鹿離笑着說。
“沒問題。”茶梗立馬切起了檸檬。
“鱷魚頭是不是盛產鱷魚?”
“才不是呢,那裏壓根沒有鱷魚,之所以叫‘鱷魚頭’是因為那個城市在地圖上的形狀頗似鱷魚的腦袋,它離H城大概有三百七十公里,我在當地一家公益機構做兼職文員,那家機構緊挨着一座湖,每到周末我都會租借自行車繞湖環形……”
接近中午顧客多了起來,鹿離離開冷飲店在街上閑晃。大多數時間鹿離都是這樣無所事事。他漫無目的地暴走在大學城的街頭。但無論走得多快,腦子裏想的只有一個人。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渴望星期三的到來。
02畢業答辯前的例行小組會議鹿離一次都沒有去,以至於導師親自給他打了電話。鹿離謊稱自己扭了脊椎,行動不便。導師讓他開一張醫務室的證明,並讓同學幫忙帶到辦公室,還警告他如果想畢業就儘快來參加例行討論會。鹿離只好打電話給阿歪,阿歪在學校里人脈甚廣,幾乎每個角落都有他的熟人。阿歪說這個好辦,他會把證明交給導師。
這幾天良芥都睡在紅房子,因為要趕寫作業,而晚上宿舍會斷電。鹿離和她在食堂吃了晚飯,然後去學校邊上的人工湖散了會步。良芥今天話不多。她把腳伸進湖裏晃起一串串水紋。鹿離坐在她旁邊的石頭上抽煙。微風輕拂蘆葦。蟲鳴此起彼伏。天邊的絢爛晚霞就要散盡。夜色吻過湖面。兩人的沉默漸漸堆積成一片島嶼。
“畢業后你會回北方嗎?”良芥用折斷的草莖划著水面。
鹿離知道這是他始終無法迴避的問題,是早晚會做的選擇。
“你在哪我就在哪。”鹿離只能這樣回答。
“可我還有一年才畢業。”良芥也坐到石頭上,兩手抱着膝蓋,把臉埋在胳膊里。
鹿離攬過她來,讓她的臉埋在他懷裏。
她的胳膊涼涼的,頭髮散發出洗髮香波的味道。
“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嗎?”她把左手環在他的背後。
“不是把罩杯升級到F然後去征服碧咸嗎?”
“那個你也信,真是的!”她掐了一下鹿離的肩膀,“我的夢想就是想和你結婚,然後在一個開滿大麗花的小鎮上開一家‘米斯特鹿鴨片館’,我們生……至少五個小孩吧,他們每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媽媽,你真他媽性感’,而我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米斯特鹿,再給我十次吧’,最後我們都死了,孩子們把我們葬在一片橡樹林裏,林子裏每天都會飛過一隻相思鳥,‘黑騎士’在墓旁守望一百年。”
“你的夢想好獨特。”鹿離拍了一下她的大腿。
“你真的會等我,米斯特鹿?”
“我……”
良芥一下咬住了他的嘴唇,“什麼都不許說。”
兩人一直擁吻到無法忍受黑蚊子的攻擊才返回了紅房子。
接近午夜了,電腦里還放着悠揚的鄉村音樂。
鹿離歪在沙發上翻看最新一期的電影雜誌。良芥趴在桌子上寫作業。
“下個月的房租交了?”良芥問。
“嗯。”鹿離隨手拿起地上的空盤子把煙頭掐在了裏面,這個舉動馬上招來了“黑騎士”的不滿。
“你該去找份工作。”良芥轉了轉筆,“阿歪已經實習三個多月了,聽說一畢業就能成為正式職員。”
“我知道。”
“每次你都說知道。”
“那你想讓我怎樣?”
“我只是想讓你過正常人該有的生活,順利畢業,找份工作,踏踏實實為將來積累點資本,就算掙不到很多錢,也可以增加社會經驗……”
“你覺得我以後找不到工作?”鹿離把雜誌往邊上一丟。
“不是說你找不到工作,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我一說找工作啊什麼的你就會表現的很煩,這是實實在在的所面臨的問題,而你根本不覺得和自己有關。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裏,米斯特鹿。”良芥把筆一放,脫掉背心,進了衛生間洗澡。
鹿離坐在沙發上感覺這房間正在無限縮小,四處擠壓的空氣幾乎就要擠破他的胸腔。
他起身走到陽台,樓下的繡球花叢中閃過幾隻黑貓。
畫家的吉普車繞過花壇開進了地下車庫。
他猛地扯過窗帘,機警地看着房間裏的一切,仔細檢查每個角落,確信沒有任何異常后才看了看那個燈泡。鹿離頭疼欲裂,衝進了衛生間。
“誰讓你進來的,流氓!”良芥手裏的香皂不小心像條魚一樣滑了出去。
“我需要洗個冷水澡。”鹿離將噴頭對準了自己的腦袋。
燈泡在黑暗中不時閃爍。做愛完后,良芥吃了一片避孕藥。
鹿離從背後擁着她,兩人一直在床上說話,說得良芥快睡著了。
“該換燈泡了。”她輕聲呢喃。
“今天忘記了。”
朦朧中樓下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鹿離一下睜開了眼,但聲音瞬間消失了。他不敢確定這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覺或者夢境。他頓時清醒無比,就像獨自站在那棵陰涼的香樟樹下。
“米斯特鹿,什麼東西硬邦邦的戳到了我?”
“手電筒。”
第二天一早鹿離趴在窗戶上看,信箱上並沒有多一束馬蹄蓮。
03黑色桑塔納依然停在兩棵枇杷樹之間。鹿離徑直走向車子,用回形針打開了車門。
車裏很悶。他坐在副駕駛上搖下了車窗。南風從公園裏帶來了茶花的香味。
戴遮陽帽的外賣生從公寓裏走了出來,後背上的“皇后快餐”十分醒目。
鹿離往後調了調座椅,點了根煙。掰開前面的盒子,裏面沒有任何證件,只有一支口紅。“真是個變態”。他拔掉口紅的蓋子聞了聞,然後塞進了口袋。車裏瀰漫著一股沉鬱的香水味。
“我想這可不是個好主意。”車後座上說起了話。
鹿離還沒等回頭就被一隻戴橡膠手套的手捂住了口鼻,接着一把冰涼的手術刀抵在了脖子上。他無法呼吸又不敢動彈,很快臉和脖子都憋得通紅。時間變得異常緩慢。眼前的一切在瞳孔中開始喪失穩定性。
“不用擔心我會割斷你的喉嚨,因為我的箱子裏有針和線,不過有一點讓人沮喪,我沒帶麻醉劑。”紅筆帽的聲音萎靡中帶着一絲狡黠。
鹿離的身體不停顫抖,腳也胡亂踢着,刀片在他脖子上劃出了一道細口子。
橡木叉彈弓。雪地。懸崖。野兔。兔子眼。背影。麥田。紅襖。父親。黑暗。百舌鳥。一粒種子。橡木叉彈弓。兔子。狂風。花鹿。眼。紅襖。狼。
雜亂的鏡頭在眼前不停變幻,鹿離覺得就要到達另一個世界。
“遊戲結束。”紅筆帽鬆開了手。
鹿離痛苦喘氣,劇烈咳嗽,內臟抽痛,一股東西就要從食道湧上來。
“到外面吐!”紅筆帽快速打開了車門。
鹿離剛一探出腦袋就狂吐了起來。
“不要濺到車門上!”紅筆帽邊罵著“該死”邊下了車,一看到那灘嘔吐物他也差點吐了出來。他把鹿離往邊上一拖,用力閉上了車門,然後掏出一塊白手帕擦拭車門上的污物。
鹿離趴在草坪上發出怪獸般的呻吟。
紅筆帽把車子往前方開了開,下車后從後備箱裏拿出了兩瓶礦泉水,一邊咒罵一邊用它們沖洗車門。水用完后他把橡膠手套一丟,往草地上蹭了蹭皮鞋的鞋跟,接着朝鹿離走了過來。
鹿離扶着樹站了起來。
“你的臉色不太好,需要補充維他命。”他往後抹了一下頭髮,“你是她的什麼人?”
“關你什麼事。”鹿離怒視着他。
“我現在可以打電話報警說有人入車盜竊。”紅筆帽正了正領帶。
“我也可以說有人企圖謀殺。”鹿離指了指脖子。
“你應該知道有個詞叫正當防衛,還是讓警方來處理吧。”紅筆帽掏出了手機。
“我是校圖書館協會的。”鹿離吐了一口唾沫,“我每周負責來看望一次小林老師,你知道,她的狀況不是很好。”
“當然不好,她今天拒絕了治療。”
“她……怎麼了?”
“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紅筆帽轉身走進車裏,發動起車后他探出腦袋說:“小子,以後老實點。”
鹿離擦了擦嘴,走上樓去。該死的變態,下次一定是我割斷你的喉嚨。
門口一個大黑色垃圾袋裏滿滿當當。小林老師閉着眼倚在沙發上,腿上扣着鹿離送他的詩集。她穿着黑色的弔帶睡衣,手裏夾着香煙。煙霧在封閉的房間上空堆積成一朵腐壞的雲朵。客廳里顯得凌亂,但仔細去看又找不到亂在什麼地方。窗帘依然緊閉,光線薄弱。傢具和擺設早已紮根於地板,沒有任何動過的痕迹。唯獨與上次不同的是茶几上放了兩份快餐,魚缸里漂起了一條熱帶魚。
鹿離用力抽了一下鼻子,他終於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了,紅筆帽的香水味夾雜在煙味中。
這真讓人噁心。
林薇勒一下醒了,手裏的煙已經燃燒至手指,長長的一截煙灰斷落在地。她把煙頭扔進啤酒罐里,咂了一下被燙的指關節。疼痛在孤獨中顯得微不足道。
她有點喜悅地說:“你還活着。”
鹿離“嗯”了一聲。
她讓鹿離從陽台搬來椅子同她一起吃飯,快餐盒裏依然是帶魚、青豆和米飯。
“你爬得鐵絲網?”她用左手夾了好幾次終於夾起了那粒青豆。
鹿離抬起頭怔怔地看着她。
她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鹿離恍然大悟連忙點頭,“對,鐵絲網划的。”被她這麼一提醒,開始覺得傷口有點疼。
“你身上有股怪味道。”薇勒瞪了他一眼。
“一個哨兵喝醉了,吐到了我身上。”鹿離看了看被濺髒的褲腿,有些懊惱,但隨後他又道歉似地說,“不好意思,我們正在吃飯。”
“那個哨兵長什麼樣?”她問。
“我忘了,反正就是很普通的樣子。”鹿離實在不理解自己為何不自覺得加入到了她的虛構世界。
“你要小心。”
“怎麼了?”
“喝醉酒的哨兵很危險。”她隨手拿起了那罐啤酒,“他們狂妄浮躁,喜歡用卑劣手段讓你屈服。”
“不要喝,裏面有煙頭。”鹿離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薇勒迅速撤回了手,並用警告和冷漠的語氣說:“不要碰到我!”
她把啤酒往茶几上一放,起身去卧室的衛生間裏小便。
鹿離看着她的屁股在睡衣里扭來扭去,不禁想起大一暑假時薇勒穿着短裙去圖書館值班的情景。阿歪和鹿離跟在她後面盯着她的屁股從校門口一直走到圖書館大廳,在上台階時鹿離問阿歪,你想到了什麼。阿歪深呼吸一口,我想睡她,你呢。鹿離沉默片刻說,穿短裙的維納斯。靠,你沒有說清楚是要打比方,阿歪不滿地說。
“你沒有給我帶新書。”薇勒同樣不滿地說。
“我沒有去書店,下次一定給你帶幾本好看的書。”鹿離收拾了茶几。
薇勒攏了攏頭髮重新靠在沙發上,“你這一星期都做了些什麼?”
“跟往常一樣,既普通又無聊。”鹿離坐在椅子上抽煙,看了看手錶。
“你今天刻意戴了手錶?”
“因為手機沒電了,我需要看時間。”
“你是故意關機的。”
“沒有,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薇勒擺了擺手,拿起一支煙,可以看出她對這個話題沒有絲毫興趣。
“你今天拒絕了治療?”鹿離同樣想儘快換個話題。
“你碰見貓耳醫生了?”她聲音一下大了。
“嗯。你為什麼叫他貓耳醫生?”
“他的耳朵靈敏得像貓,你養貓嗎?”
“養了一條,是我在學校附近撿到的流浪貓,當時它的腿受傷了,後來我……”
“夠了,沒人願意聽你啰嗦你大發慈悲的善舉。”她一下站起來尖聲嚷道,“從我的椅子上滾開!”
鹿離起身離開椅子,站到了電視櫃旁。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讓他措手不及。
林薇勒在客廳里反覆踱步,“連一隻貓都可以被拯救,為什麼有的人卻不能。”忽然她拿起一罐未打開的啤酒猛地砸到了門上,“砰”的一聲巨響,啤酒泡沫噴洒了一地。
“你應該學學怎麼扔手榴彈!”她走進了卧室,重重關上了門。
霎時間房子裏靜到讓耳膜無法承受。整幢樓被罩在厚厚的大鐘里。啤酒泡沫的破裂聲像是一萬顆青豆同時破土而出。
鹿離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深知這裏是自己完全不能掌控的漩渦,但他已被深深吸入,無法自救。
他感到頭疼。
隨後那輛有軌電車緩緩在一片灌木叢旁停了下來,整片森林被霜雪包裹在一片靜謐中,那頭花鹿低頭從針葉樹下走過,葉尖上的冰滴泛出清晨藍色的微光。在電車打開門之前它停止了前進,電車裏傳來了叮噹聲,車門打開的瞬間它倉皇而逃,沿着冰封的河流一直奔跑至森林心臟處的湖邊,然後小心翼翼踏上了湖面的冰。它想穿過這無邊的冬天,到達春日的彼岸。記憶電車從森林裏呼嘯而過。它回頭看了一眼,確信已經離過去很遠很遠。它往前走的時候不小心滴下了一滴眼淚。湖面開始消融,霜雪無聲消失,冰滴化為水線,植被恣意舒展,野花漸次開放,動物成群出動,天空下起銀色的雨。它墜入湖中,倒影破碎。“來我這裏吧,我想見你。”那張模糊的臉在水中晃動,直到森林恢復平靜。
鹿離接連抽了三支煙。
他看了看緊閉的卧室門,他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別人進不去的世界。
鹿離打開門拎起垃圾袋走下樓去,但走到三樓時,樓上響起了開門聲。
“喂。”她在樓上喊他。
他走回去,發現她赤身站在門口,頭髮濕漉漉地滴着水,就像透明的冰滴從針葉上滑落。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來,她乾枯的身體不自覺向前傾。
“陪我去公園。”她說。
“薇勒,你該披件衣服。”
04兩人經過郵局時,裏面有幾個人對她指指點點。鹿離對此表示理解,畢竟她是整幢公寓裏唯一的住戶,這是不尋常的事情。想到晚上她一個人置身空蕩的樓中,鹿離不免擔憂起來。
“你害怕嗎?”鹿離問。
“嗯?”薇勒邊走邊用掌心拍擊着石橋的欄杆。
“晚上的時候,整幢樓就你一個人。”鹿離快速閃過探到橋上的薔薇。
“大概我已經忘記什麼叫害怕了。”她聞了聞一朵粉色的薔薇花,“通常外賣生都在日落前給我送來晚飯,再晚一些他可能會遇到危險。吃完飯後我坐在沙發上看書,光線一點點暗下來,窗帘上最後夕陽紅被蝙蝠吃掉。樓上是沒有電的,它像一座深眠黑暗中的城堡。我點上蠟,倒在沙發上發獃,每天我都給自己一支蠟的時間來清空自我,其實需要清空的內容也不多,不過是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像我這樣深居簡出的人一天中能有多少事情發生呢,無非是當天所看書籍的內容,帶魚和青豆的鹹淡,轟炸機飛過頭頂的次數,所以這是一件相對簡單的事,何況我又不逛街不化妝不來月經不與世人打交道,只要是我想過的夢到的聽見的我都會一一從我身體中清除乾淨,這樣我就與這個世界毫無糾葛,各自獨立,互不相欠。比如說今晚睡覺前我已經忘記了今天你見過我的任何情節。蠟燭熄滅后我帶着不存在的自我在沙發上睡去。那樣我會感到無比平靜,就像一片透明的冰,乾淨易碎,沒有思想,只是乖乖等着天氣的變化讓它存活或消融。然後是一片寂靜。一種足以讓你聽見骨骼響動的寂靜。比死還靜。風在樓層間流動,這裏是老鼠、壁虎、野貓、蝙蝠、蟑螂和流浪漢的天堂。”
鹿離跟着薇勒沿着長滿草的小徑去往上次看松鼠的河邊。
“每當黎明的光透進窗帘,我從沙發上醒來,都會覺得自己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從一萬光年之外而來,甚至是從未來而來,反正不是從過去而來,對於我來說沒有過去。我與這個世界是平行關係,而非隸屬。你知道嗎,我經常在想我究竟是不是存在的,興許我只是一個遙遠靈魂的望遠鏡。”她從齊膝的深草中穿過,香樟樹投下的巨大陰影將她吞噬。
他們坐在上次的木椅上等待着松鼠的出現。
鹿離忽然說:“別動。”
“幹嘛?”
“不要說話。”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支口紅,用笨拙的方式塗滿了她的嘴唇。
“這樣看起來就沒有那麼蒼白了。”鹿離說完馬上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她抿了下嘴。
“塗得有點糟糕,這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
“好看嗎?”
“好看。”
“有多好看?”
“好看到河裏的魚都跟着變成了紅色。”
“真的嗎?”
“真的。”
她起身彎下腰往河裏看,水草下竟然真的游過了一條紅色的鯉魚。
她無限雀躍,用得意的語氣說:“竟然真的有那麼好看!”
那條鯉魚色彩艷麗,姿態悠閑,猶如一塊掉入水中的紅色顏料舒展擴散,躍過黑色的石子,眨眼間沒入浮草中。這讓鹿離覺得神奇。
當松鼠表演團出場時薇勒還是孩子般歡呼起來。她露出難得的笑容。她的笑聲隨着溪流緩緩淌過H城的東部。鹿離無法忘記這深邃的笑容。
演出結束后薇勒並沒有立即離開,她向鹿離索要了香煙。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比你小九歲。”
“學什麼專業?”
“室內設計。”
“有女朋友?”
“有。”
“她呢?”
“心理學。”
“我問的是多大。”
“比我小兩歲。”
“你們經常做愛嗎?”
“還好。”
“還好是指經常嗎?”
“是。”
“她會咬手指嗎?”
“咬手指?”
“來高潮的時候。”
“我想不會,她只會抓緊床單。”
接下來的沉默填充了整個漫長的下午。突兀的一段對話被晚風吹得杳無蹤跡。彩雲鋪卷在天邊。香樟公園沉浸在一片紫色中。白鷺掠過河面,消失在河草叢深處。鹿離的視線越過那些山茶花和木芙蓉,落在一座僅露出尖頂的古塔上。
夏日的憂愁總是來得恰到好處。
薇勒的頭髮似乎還沒有干,又或者是空氣中的濕潤分子過於濃重。她鬆了一口氣,說聲“好吧”,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鹿離這次沒有跟在她身後,而是與她並肩同行。兩人走出公園后都沒有表現出要分別的意思。薇勒的身上總是散發著啤酒和葯的混合氣味。有那麼幾次她刻意放慢了腳步。鹿離輕易察覺到了,他慢騰騰地欣賞着橋兩邊茂盛的薔薇。
最後在橋中央她停了下來。
“你該回去了。”她說。
“哦。”他對着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該往那邊走。”她朝他身後指了指。
“嗯。”他點了點頭,從她身邊經過。
快要走到橋的盡頭時,他回頭看了一下,薇勒依舊站在橋中央看着他。
鹿離轉身往回走。
“不要過來。”她朝他喊,“天不早了,你要去趕電車。”
鹿離站在那裏:“我可以留下來。”
“我不需要任何人作伴,我就是我,沒有人可以改變我,你快回去。”她沙啞的嗓音里透出堅定,這讓鹿離難過起來。
“你為什麼不走出那幢樓……”
“那是我的宿命。”
“不論發生過什麼,生活總得繼續呀,你看看這周圍,沒有戰爭,沒有哨兵,沒有轟炸機,你看這橋這水這花團錦簇……”
“住口。”
鳶尾路上的燈亮了,他們在橋上的暗光下對峙。
“我可以……”
一個巨大的煙花爆炸在空中,繽紛的色彩墜落在兩人腳下的河裏。
“不要再往前走!轟炸又開始了!”她聲嘶力竭地喊着,“快回去,否則我會殺了你!”
她跑過橋,沿着鳶尾路慌張地跑回了公寓。
鹿離站在橋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05鹿離特意觀察了一下良芥,她果然沒有咬手指的習慣。
傍晚他一個人去了操場跑步。踢足球的少年都已散去。最後一台割草機的轟鳴聲也戛然而止,一片濃烈的青草味刺鼻嗆人,這讓鹿離身心舒暢。跑完六圈后他倒在了草坪上,濕透的T恤衫和草屑粘連一處。天空出現了第一顆星星。教練員的哨子終止了一切訓練。四圍黑壓壓的塑料座椅上一片空蕩,幾隻麻雀在上面蹦來蹦去。
鹿離脫掉上衣,修理過的草坪過分平整,猶如躺在一片發硬的沙灘上。
一陣刺耳的結他聲如火苗般躥了起來。
鹿離迅速坐起來環視四周,但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
看台上的主席台位置忽然亮起了光,但是光源很不穩定,幾條光線東倒西歪,幾番周折后兩側各有兩束光射入空中,接着又響起幾聲調試結他的噪音。
“哇噢——”一聲怪叫。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歡迎來到萬人體育場,這裏是靈魂搖滾樂隊‘大腳丫’的首場演唱會,再次感謝各位的光臨,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請出今天的超級巨星——”
“嘿,你們好嗎,我是主唱林肯,一首新歌《狗娘養的告白》獻給你們!”
鹿離站在草地上難以置信,這就是所謂的演唱會。舞台是主席台前的空場,燈光是四根電力不足的手電筒,觀眾呢,幾個清潔工,幾個跑步者和散步者,幾對在草坪上摟摟抱抱的情侶,一個耍大刀練武術的小伙,一個老人和一條發育不足的狗。林肯在上面賣力演唱,鹿離把T恤衫穿上,往前走了幾步,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歌迷”對此並不買賬,那幾對情侶紛紛豎起了中指。
“你在幹什麼?”兩個保安快步朝主席台跑去。
演唱會在進行到三分二十六秒后宣佈終結。
林肯坐在座位上默默接受了這沒有掌聲和歡呼聲的終場。他拿着一根手電筒在操場上照來照去,最終那束黯淡的光落到了鹿離的臉上。
“你果然很守信用,謝謝你的到來,演唱會因你而精彩。”
鹿離用胳膊擋住光,“該死,不要照我!”
林肯關掉所有手電筒,背着結他走到鹿離跟前。他擁抱了鹿離一下,“謝謝,謝謝你的支持,我的夢想因你而被無限拉近。”
鹿離一把推開了他,他當然不會忘記上次在酒館裏的事。
“那次我很抱歉,你知道的,我有時不是個好人。”林肯的語氣里充滿歉意。
“在我揍你之前能問你個問題嗎?”
“我的榮幸。”
“你的夢想是什麼?”
“在一個坐滿一萬人的體育場裏開演唱會,絢麗的燈光亮瞎我的眼。”
“剛才的歌是你自己寫的?”
“是。”
鹿離鬆開緊握的拳頭,聳了聳肩,“我覺得還不錯。”
林肯抽了下鼻子,“請你去喝酒。”
“謝了,但今晚我有事。”鹿離甩了甩濕透的頭髮,走向出口。
“約會?”
“我答應女朋友今晚要跟她去……去看什麼來着?”
“得了吧你,學校後面有一家絕好的酒吧,裏面的大波妹超級正點哦!”林肯跟在後面極力推薦。
“恐怕我沒那個品味。”
鹿離在網球場邊的自動售貨機上投幣買了一罐冰凍可樂。
“你該用回形針的。”林肯也投了兩個硬幣。
“你在挖苦我?”鹿離知道林肯還為自行車的事耿耿於懷。
“當然不是,唯有敬佩!永無止境地敬佩!乾杯!”林肯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完了,把可樂罐用力一捏,丟進垃圾桶。
兩人在校門口的理髮店前分開。林肯進了理髮店護理頭髮,鹿離則去了那家“大波妹十分正點”的“黑桃K”酒吧。這家酒吧位置十分偏僻,在學校後面一條巷子的深處。鹿離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裏,以前他和阿歪來過幾次,今天被林肯這麼一說倒是忽然有了興緻。確切地說這是一家音樂酒吧,幾支不出名的地下樂隊在此駐唱,大二那年阿歪的生日聚會就是在這裏開的。鹿離選了角落的一個僻靜位置坐下,他對酒沒有講究,只點了加冰的啤酒。
林肯所謂的大波妹難道就是那個吧枱前的胖服務員?天啊!
今天沒有樂隊現場演出,鹿離歪在一張藍色條紋的沙發上抽煙,他無法想像林肯在這裏演唱那首《狗娘養的告白》是怎樣的效果。冰涼的啤酒灌進口腔,乏味的生命才有了起色。鹿離喜歡這種感覺。他喜歡一個人躲在暗處。他厭倦一切所謂的生活法則。他只想關上那扇自我世界的鐵門,將一切思想的垃圾和時代的猛獸拒之門外。他一邊暢飲一邊嘲笑,嘲笑着自我的懦弱和他人的專制,嘲笑着心中的黑洞就連漫長歲月都無法填補。
噁心的膽小鬼,他咒罵著自己,同時發覺有個人在另一個角落一直盯着自己。
鹿離晃着杯子裏的冰塊,他知道那是畫家,從一開始坐下他就知道是他。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襯衫,捲曲凌亂的頭髮自然垂在臉頰,手腕上纏繞各種繩子。他舉起盛着朗姆酒的杯子朝鹿離微微一點頭,然後一飲而盡。鹿離回敬了他。
旁邊桌子上的兩男一女一直在竊竊私語,那個女的不時發出誇張的笑聲。這讓鹿離煩躁了起來。他閉上眼倚在沙發上,腦海里飛速閃過雜亂的畫面。綿延的杉林,家鄉的丘陵,狂奔的野兔,薇勒的尖叫,幻境中的花鹿,母親的絕望,馬蹄蓮,紛揚的大雪……
大腦無法承受龐大印象的高速運轉,就像超負荷的電路接近癱瘓。
鹿離抓起酒杯走向了鄰桌。
一個男子被砸得頭破血流,隨後鹿離被丟到了街上。
巷子裏瀰漫著酒味和梧桐花的香味。群星在天空閃爍。遠處傳來狗吠。街邊的法國梧桐在風中嘩嘩作響。鹿離趴在地上,貼到水泥路上的臉感受到了白天的餘溫。
“再來撒野就剝了你的皮!”他們警告他。
鹿離笑了起來,“用我的皮給你做身新衣裳。”
“瘋子!”一人過來又踢了他一腳。
大約三分鐘后,藍色的吉普車停在了他旁邊。
畫家朝他一擺頭。
鹿離爬起來,鑽進了車。
他坐在畫家的後面,旁邊立着幾個油畫框,車裏都是油畫顏料的味道。
畫家一句話也不說,自己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這讓鹿離渾身不自在。他覺得畫家的氣場過於強大,甚至讓自己產生了一種逼迫感。神秘的氣息始終環繞在左右。
謝天謝地,他終於按下了放音樂的按鈕,伴隨着鄉村樂車子在空蕩的街上慢悠悠走着。
“你經常去那家酒吧。”鹿離終於忍不住說話。
“很少。”他說。
“我也是,很少去那裏,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去那裏。”鹿離盯着畫家不羈的長發,不知為何自己的心臟跳動劇烈。他用右手握緊了畫框的一角。
“人總有些時候需要獨自度過。”畫家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扭了扭脖子。
“你跟你的妻子經常吵架嗎?”
一腳剎車踩下去,車子猛然停在了路中央。後面的車子發出怪獸般的鳴笛。
“你說什麼?”畫家回過頭來問。
鹿離被這突如其來地狀況搞得手足無措,“不是,我是說……”此刻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我是聽見,有幾次我聽見你們吵架,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他兩手比劃着,完全失去了邏輯。
“我們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夫妻。”他的眼中透露出憤怒,這種憤怒讓鹿離心驚。
“對,我知道。”
“你知道?”
“嗯,你們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夫妻。”
“那你知道怎樣才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妻嗎?”他咬着牙,一隻手抓緊了座椅。
鹿離點點頭,“他給你自由,讓你經常去寫生,這就算。”
“婚姻本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人們往往把它變複雜了。”他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下,“婚姻中不該有雜質,兩個人就夠了。”說完后他回過頭去,順手點起一支煙。
鹿離坐在後面悔恨萬分,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跳下車去,可他能做的就是乖乖地等他抽完煙。
畫家把煙頭彈出車窗,“我們有時都需要靜一下,思考一下,究竟為何而活。”
車子重新起步,但速度明顯比剛才快了好幾倍。
風把兩人的頭髮吹亂了。鹿離竟因為這飛速的前進而慢慢平靜下來。
“我去買點顏料。”畫家停下車走進了一家繪畫用品店。
鹿離坐在車上伸展了一下胳膊,剛想張張嘴巴,嘴角的傷口就疼了起來。
該死,下次一定是我把你們扔出來。他暗想。
畫家很快提着一大袋罐裝顏料走了出來,他把它們放在副駕駛座位上。鹿離發現這一袋顏料竟然全是藍色的。但他並沒有問為什麼,他覺得在這種孤僻畫家面前還是少說話為妙。
“麻煩你在前面的冷飲店停一下。”鹿離指着那家有紅色招牌的店。
“為什麼要去那裏?”畫家問。
“去喝杯飲料。”
“你確定不是去背着你的女朋友找女孩聊天?”
鹿離沒有搭話。
畫家在店門口把車停了下來。
“謝謝,要不請你喝杯檸茶?”鹿離下車后說。
他擺了一下頭,“我只喝朗姆酒,下次去杉林我可以載你。”說完后開車駛向紅房子。
有什麼好得意的。朗姆酒。鹿離邊嘀咕邊走向了茶梗。
茶梗一個人在店裏手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鹿離站在窗外看着她側歪着的臉,猶豫着該不該叫她,這時良芥從街對面走了過來。
“忙碌的米斯特鹿。”
鹿離迅速回頭。
茶梗也一下醒來。
良芥穿了條牛仔短褲,短得有些刺人眼球,寬鬆的黑色大T恤上畫著一隻綠色的鬼魅。她迴避了鹿離的視線,徑直走進了店,“給我來一杯桂花烏龍茶,超大杯,不加冰,然後六個壽司卷。”
“好的,稍等。”茶梗揉了揉眼,然後看了看鹿離。
“呃……”
“冰凍檸茶。”茶梗笑着說。
“對,冰凍檸茶。”鹿離笑着點了一下頭,隨即走進店坐到了良芥旁邊。
良芥只管翻看桌子上的雜誌,還故意把凳子向後拖了拖,弄出了很大的聲響。
鹿離這才恍然大悟,兩人說好今晚去市立大劇院看話劇。
鹿離拍了拍後腦勺,“聽我說……”
“烏龍茶和檸茶好了。”茶梗喊道。
鹿離起身去吧枱。茶梗湊近他,小聲問道:“和人打架啦?”
鹿離點點頭,做出痛苦的表情。
“小心點啦。”茶梗輕聲說道,“壽司還要等一下。”
鹿離拿着兩杯飲料重新回到危機四伏的陰霾中,“你的壽司還要稍等一下,沒吃晚飯嗎?”他把烏龍茶放到良芥跟前,良芥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吸管,悶悶喝起來。
鹿離不敢再插話,等他去拿壽司的時候,茶梗還額外給了他一包冰塊讓他冷敷,“有時間帶我也去杉林看看?”
他點點頭。
良芥一邊大吃壽司,一邊瞥一瞥拿冰塊敷嘴角的鹿離。
“和狗搶食被咬了?”她滿是黃瓜味的嘴裏噴出一些肉鬆。
鹿離忍氣吞聲,用力去咂吸管,很快就疼得嘖嘖吸氣。
“你該用個創可貼。”良芥幹掉最後一個壽司,“真的,把嘴封起來,一定會是個超級酷的米斯特鹿,而不是被人丟到大街上的‘米斯特路’”。
“你跟蹤我!?”鹿離簡直不敢相信。
“這麼說你真的被人丟到大街上了?天吶,米斯特鹿,你跟人打架了!”良芥發出不可思議地叫聲,“你被打了!是哪幫混蛋!”她趕緊起身拿起冰塊幫鹿離冷敷,“怎麼回事,我以為你上火長瘡呢。”
“好啦好啦。”鹿離推開她的手一本正經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話劇回來,在學校北門的電車站聽人說的。”
“怎麼說?”
“一個眉清目秀的傢伙拿着一個玻璃杯朝一個男子頭上狂拍了十二下,被人制服后那傢伙被丟到了門外,回形針和血淌了一地。”
“單單一個‘眉清目秀’你就知道是我了?”
“拜託,是‘回形針’!米斯特鹿,除了你誰還成天把口袋裏塞滿那玩意兒!”
“哪裏有十二下,那人喋喋不休像只蒼蠅。”
“你為什麼不陪我去看話劇,而一個人跑去酒吧?”良芥坐到凳子上,胳膊抱在胸前,嘟着嘴。
“首先我向你道歉,我的確忘了看話劇這回事,至於去酒吧是因為我覺得心情有點低落,想去喝杯酒自個待一會兒。”鹿離只好實話實說。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都怪那玻璃杯太過結實。”
“以後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跟我說,作為你忠實的不二女友我想了解你內心的全部世界,米斯特鹿,有時我覺得你很簡單,是個脈絡清晰的少年,但有時我又覺得你很複雜,是個來自暗處的神秘使者,你的內心遠比我想像的要深,深到不可猜測,像個無底深淵,任憑我怎麼下墜都……”
“你想的太多了,話劇怎麼樣?”鹿離趕緊握住她的手。
“一般般。我愛你,米斯特鹿,這是連命運都無法改變的事情。”良芥把手抽出來,換成她握住他,“有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我,好嗎?”
鹿離點點頭。
“那我們回家吧。”她說。
兩人告別茶梗,沿一路影影綽綽走回紅房子。
茶梗趴在窗口看着他們走遠,再次昏昏欲睡起來。
店裏安靜的奶茶香味圍繞着她,逐漸聚集成一個輕盈的夢。
“米斯特鹿,你以後要給我一個真正的家。”
“嗯,一定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