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雲患

第二十一章 雲患

朦朧中,一道月白袍子映在銅鐘壁上,清冷透徹。

“修者雲患,等候公子青羽久矣。”

他面對銅鐘,背對孫原,孫原只能看見他月白背影,黑髮披背,只是越看越覺得那氣質出塵,竟然比適才老僧主持更加脫俗。

他腳踏飛檐,青燈在腳下輕輕晃動,紫衣在晚風中輕揚,他目光停留在眼前僧者眼前,隔着一道簾幔。

“魏郡太守孫青羽,見過雲患大師。”

他腳下輕點,直入樓中,離這位僧者不過一丈之遙。

修者微微一笑:“適才主持不是已經說了,雲患不過一修心僧人,當不得‘大師’稱呼。還是稱呼在下‘修者’罷。”

孫原盯着雲患背影,看了許久,方才淡淡道:“其心不正,則眼眸亂焉。在下不過隨處走走,想不到修者竟然能用傳音之法,邀請在下來到這白馬寺夢緣塔中,實在令在下費解。”

“費解么?”

巨大的佛鐘高近兩丈,渾身青銅打造,怕是有千斤之重,高懸塔頂,八角飛檐周圍有三十根整木固定構架,懸了無數琉璃佛燈,那白袍修者立在鍾前,份外渺小。

“原,不信佛。”他輕輕搖頭,身居葯神谷十年,見多了武林江湖的血腥,無論佛教還是道學的散人,孫原都是見慣了,這學佛的人,何嘗沒有私心?

“佛,並不叫人信,而是讓人修心。”

修者看着眼前的大鐘:“雲患四歲入夢緣塔,看着這鐘足足十六年了,每日瞧着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月升日落,白馬寺外風雲變化,唯有這樓頂鐘聲並無不同。”

孫原望着他那一頭披肩髮絲,問道:“所以這白馬寺的僧人都不剃度么?”

“三千煩惱並非源自頭上青絲,而是源於人心所蘊藏的‘情’。”雲患修者笑意不減,“世情變幻,所以人心變幻;人心變幻,所以人情變幻;僧者持吾佛戒律,見心識性,任世情變幻、人心變幻,此心不動,故無煩惱,這頭髮,剃不剃度,已無須在意。”

雲患道:“我佛點化世人講究機緣,公子青羽深夜到此,正是所謂‘禪機已到’。”

孫原陡然眉宇凝結,雲患此話中蘊藏他意,似乎有什麼被他抓住,卻又察覺不出什麼,反問:“修者,可知道在下和白馬寺究竟有什麼關聯?”

“看來是白馬寺也讓公子覺得熟悉了。”

他望着孫原,頷首道了一句:“公子的武學修為,確實出自白馬寺——或者說,出自佛家功法。”

紫衣公子周身一震,心中已是激起了千重巨浪!

在葯神谷十年,無人知道他的武學出自哪裏,即使是上代葯神穀穀主都不曾解開的疑惑,竟然在這白馬寺中一語解開了。

“公子身懷痼疾,本不能練武,只不過白馬寺里有一特別的法子,能將他人的真元修為傳給另外一人。”

孫原怔住。

“此法,便換做‘醍醐灌頂’。”

雲患望着怔住的孫原:“這法子,需在人事不省時方能施展,施法者也需有通明境界的能為,方才能將自己的修為安全轉入另外一人的體內。”

孫原心中霍然一動,他自入葯神谷起,便知道自己是不能練武的,直到三年前李怡萱被送到葯神谷,他方才從送她前來的劍者口中知道,他體內早已藏了當世罕見的渾厚真元,也正是那劍者留下的《紫龍劍典》,才讓孫原有了如今的武學修為。

“也就是說,孫原這一身修為,是一位通明境界的絕頂高手換來的?”

“是,亦不是。”

雲患依舊背對着他,道:“此中關竅,修者並不盡知。”

孫原不語,只是覺得眼前這位修者,所知道的事情已經足以令他解開許多迷惑。

“公子此來是機緣,雲患也該和公子講講這幾日來的事情。”

孫原眼神一變,面色有些清冷:“孫原還以為白馬寺是出塵之地,想不到竟然也與朝中勢力所有牽連。”

雲患笑着搖頭,不以為意:“白馬寺是白馬寺,大漢的白馬寺。雲患,也只是夢緣塔的修心僧。”

“自公子離開藥神谷,短短三日,宮中、太學,已遍佈公子之名聲,想來誰都該知道,魏郡太守公子青羽的背後是當今天子。”

“所以,你也是陛下的人?”孫原盯着他,心中暗暗吃驚。從葯神谷到清涼殿,從趙空、劉和到王越、馬日磾,再到袁滂、康巨,最後到眼前的雲患,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在那位天子的佈局之中。

而這位雲患修者,竟彷彿知道所有來龍去脈!

他眼神一變,神情已是冷了幾分,低聲道:“劉和和執金吾袁公都不知道的事情,敢問修者是如何知曉這一切的?”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雲患聲音平靜,孫原看不見他面容,卻聽得出他話音中的清淡——白馬寺八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的修者,果然有一雙慧眼。

孫原反問:“修佛的人,也會牽扯這紅塵俗事么?”

“本是世外人,可絕殺和鬼影出沒在帝都,雲患理當責無旁貸。”

連復道血案都知道,孫原愈發覺得眼前之人深不可測,他足不出夢緣塔,為何知道如此多的消息?難道這夢緣塔……竟是比大漢皇宮更可怕的所在?

他冷笑一聲:“孫原若是能在世外,絕不入這紅塵。”

雲患身形一晃,卻未曾料到孫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孫原不過是葯神谷一閑人,本就不願入這紅塵。”孫原淡淡道,“如修者所見,世事泱泱,我不願將這一切背負在身上。我若背了這一切,誰又來替我背負我心中種種思量?”

雲患笑道:“公子青羽,清心寡欲,華而不虛,稱得上‘清華’二字。”

琉璃燈映着月白僧袍,他背對孫原,悄然問道:

“只是,既知是劫,為何還來?”

夜風入塔,吹徹一樓佛龕,八角燈影晃動,形同這詭譎帝都的陰霾翻湧。

既知前路是深淵地獄,為何還要一步踏進來?

雲患是僧者,他只修心,所以不懂。

“劫不渡,便永遠是劫。”

“若有鑄劍為犁之心,需有平復刀劍之力。”

“我有想保護她一生一世的人,便是泥犁地獄,也要來。”

僧者身體一晃,拂袖轉身間,便看見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眸。

他於微笑間飄然轉身,一張年輕的面龐呈現眼前,皮膚白皙幾近透明,乍看似乎並不出眾,只是他目光停留在那雙眸子上時,這微笑彷彿有蠱惑之能,令神思清明如孫原亦是瞬間沉靜下來,明知此時詭異,一身戒備卻也緩緩放下。

雲患搖頭,嘆道:“名、利、權、勢,毀人心神,噬人骨肉,求不得。公子是有慧根之人,何必貪圖。”

只見那紫衣公子微微一笑:

“天下眾生,熙熙而來,攘攘而去,不為利來,也為名往。那我為情,有何不可?”

雲患神色一變,眼中多了許多不可置信的神色,卻隨即又笑出聲來:“好一個公子青羽,當今天子將天下交託給你,你卻還在兒女情長。妙極、妙極!”

這修心的僧者突然一改神情,竟是突然大笑了起來。

“佛陀弟子阿難修行前曾見一少女,從此愛慕難捨,他問佛祖該如何。佛祖反問:你有多愛這少女?”

他望向孫原:“公子可知,阿難尊者如何回答?”

孫原望着他那雙明眸,輕輕搖頭。

“阿難答道: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為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故事輕輕揭過,雲患凝視着眼前的紫衣公子,輕輕嘆道:“人間羈絆,到底皆是一個情字,堪不破,便深受其害。”

眼前的他又是一笑,道:“便是佛,也有動情一刻,佛心是心,塵心也是心。”頓了一頓,反問:“阿難尊者的這段情,結局如何?”

僧者搖頭:“佛斷愛欲,迷在女色便是觀身不凈,更是不斷生死。為了了悟能斷,他將自己的一顆心煉成了鐵木,被稱為阿難木心。”

聽到此處,孫原終是笑出聲來:“哈!忘卻初心的佛,可還是佛?”

雲患愣住,剎那間的恍惚——難道佛錯了?

他瞬間回過神,亦是笑出聲來:“吾佛大道,不忘初心。初心是慈悲渡化,豈在兒女情長?”

孫原負手身後,眉羽間,竟是閃過一絲不屑神情。一身紫衣輕輕拂動,他站在琉璃飛檐上,宛如叛逆的塑像,在這佛塔之上巍然而立——

“你的佛,與我何干?”

“且慢——”

雲患身影閃出塔外,落在他身前不遠處,竟是將孫原攔了下來。

孫原轉身望他:“修者十六年未出夢緣塔,今日可是要壞了規矩?”

雲患不曾回答,卻反問:“你相信天命么?”

孫原眉尖一挑,不知道他為何要問,只是輕輕答道:“相信。”

這是說出適才那番話的人?雲患啞然:“還以為公子青羽這樣的人,不會信命。”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種什麼因,結什麼果。這是自然,也是天命。”

——不正是如此么?若非當年劉宏救了他,將他安排入葯神谷,今時今日,他又何必在這陰謀層疊的帝都里如棋子一般?

雲患望着他的的眼睛,眸子裏倒映天上星光,在黑夜裏閃閃發光。

這是天意?

他舒緩了臉上神色,寂然月色下,衝著大漢最年輕的太守,問了最後一句:

“若是天命註定你守不住初心,註定與她分離,又該如何?”

“如果天命註定她與你分離呢?”

如雷霆般的一句話,直直劈入了他的心底——

若註定分離呢?若註定分離呢?

他周身輕輕一震,眉心已有一個小小的結。

那一身素衣的女子,笑顏如花,彷彿便在眼前,輕輕叫着一聲:

“哥哥。”

他望着他,神情未變,眉宇未變,便是那眸中星辰也未變,只有口中輕輕吐出的兩個字,彷彿劈開了亘古天險,清晰傳來:

“逆天。”

雲患愣住,白馬寺八十年來第一次有人,如此輕描淡寫說這一句背離天道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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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天有天譴。”

“孫青羽,甘之如飴。”

雲患已無話可接,他實在不明白,這樣一個謙遜和善的人,究竟是什麼,竟能讓他如此蔑視天地?

是“情”字?

雲患不懂,十六年顧守青燈梵鍾,早已忘了何謂人間情愛。

他再回神,飛檐上已沒有了那道紫色身影。

“痴兒,痴兒……”

他悠然一嘆,轉身飄回塔中,卻見適才他自己所站的位置上,又出現一道如雪身影,纖細窈窕,三千青絲如黑瀑般披在身後,清冽如九天仙子落入凡塵。

“姑娘?”

雲患一怔,未曾想到,她竟會出現在此。

“三年了。”

那女子站在佛鐘前,彷彿呢喃自語,並未理睬雲患。

雲患微感錯愕,他知曉這女子與適才那位公子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卻不明白,她為何此時出現在夢緣塔頂。

“修者,還記得三年前我為何到此?”

這聲音如夜鶯婉轉,沁入人心,動人神魂,便是如雲患這般修心的僧者,亦是為之動容。

他凝視這仙姿背影,道:“姑娘當年來,是為了明白,何謂‘醍醐灌頂’。”

“醍醐灌頂是一門不正的法子,本來想看看,人世間的佛家聖地,為何會有這可怕的法子……”

“聽了青羽那番話,終是明白何謂‘醍醐灌頂’。”

她背對雲患,衝著這巨大的佛鐘,緩緩跪倒:

“修者是白馬寺八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可曾讀過《悲華經》?”

雲患頜首道:“姑娘在夢緣塔住了三年,讀的諸多經卷皆是雲患一手轉借。《悲華經》本就是修者借與你的,修者又怎會未讀過?”

“是啊,讀過……”

“可是讀過,卻未必懂得……”

她低頭看着什麼,雲患望不見她神情,卻聽見了她的聲音多了許多莫名的情感。

雲患皺眉:“姑娘……何意?”

《悲華經》有載,三千諸佛中,韋陀尊者護持九百九十九位尊者成佛,自己於最後成佛,為千佛中最後一佛,乃是有大德行的佛陀。

他忽地一愣,韋陀成佛,而這成佛之路上曾有一段緣份糾葛。韋陀尤是小僧者時,常以露水澆灌佛前坐下的花草。其中一株本是花神,感念韋陀細心呵護照料,情根深種,而韋陀幾經輪迴,成佛之時已然忘卻前緣。這株花神便於黎明時分,凝露之刻,在佛光中盛開,一年一盛開,一開只一瞬。

他似是明白眼前女子為何提起《悲華經》,直覺心頭縈繞起一股苦澀:“曇花一現為韋陀。”

他搖頭嘆息,雙手合十道:“諸法無常,諸行無我,緣起緣滅緣終盡,花開花落花歸塵。一切終歸塵土,何必如此介懷?”

兩個人如此相似,皆是如此執拗,饒是雲患看淡諸般相,此時也只能低低嘆息:“姑娘亦痴。”

那女子一動不動,只是雙手合十,迎着這沉寂的梵鍾呢喃細語:

“曇花千年只開一瞬,為的是韋陀菩薩。”

“青羽願意來着陰詭地獄裏攪弄風雲,為的是怡萱。”

“記得少年時他曾說過:何來人間尋素雪,愛恨人間不自由。”

“也許,從那時開始,他便知道自己註定成為一顆棋子,註定要離開藥神谷,這紛擾人間,他要尋李怡萱。”

“他這一身醍醐灌頂得來的武功修為,已是極大的隱患,明知這地獄泥潭,他還是跳了進來,那我為何還要尋這無用的答案?”

“我去尋他。”

雲患眼中閃過不經意的色彩,急問道:“姑娘要走?”

那女子只是淡淡道:“天道無常,他要逆天,我陪。”

那言語感情,竟與孫原如出一轍。

他突然想起了眼前女子那隨性的名字:

歲月隨心,終歸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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