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夢緣

第二十章 夢緣

夜已至。

天上一輪月色正好,晴空一片。

窗前紫衣煢煢,檐下月華如水。

她眺望遠處帝都夜景,一陣夜風吹來,冷得她不禁縮了縮頸子,望着懷裏的手爐,幽幽嘆了一口氣。

“你這身體禁不得夜風。”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未及回頭,肩上便是一暖,紫狐大氅已落在她肩上。

她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向後倒去,正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萱兒睡了么?”

“睡了。”孫原伸手摸了摸她瀑布般的長發,一手到她腰前,接過了手爐,觸到手爐的那一刻,他的眉頭便皺起來了:“手爐都涼了,還站在這裏吹風么?”

“只是抱得久了,沒發覺。”她靠在他身上,翻了個身,整個人縮在他身前,淡淡的葯香味直沁入他的心肺,“你的氣脈如何?可否痊癒?”

孫原搖搖頭,道:“還好,只是確實不能再握劍。我這副身體,確實太不爭氣了。”

“你們兩個這樣子,如何好得了。”林紫夜勉強笑了笑,只是透着苦澀。

孫原看着她,眉頭悄悄凝了幾分:“怎麼了?”

“你和萱兒……”

她突然又嘆了一口氣,“便打算一直這樣么?”

“你知道,如果夏潮再出現……”

那個名字一出口,他的眉頭便更深了。

“他傷她很深,可萱兒……”

她低下頭,頂着他的胸膛,彷彿能聽見年輕的心輕輕跳動,病弱卻堅強。

“離開了葯神谷,也許他們會遇見。”

“我知道。”

他看着林紫夜的臉,頭一次見她這般擔憂的神色,若是劉和在此,只怕他亦會驚訝,便是離開藥神谷、聽說復道血案之時,這葯神谷的醫仙子都未曾露過半點神色。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突然笑了,望着天上月色:“雪下久了終究會停,天道恆常,不順你心,不遂我意。”

“今夜能見月色,便好好看看月色罷。”

她抬首,望着他的眸子,透亮如星辰,彷彿已直接看到他心底去了。

“你啊……”

“總喜歡逞能呢。”

她閉上眼,朱唇輕吐:“我睡了。”

紫衣公子一動不動,任由她這麼站着,在自己懷中睡着。

她靠着他的身前,眉眼如畫,安適恬靜。

他彎下腰,伸手入她腿彎,將整個人橫抱在懷中,腳下輕動,便飄然到了榻前。

替她掖好被角,他輕輕嘆了口氣,整個人瞬間消失。

室內寂靜悠然,唯有一盆新的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流轉。

輕微聲響間,她悄然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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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銀霜色滿,他一身紫色衣袂,在這夜風中輕輕飛舞。

“咳咳……”

他的手按在胸口,卻壓不住咳嗽。

好霸道的劍,好精準的劍氣。

殺皇終究是殺皇,殺手之中的皇者,劍道造詣之高,已是孫原生平僅見。葯神谷口那電光火石的一劍,遠比他阻止的那道雪崩更加可怕。劍鋒交錯的那一點,已讓倉促接手的他氣血凝滯,復道上那一戰,他雖以身法與“鬼王”不分軒輊,“清華水紋”卻並非替他完全擋下了所有勁氣。

“這便是流虛境界之上的武功么?”

天下武學浩浩湯湯,武林中的高手更是不可勝數,他自忖已與絕殺交手兩次,卻知道,這兩次都敗了,他們壓低了自己的修為,看似平分秋色,其實已盡佔上風。曾以為當世只有天道八極方是通明,流虛已是罕見,卻不料自己這一身流虛的修為仍是不足。

“莫非只有到了通明,方能抵擋得了這步步殺劫……”

他彎下腰,斷斷續續咳着。絕殺的劍傷了他的經脈,他雖然以一隻左手防住了鬼影的所有殺招,卻擋不住絕殺劍那無孔不入的劍氣,以至於牽動肺腑痼疾,雖然不曾傷到氣脈,卻也着實不好過。

他有“淵渟”“輕畫”,雪兒更是林谷主親傳的修為,否則他又豈能捨得進這大漢帝都,只不過他千算萬算,沒算出便是皇宮之內仍能遇到絕殺與鬼影這樣可怕的殺手。

大漢帝都的謎團,解得盡么?

他深吸一口氣,勉力直起身,往遠處眺望。雒陽城的城牆高達二十丈,遮蔽了遠處山地平原,卻遮不住那座屹立了八十年的佛塔。

白馬寺的夢緣塔。

當初路經此處,劉和曾說過這白馬寺與夢緣塔,當時未曾留意,如今他猛然皺眉,只覺冥冥之中似有指引,帶着他往這座塔過來。

他出了太常府,幾個縱身起伏,便已落在了太尉府的飛檐之上,三公府綿延三百丈,再往南才到開陽門。再往外,便是雒陽城牆和西雍門。巡防的士卒五十人一隊,環城城牆上皆是火把為燈,照徹夜空。再往外望去,熱鬧的金市也已宵禁,除夕已過,整座帝都城都陷入了長夜死寂。

西雍門外三里,佛塔高聳,俯瞰整座帝都。十八層塔樓,一層三丈,每一層皆是八角飛檐,懸挂青燈,與城牆上的連綿火把相映成輝。

“咚——”

悠長鐘聲遙遙傳來,城牆上的衛士同時往聲音處望去,領隊的隊率回頭看了看,道:“那是白馬寺的鐘聲,每隔一個時辰都會鳴鐘,你們新來的要習慣。”

有好事的士卒遠眺那座燈火通明的佛塔,問道:“隊率,那座塔是做什麼的。”

隊率冷着臉:“白馬寺的佛塔,與你何干?莫問!”

一眾士卒不敢再問,隨着隊率繼續巡防。如此一隊巡防衛士步伐仍是整齊,此時鐘響正是子正時分,卻依然有這樣的精神,大漢士卒果然名不虛傳。

孫原將身形隱在城牆邊,一對劍指如切冰雪般插入厚重的城磚之內,整個人懸在半空,腳下正是二十丈的城牆。巡防士卒的話,他自是聽了明白。白馬寺的夢緣塔,即使是劉和亦說不清楚,這座夢緣塔,到底有什麼秘密?

人影閃過,他已飄然出了城牆,二十丈高的城牆在他“足踏水流”的身法之下倒也不算事,只不過他未曾想到,落下西雍門便遇上了御道巡查的衛士。

“什麼人!”

隊率一聲高叫,五十名衛士便迅速列成警惕陣型,二十柄長戈、二十柄環首刀、十架弓弩同時面對方才落地的紫衣公子。

“你……你是何人!”

隊率雖是帝都護衛,見慣了風雨,剛才那一聲乃是長久訓練之下的慣性,可如今眼見得這人從天而降,飄然落地毫髮無損,如何能不吃驚?話中都帶了幾分顫抖,一隊五十人雖然是一身戒備,卻無一人敢上前。

孫原眉頭一挑,帝都戒備森嚴他自是知道,出了城牆還能撞見衛士,實在令他始料未及。

他心中苦笑,憑他身法消失卻是不難,堂堂一位二千石的疆臣,夜出帝都城,還被巡邏衛士抓住,傳出去又是一樁風波。

正欲說話,卻聽見這朗朗夜空下傳來浩然之聲:

“這位紫衣公子乃白馬寺貴客,請各位放行。”

聲音聽似不大,卻清清楚楚傳入在場眾人耳中,方圓五十丈一片空曠,空無一人。孫原心下一震,白馬寺離着西雍門可是有着不短的距離,若這人是白馬寺的人,且不論他如何能知道自己是前往白馬寺、還說自己是白馬寺貴客的,僅這份修為便足以令人側目。

那隊率一愣,四處張望,自然是一個人也望不見,再一回頭,便是紫衣公子亦已消失不見。

一眾衛士目瞪口呆,同時望向那隊率:“隊率……”

那隊率伸手敲敲自己頭上戰盔,揉了揉眼睛:“這帝都詭異的事兒越來越多了……”猛然察覺身邊衛士正盯着自己,“咳咳”一聲道:“既然是白馬寺的貴客,自然有些超乎尋常,此事不宜張揚,繼續巡查!”

帝都三重城牆,開陽門外也並非是一片曠野,乃是一片民居。當日入帝都之時,孫原一行人曾隨眼看過,此處民居與尋常百姓似有不同,多為高樓深院,雖然是單門獨戶的住宅,亦遠非葯神谷里那些茅草房可以相比,多半是六百石以下的官員的住所,偌大雒陽城,二千石的官員一抓一大把,更何況千石、六百石、四百石的小官,更是不可勝數,再加上這四海匯聚而來的各色人等,自然人口眾多,不能進入皇城之內安居,在這皇城之外也可算得半個雒陽人。此時孫原便隱身於房屋燈影下,夜色已深,天地寂靜之間,也無人能察覺有人在自家房頂上飛來飛去。此處相隔不遠便是太學,一眼望去,有數點火光隱隱約約,四海學子云集的太學,便是新年也有不願回家過年的人,大漢至今四百年,學術一道人才大師輩出,正是因為如此。

片刻之間,孫原已到白馬寺前。

白馬寺因“白馬馱經”而定名,又因僧人居住於鴻臚寺而稱“寺”,此後天下佛家府邸皆稱為“寺”。白馬寺便依大鴻臚寺形制,縮小規模而建,西域往來僧侶便居於白馬寺之中,當代白馬寺主持便是西域康居國人,號為“康巨”。

自然,白馬寺的僧人們皆已入睡,即使是孫原一路行來,亦未感知四處有人,實在想不到有誰會猜到他深更半夜能潛來白馬寺。若是冥冥之中有所註定,孫原自己也是不信,巧合至此,他更願意相信有人一直在他左右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白馬寺雖有圍牆,卻無大門,一座高高的門欄,高懸“白馬寺”三個隸書大字,進去便是大殿。

他站在門前,卻怔住。

“僧者,等候公子久矣。”

一道身影,髮絲灰白,臉上已現深深皺紋,手指卻是白凈細膩,盤着一串紫檀念珠,身上內襯海青大領衣,外着祖衣袈裟,正是一位年長的僧人。

他站在那裏便宛如是一尊慈眉佛像,雖是隔着白馬寺的大門,卻恍惚間隱隱有關聯一般,讓他覺得這僧人無比熟悉。

他去過葯神谷?孫原微微皺眉:“敢問僧者,與在下是否曾經見過?”

“未曾。”

老僧慈眉笑意,目光里透着孫原看不懂的意思——這白馬寺如那深宮復道一般,透着怪異。

老僧聲音透着年紀,與適才那清澈年輕的聲音全然不同,他略一沉吟,又問:“適才的聲音並非是僧者所發罷?”

“公子青羽,這些日子來,彷彿滿腹皆是疑問罷?”那老僧如同看穿他心底一般,竟是爽朗而笑。

那笑聲,在這寂靜的白馬寺中如同適才的那道鐘聲一般,傳得很遠很遠,清晰有力,不染凡塵。

孫原目光凝結,直望着那老僧,周身卻無劍氣泛起——換做其他去處,這般詭異的場景早已一身劍氣迸發,只是這老僧、這白馬寺,里裡外外都透着几絲熟悉之感。他不過出來吹吹夜風,陰差陽錯之間經竟然來到了白馬寺,這本是帝都最清靜於外的世界——在這裏,似乎他的心思也有了不同。

“去塔里罷。”

老僧抬手,念珠搖晃間,手指正指向那座高聳的佛塔:“夢緣塔中有一位僧者,等你許久了,能解你的疑惑。”

“是那位傳音的高人罷?”紫衣公子緩緩抬頭,遙望高聳的佛塔:“這份修為,想必在僧者與在下之上。”

老僧笑意不減:“他是白馬寺八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這修為,自然不低。”

“雲患大師?”孫原心中一動,猛然想起了當初劉和在雒陽城外特地提到的白馬寺夢緣塔,這位雲患大師,正是夢緣塔內佛法武功第一人。

“看來公子青羽知道雲患。”

郎朗夜空下,傳來第三人的聲音,只不過孫原清楚知道,這聲音正是適才那人的聲音,也正是從十幾丈外的夢緣塔高處傳來。

他抬頭望着,便聽見對面老僧笑道:“他素來閑散,不然這白馬寺主持之位早該是他的了,老朽幾十歲的人了,還要做這往來迎送的事——”

話音未落,老僧的身影已然消失。

孫原的眼睛瞬間凝重起來,這樣速度的身法,已不在復道上所遇見的鬼王鬼影之下,大漢帝都之內到底藏着多少高人?他在葯神谷和林紫夜、李怡萱所救治的那些所謂的武林高手,無一人能達如此境界。

那老僧,想來是白馬寺現任主持康巨了,康居國的大德高僧,竟是如此模樣,那夢緣塔中的那位“雲患大師”又是何等風華?

他衣衫輕動,已到夢緣塔下,十八層高的夢緣塔如同通天柱一般,抬首望向高塔頂端,彷彿與夜空相連。

“僧者在塔頂,還請公子上來。”

樓頂悠悠飄下來那聲音,孫原不再遲疑,無論這白馬寺藏着多少秘密,這位雲患大師,必須一見。他腳下宛如有水流輕托,紫色身影飛身而起,正落在八角飛檐之上,一點飛檐,層層而上,直上到頂端那第十七道飛檐上。

第十八層,八面通透,唯有夜風吹拂下的道道窗帘,飄飛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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