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之殤

44之殤

痛,只是痛,無論在夢裏還是在昏迷間,都是這種感覺,一直如影相隨,不斷糾纏,在體內四肢百骸里流竄,似乎唯有停止呼吸,才能徹徹底底平靜下來。

她睡得這樣長,一輩子都快過完一樣,密密覆壓的睫毛輕微抖下,如蝶欲要展翅,她費力地想要睜開眼睛,朝向床外的一隻手,就迅速被人握住,握得太緊太緊,似要揉成他掌心裏的肉,儘管沒有任何言語,卻能感到對方那撕心一般的焦灼緊張,慕勉想起來了,有好幾次,神智稍是清醒幾分,她的手就會立即被旁人握住,指骨摩挲之下,似極了小時候,那份叫她深深依戀的溫暖,她想喚什麼,然而在巨大的痛楚中又昏迷過去。

這一回,她終於睜開眼睛,面前那條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可見。就像守護了千年萬年,他眼眶熬得紅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里有歡喜、有恐慌,總怕她會隨時消失一般。

慕勉靜靜看了一會兒,半晌,迷迷糊糊地開口:“哥哥……我覺得痛……”

簡單幾個字,卻聽得慕沚心臟欲碎,手指發顫地撫上她汗濡的額發,溫潤如玉的嗓音,透出一種瀕死掙扎后的無力感:“勉兒……你受傷了,聽話,不要亂動……”

慕勉乖乖頷首,正打算闔目,驀又如噩夢醒轉一般,有些驚恐地望着他。

是真的……那指尖傳來的溫度,那再也熟悉不過的嗓音,面前人,那眉、那眼、那唇,那藏在思念根源錐心刻骨的容顏……

是他,竟然真是他……

本以為是夢,可原來不是……不是……

她一點點瞪大眼睛,彷彿驚呆,而慕沚強制住內心劇烈的翻湧狂絞,終於張口落下句:“勉兒,是我。”

慕勉猛一呼吸,被震懾了心魂深處,完完全全清醒過來,那時他們四目相對,眼角眉梢俱殘存着歲月沉澱下來的蒼涼與哀傷,以及,那千絲萬縷說不出的痛——無論經過多少次輪迴,都頑固的不曾從彼此眼中消失。

慕勉無法置信,喉頭微微哽咽:“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慕沚垂落眼帘,一字一句砸得她心口難喘:“勉兒,無論今後發生任何事,哥哥都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了。”

她怔住,動彈不能地看着他,一時無語凝噎。

慕沚若有若無地笑了下,只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他就要失去了她——在這個世上,他的妹妹,他最重要的寶貝。本以為他的離開,不再出現,是對她、亦是對自己最好的辦法,哪怕躲到一個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用盡一切辦法來麻木自己,可他還是忘了,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她依然會受傷,依然會隨時遇到危險,看到她躺在冰冷冷的床上,天知道他當時有多麼的害怕,多麼的慌亂,理智的防線險些就被恐懼與絕望衝破,他根本無法想像,如果勉兒當真抽離開他的生命,他該拿什麼來支撐自己活下去。

慕勉獃獃喚道:“哥哥……”

慕沚趕緊握牢她的手,目光柔軟如能把人溺化。

那些破碎的影,在腦際逐漸拼湊成完整的畫面,她終於恢復記憶,泛起略微自嘲的笑:“那個時候,我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慕沚只覺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發著不平的顫音:“對不起,是哥哥不好,從今往後,哥哥絕不容任何人再傷害到你。”

慕勉眸底瞬間瀰漫起霧氣,又酸又澀,情不自禁闔上眼:“哥哥,我覺得難受……一個人漂泊的日子……很難受……”

快要五年了,從她離家到現在,一晃眼,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數不清究竟有多少個日夜,是她一個人在孤獨、悲傷、痛楚中熬過,明明很想哭,很想落淚,卻總要提警着自己不可以,總在咬着牙堅強,就像一隻處於暴風驟雨里的小小蝸牛,不停地往樹上爬、往樹上爬,但終於還是耗費盡了全力,重重墜落,摔得粉身碎骨。

終於明白,即使再怎樣忍耐、掩藏、隱瞞,也會有承受不住的那一日,她答應過紀展岩,以後不再哭泣,可經歷過生死驟變之後,重新再遇到這個人,再憶起曾經的種種,原來除了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什麼也不曾改變過,這一刻,她脆弱至崩潰,多年來積贅在心底的心酸委屈,再也無法遏制,彷彿瓢潑大雨一般傾盆而下。

她留下眼淚,一遍遍說著——

“哥哥,我想家……”

“我想回家、想回家……”

“我想爹爹跟娘……我想他們……我想秋渡跟脈香居的所有人,我想吃娘親手做的菜,我想看園子裏的桃花,我想家裏的一切……哥哥,我一個人好難受,我過的好難受……我……做了許多的錯事……”

唐重玉不知不覺走到門外,想着對方昏迷的這三天,慕沚飯食不進日夜不寐地守在身邊,有時他進來勸說,慕沚卻無半點反應,直像被附體了一樣,唯獨目光一直不離地黏在對方臉上,好似那個人不醒,他便會坐到生命枯竭為止。

唐重玉頭一回看到他這副樣子,但畢竟人身**,想他再繼續不吃不喝下去,對方還沒醒,他就已經先倒下了。

他正兀自擔心,忽然房門被從內打開,慕沚走了出來。

唐重玉吁口氣:“怎麼樣,你妹妹醒了沒有?”

慕沚點點頭,動作僵硬。

唐重玉正想替他高興,卻發現他精緻的面容慘白如紙,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他察覺不對勁:“出什麼事了?”

慕沚卻置若罔聞,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往前走,一路至廊下,此時夜幕沉重,皎月高懸,映得庭內一片清輝。

他愣愣地看了片刻,倏然拔劍而起,騰身躍入花影幢幢之中,劍光折月,漣漪生華,晃過一對幽邃的瞳眸,盡處妖灼,似火要燒起來,他凄聲長吟:“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

手腕一挫,削落纖葉無數,宛如春天的飛花亂絮一般,在頭頂漫天飄落,他闔上眼,耳畔仍舊回蕩着她的瀝瀝哭聲,那些不堪重負的悲傷,那些無以加復的鄉愁,那些迷失放縱……當他再次溘然睜眼,已是眸光狂亂,神容凄愴足以驚天震地,他仰頭,尖刻地發出一聲嘲笑,又是吟道:“佳時倍惜風光別,不為登高。只覺魂銷。南雁歸時更寂寥。”

月影長風裏,他揮舞如狂,墨發已散,整個人似處於半癲半醒之間,本是飄逸優美的劍術,漸漸變得毫無章法,劍風處,花葉紛飛傾落,似極了此時,他凌亂慘烈的心神——那種滅頂之殤。

唐重玉幾乎看傻眼,呆立一旁,只瞧他雪袖一揮,手中長劍直戳入地面之中,足有數寸之深,而他扶劍跪地,肩膀抖聳,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染紅胸前的白襟。

唐重玉大驚,上前扶住他:“你怎麼了!”

慕沚只是一陣慘笑,鮮血沿着優美的唇線蜿蜒,繪就成一抹艷色,更顯得容色勝雪,唇紅硃砂。

唐重玉知道他這是痛極攻心所致,將鬱結吐出來反倒好些,不遑再問,慕沚已經推開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去。

回到房間,哭得一塌糊塗的慕勉已經睡着,密卷的睫毛匝在細嫩肌膚上,只如烏雲掩月,黑白分明,柔軟的小嘴微微撅着,看起來就似受着委屈一樣,像個小小的孩子,慕沚眼神帶着深難自拔的痴迷與眷戀,伸手替她理了理臉頰兩旁的發,又為她掖緊被子,動作充滿小心繾綣,彷彿是怕驚醒她,又彷彿,是怕驚醒了他自己。

“謝謝你。”從受傷到昏迷的第五日,慕勉徹底恢復清醒,卧在床頭,接過唐重玉遞來的小木匣。

平時除了慕沚,就是唐重玉進來探望她的次數最多,如今在她面前也算混得半個熟臉,這回他照慕勉所說,找到杏花村她住的地方,將一些重要物品拿回來。

“那些孩子一聽說你出了事都很擔心,還一直逼問我是不是壞人,看樣子,唯恐我把你給拐跑了似的。”唐重玉苦皺着眉頭抱怨,他這一輩子,最怕被人纏,尤其是女人。

慕勉看了他兩眼,遲疑下:“嗯,你看起來……也確實不像什麼好人……”

這話把唐重玉逗樂,挑挑劍眉,淺淡的笑連着眉眼,散盡寫意風流:“誰說的,你見過有我這麼玉樹臨風的壞人?”

這人……還真是大言不慚。

怕牽動傷口,慕勉努力着才抑住不笑,伸手摸摸懷裏的木匣。

唐重玉見她對木匣頗為寶貝的樣子,好奇心大起:“這裏面裝的什麼?不會全是寫給情郎的書信吧?”

慕勉驚得縮回手:“你偷看我的東西?”她大傷未愈,面容本就憔悴蒼白,這急赧之下,一層胭色從肌底下洇開來,顏色彰彰,宛若桃紅嫣然。

唐重玉簡直哭笑不得,嘴裏叫苦:“我說大小姐,就算被我猜中心事,你也不必這樣冤枉我吧?”

慕勉方知是自己想錯,不自覺癟癟嘴:“對不起……不過,你別亂猜,對方……只是我的一個朋友。”

唐重玉笑了笑,沒再繼續八卦下去,正巧下刻,慕沚推門進來。

唐重玉忙問:“怎麼樣,找到什麼線索沒有?”

從進來伊始,慕沚目光就保持在慕勉身上,即使他問,也不曾移開半分:“沒有。”

唐重玉扭過頭:“你瞧瞧,你哥哥為了給你報仇,恨不得把整座山谷都給翻過來了。”上回慕勉雖是清醒一陣,但身子畢竟太過虛弱,大多還是半醒半睡的狀態,白日裏慕沚又忙着找尋甘不若餘孽的下落,等再回來,她已經寐着了。

這次是彼此清醒的面對,一些話,到底還是說了出來,慕勉兩手絞緊被角,忍住內心的酸楚,一言不發。

她不說話,慕沚又佇立不動,好好的氣氛冷不丁就僵滯下來,唐重玉眼珠子朝兩方溜溜轉了一圈,張口:“你們聊吧,我先出去。”

慕沚怕自己稍後走開,慕勉一個人悶得慌,便道:“沒事,你留下吧。”走到慕勉跟前,半俯□,“這幾天也沒吃什麼東西,想吃什麼?哥哥做給你吃。”

慕勉始終低頭,半晌,答幾個字:“什麼都行。”

慕沚仔細思付下:“水煎包好不好?”

慕勉點頭。

也不理會在旁目瞪口呆的唐重玉,慕沚逕自轉身走了出去。

等門關上,驚呆的唐重玉才回過神,一時忍不住發笑:“你們兄妹倆還真是奇怪,你受傷的時候明明急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等你醒來,也不見你們重逢後有多大歡喜,你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你哥哥在園子裏舞劍,簡直跟瘋了一樣,整個園子差點沒被他給毀了。”

慕勉低斂着睫,掩住那份不被人知的哀痛,轉過話題:“為什麼那群邪教妖人得知我是他的親人,會那麼想殺死我?”

唐重玉笑着解釋:“因為你哥哥武功蓋世,親手殺死了血葵教教主,滅掉邪教,在他們眼中,你哥哥是最大的敵人,自然對他恨之入骨,連同他的親人一起。我看甘不若如果落到你哥哥手上,九條命也不夠他活的。”

慕勉回答:“我哥哥不是那種手段毒辣的人。”

唐重玉撲哧一笑:“那是你沒見識到呢,甘不若雖然逃走了,但被我捉回來的另外兩個人,被你哥哥損傷少陰、少陽二脈,使其經脈劇增收縮,活活痛死而亡,要知道,經脈收縮之痛,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你哥哥不選擇一劍斃命的辦法,而是採用這種手段,可見……”他眼波一睨,“誰若傷你,他必叫對方百倍償還。”

慕勉渾身劇震,繼而不語。

唐重玉摸着下巴,嘴裏呢喃:“唉,不過要是我的話,說不定呢就更……”發覺慕勉沒好氣地瞪過來,他連忙展笑,“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慕家少主,居然肯親自下廚做飯,我看為了你這個妹妹,他什麼都肯做,換做我去求他啊,恐怕比登天還難。”

慕勉臉上無半點喜悅,心底苦澀自知:“你錯了……對他而言,我並不是……那個最重要的人。”

或許曾經是,但現在不是了。

他已經娶妻,已經有了家室。

他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日後還會是孩子的父親。

這個不可更改的事實,無論何時何地,都像扎在心臟上的一根尖刺,隨着每一次呼吸,鮮血淋淋地提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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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裹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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