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回歸

45回歸

慕沚推開門,看到慕勉正彎着腰,頗為費勁地想去穿床底下的鞋子,她的傷口尚未癒合,稍稍一動就會牽痛全身,他趕緊放下藥碗,幾步至前,俯首,蹲□,拾起一隻繡花小鞋,輕輕幫她穿上。

慕勉坐在床邊怔愣,而他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神情究竟是怎樣的,唯獨動作細心溫柔,接着又拿起另一隻小鞋為她穿上,凝神專註的樣子,像在做着世上最重要的事。

“怎麼了?”他問。

慕勉垂落眼帘:“只是躺悶了,想下地走走。”

慕沚不忍拂她心意:“先把葯喝了,等等哥哥扶你在窗邊坐會兒。”

慕勉緘默頷首。

這些日子,慕沚都是親自下廚,給她熬藥、做飯,認認真真,絕不假他人之手,只要是能為她做的,他都甘之如飴。半夜的時候,他守在床邊,看着她入眠,感受她的氣息,偶爾替她掖掖被子,本以為自己一生再不可能實現的事,那種近乎荒謬的渴盼,現在卻終於成真,一直以來麻木死去的心,此刻竟會泛起一絲絲幸福的感覺,即使那樣卑微。

慕勉喝着他端來的葯,看到葯碗旁還擺着一小盤蜜餞,是他知道她怕苦,特意為她準備的,當遞過來的時候,慕勉卻搖搖頭,那釅釅湯藥滲透五臟六腑,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苦,比起五年來的經歷,真的一點也不苦。

披上斗篷,慕沚扶着她坐到窗前,推開軒窗,迎來一剪秋風,吹得兜帽毛邊微動,刺激着她一張蒼白的面頰,很快泛出綺艷的血色來。

她獃獃注視着窗外,神情比天涯飄零的落花更讓人感到凄涼,慕沚竟有些失控,將她輕輕攬進懷裏。

他閉上眼,即使痛心到無可抵制,但還是玉唇輕啟:“勉兒,一切都過去了……”

他不會去問,永遠不會去問那個人到底是誰,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做出多麼大的錯事,她都是他心底里的珍寶,永遠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

慕勉渾身哆嗦着一震,眼角淌下晶瑩的淚:“哥哥,我想回家。”

慕沚用拇指溫柔地為她拭去,答應道:“好,哥哥帶你回家。”

儘管慕勉現在的狀態極需休養,受不得馬車顛簸之苦,但由於她的堅持,慕沚還是向宋家堡堡主告辭,隔日便帶她踏上回家的路程。

深秋的景緻,彷彿一場繁華過後的殘香,總是徘徊着一縷淡淡哀傷的味道,不知不覺感染上人的眉梢,一行馬車,依着小河行駛,放目眺望,遠山深紅疊黛,落葉似聚還散,那雲淺天藍,白鴨掠水而過,河面漣漪點點。

車廂內,慕勉咳嗽兩聲,慕沚怕她受涼,拉下帘子:“路還遠,別太熬精神。”說罷,替她緊了緊領口的繩絛。

慕勉很乖地點頭,便不看了。

坐在對面的唐重玉終於忍不住,噗嗤一笑。

慕勉疑惑:“重玉,你笑什麼?”

唐重玉眼珠子往他倆身上繞來繞去,單手抵着唇笑:“我是笑你們倆,看起來真不像一對兄妹。”

慕勉臉色一白,昏暗間更顯觸目驚心。

唐重玉當她生氣,連忙解釋:“哎,我說玩笑來着,你可千萬別當真,免得你哥哥欺負我。”

慕勉癟癟嘴:“我哥哥才不欺負手下敗將。”

唐重玉忙不迭應道:“是是是,我是你哥哥的手下敗將。”

慕沚聞言,倒是一本正經開口:“改日有機會,咱倆好好比試一番。”

唐重玉皺眉:“比武大會時不早就比過了?”

慕沚微哂:“未盡全力,故意落敗,你非叫我一語點破?”

被他開門見山地戳穿,唐重玉卻不以為意地笑笑,雪扇半遮面,露出俊美風流的眉目:“是啊,想我這個落敗者都不曾如何,反倒當時某人大獲全勝,卻三更半夜跑到外面淋雨,結果把自己害得大病一場。”

這一點,慕勉居然毫不知情,只聽唐重玉笑嘻嘻地朝她講:“不過你哥哥這一病,可是因禍得福,不僅得到沈家千金的細心照料,最後更擁得美人歸,說起你這個嫂嫂啊,那真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是嗎……”慕勉淡淡莞爾,“可惜我還沒有見過。”

慕沚精緻無儔的臉上帶着雪一般的寂靜,那多年來的沉傷,在眸底被斂得極深。他對唐重玉開口:“你不要總與勉兒說話,她的傷還沒痊癒,一說話很容易牽扯傷口。”

唐重玉嘖嘖兩聲:“瞧瞧,這就怪上我了,真箇護犢子……唉,看到你們兄妹倆這樣,我都開始想念我的六妹了。”

慕勉聽他還有個妹妹,目含狡黠:“那你還不回去?”

唐重玉不上當,嘿嘿一笑:“好不容易有機會來幽州一趟,又有地方好吃好住,何樂而不為?”

慕勉佯啐:“誰給你地方好吃好住,是你死皮賴臉非要跟來。”

唐重玉長嘆一聲,顯得滿臉悲傷:“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感激便算了,偏偏還這麼說,聽得人好生傷心。”

慕勉瞧他裝模作樣就一陣好笑:“叫你非纏着我哥哥。”

唐重玉一合扇子,眼波流轉,裝得深情款款:“誰說我要纏着你哥哥了,我想纏的人分明是你啊。”

慕勉一愣,兩頰繼而堆湧出兩朵紅暈,再抑制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很快手捂胸口,整張小臉都痛苦得擰在了一起。

“勉兒。”慕沚把她攬在懷裏,喚馬車停下。

不待慕沚出聲,唐重玉已快速站起身:“好了好了,我還是回另一輛馬車上好了。”溜得比風還快。

那本就是唐家家僕單獨為他準備的馬車,偏偏唐重玉一個人覺得無聊,硬要跟慕沚他們擠到一起。等他走後,慕沚擔憂地問:“還痛嗎,等等我叫南生找家臨近的客棧,今天先停下來休息。”

慕勉搖搖頭:“我沒事……讓車子繼續走吧。”

慕沚仔細審視着她憔白的嬌容,一絲異樣的痛意從眼中轉瞬即逝,原來,他在骨子裏仍在自私的希求着,希求着時間能夠靜止,能夠停下來,能夠永永遠遠凝固在這一刻,讓他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必顧忌,身份、禁忌統統拋開,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守着她,守到天荒地老,守到青絲成白髮,守到生命終結為止。

他頷首答應,吩咐車子繼續行駛,怕路途太過顛簸,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臂繞過她頸后,讓她斜簽著身依向自己。

慕勉閉着眼,也不出聲,安靜亦如某種柔柔軟軟的小動物,隨着車子行進,她細長的睫也一顫一顫,脆弱欲落,分外堪憐,就彷彿回到小時候,她正黏在他懷裏撒着嬌。

彼此默不作聲,只有車輪轆轆聲在耳際輾轉不停。許久,突然聽慕勉慢慢落下句——

“我知道,該來的,總歸是要面對的。”

那聲音輕如風中的一縷渺煙,拂過慕沚耳鬢,帶着一點微乎其微的力,卻足以將他的夢擊得粉碎。

慕沚闔上雙目,線條優美的唇形,漸次彎起,凄哀宛然啼血。

馬車一路行進得很慢,將近三天路程,才終於抵進幽州都城。

“公子爺,再有半柱香的功夫,就該到府邸了。”隔着車簾,南生駕馬在外說道。

慕沚只是淡淡“嗯”了聲,氣氛又寂靜下來。

車廂內,慕勉與慕沚誰也不說話,隨着路途的臨近,空氣像被漸漸抽走一般,直至一縷不剩,讓人感到如悶在封閉的罐子裏那樣窒息。

車外的陽光浸透瓊花紗簾,灑照在彼此交疊的手上,彷彿是一種永恆的姿勢,慕勉靠着他的肩膀,靜靜看着自己那隻被他牢握的手,好似與他的掌心糅合成共同的血肉,不可分割,這似乎也是更加鮮明的昭示,他們,本就是血濃於水的親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註定,相親而不能相愛。

像是約定好了一樣,這段時間,他們都自覺不提與旁人有關的任何事,心甘情願選擇被彼此蒙蔽,沒有痛苦沒有繁雜紛擾,只有他與她,守着這份短暫的平靜。

當車子終於停下,慕勉就覺得有什麼重重砸落上心口,帶着夢醒時的驚心顫慄,一直假寐的慕沚也睜開眼睛,兩個人並肩坐在車內,俱動彈不了半分。

最後慕勉打破岑寂:“我要下去了。”

慕沚點下頭,十分遲慢地鬆開——那隻對她緊握不放的手。

慕勉起身,他下意識要去攙扶,但被慕勉拒絕,回眸淡淡:“哥哥,我可以的。”

是的,她可以的,可以不再逃避,可以努力面對一切,經歷這些年她已經長大,不會再如曾經莽撞不顧一切,即使那樣愛,愛到根深蒂固,她也會做到微笑。

一句話,恍若一柄剖開彼此連接身體的利器,令慕沚完全沒有防備,竟被毫無餘地傷透着,他的手臂滯在半空,眼睜睜看着她步下車,心裏再清楚不過,當跨出那一步,彼此就將咫尺天涯,隔絕兩端。

“勉兒!”收到飛鴿傳書,算着路程他們今日就該抵達,慕夫人早早便等不及,領着一眾家僕等候在慕府的朱雀銅門前。

慕勉一下來,慕夫人就將她緊緊摟進懷裏,觸及到傷口,慕勉禁不住一陣呲牙咧嘴,但心情卻是無比的激動與歡喜,無論漂泊多久,過的是好是壞,無論在哪裏,都永遠比不上她的家,都比不上父親母親帶給她的溫暖。

“娘……娘……娘……”她回抱住母親,一遍遍喚着,用力喚着,大聲喚着,像要把這些年裏缺少的呼喚統統補上。

“太好了,我的勉兒、我的勉兒終於回來了……”慕夫人簡直喜極而泣,緊擁着愛女,哭得梨花帶雨哽咽不止。

慕勉眼睛酸脹,連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了,強忍着淚水噴薄的衝動:“娘,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娘,您別哭了,仔細哭壞了身子……”一抬眼,看到慕遠盛立在不遠處,令她有些怔愣,沒料到父親也在門前等着自己。

慕遠盛兩鬢已微微漸白,臉上有了數不清的皺紋痕迹,他走到慕勉跟前,望着多年未見的女兒,神情間亦有着掩不住的激動:“好孩子,回來就好,以後……都不要再走了。”

以往總是對她嚴詞厲色的父親,如今竟說出這般含着不舍的話語,慕勉一下子熱淚盈眶,淚珠子跟斷線似的,噼啪噼啪往下掉:“爹,以前是女兒不孝,一直惹您生氣,今後孩兒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惹您生氣了……”

“好……好……”慕遠盛連番點頭,心內既是欣慰既是高興,只覺閨女當真長大了,用手覆上她的肩膀安慰着。

一家人終於團聚,秋渡與李順兒一眾家僕也紛紛圍上來,跟着連哭帶笑。

“勉兒。”一道溫婉柔美的女音,如煙飄渺地傳入耳中。

慕勉抬起頭,看到那女子從人群中慢慢走出,身着雪衣羅裙,手挽銀粉繡花披帛,那薄雪雲紗穿在她身上,似乎都被賦予了仙氣,襯着她飄飄若凌波而來,而她眼似秋水橫波,面如梅上冰雪,高高的雲髻與一張鵝蛋臉相得益彰,婀娜娉婷,玉骨晶瑩,美若姑射仙人一般。

或許,已經不用介紹,一眼,慕勉便明了她是誰,掩在袖裏的雙手,仍舊不受控制,掐得死緊。

“兮藍快來……”重逢的喜悅過後,慕夫人忙牽着對方的手,笑容滿面地跟慕勉講,“勉兒,你還有沒見過你嫂嫂呢吧。”

沈兮藍笑語嫣然:“一直都盼着能見見勉兒,果然與我想的一樣,那眉眼真是像極了娘,好生漂亮。”

這話聽得慕夫人很是受用,格格發笑:“你呀,也跟勉兒一樣,就屬那張小嘴最甜。”

沈兮藍笑着上前,親切拉住慕勉的手:“勉兒,那會兒聽聞我與你哥哥大婚的時候你來了,可惜沒能見上一面,後來我說要到獨悠谷探望你,偏偏你哥哥總是不肯。”

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端莊大方,貞靜嫻淑,連慕勉都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種的的確確的美,令人心折的美,比起鄭素灀不知要美了多少倍,或許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可以配得上那個人。

她的手溫潤嫩滑,慕勉的手卻冷得像團冰,不動聲色地抽了回來。

明明想過無數次,明明告訴着自己可以,然而當真正要說出口時,仍然覺得那樣艱難,喉嚨乾澀無比,彷彿咔着一口血,那痛,無法啟齒。

她低着頭,像是用盡一生的力氣,所有的勇氣,終於吐出兩個字:“嫂子……”

沈兮藍喜悅道:“勉兒,有了你在,今後家裏就該更熱鬧了。”言訖,再抑不住心緒,看向旁邊的慕沚,一對秋水般的美眸盈滿了深摯的相思情意。

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嗓音亦是柔情脈脈:“慕郎……你回來了。”

下了馬車,慕沚已經將所有的情緒斂於平靜的表情背後,面對妻子歡喜而又關懷的樣子,只是輕輕點下頭。

慕勉動也不動,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似乎有些失神。

慕夫人見她披着斗篷兜帽,瘦得尖尖的小臉,迎着陽光更顯蒼白剔透,深知她身上正受着重傷,心疼道:“勉兒,你哥哥都在信上說了……你這孩子,當初寫信說要離谷歷練,娘心裏頭就不放心,如今出了事,幸好是遇見你哥哥,否則你叫娘今後該怎麼過?”

慕勉低頭愧疚:“娘……”

慕夫人撫摸着她憔白的小臉,總感覺如敷着一團漿白,永遠沒個血色:“你說你,受着傷,路途又顛簸,一路下來身子可怎麼受得了?娘若提前知道,就讓你先把傷養好了再回來。”

慕勉笑了笑,撒嬌地將臉埋進她的臂彎里:“娘……我想回家嘛。”

慕夫人心底又是一酸,拍着她的背後:“好,好……現在你跟你哥哥都回來了,娘總算不必提心弔膽,這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慕遠盛感慨地嘆口氣:“先回去吧,勉兒傷勢未愈,不宜站得太久。”

慕夫人點頭稱是,慕勉剛邁開腳步,就覺得兩腿不知怎麼有點發軟,身形突地往前一傾,幸虧被慕沚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沒跌倒在地。

“勉兒……”慕沚眼中蘊藏着驚痛與苦楚,正欲扶着她回去,但那隻手,被慕勉很堅定地抽開了。

她笑了下:“可能是站得久了,腿腳有點麻。”

慕遠盛瞪視兩旁:“都發什麼愣,還不快去扶着小姐!”

秋渡跟李順兒那是欣喜過了頭,待被慕遠盛一喝,才紛紛回過神,趕緊前呼後擁,眾星捧月一般扶着慕勉進了大門,只餘下慕沚立在原地,維持着方才被她甩開手的僵硬姿勢,靜靜望着她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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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裹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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