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奈何

42奈何

慕勉從室內出來,姜翯正立在廊角下等候,她淡淡道:“他睡著了,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來。”

姜翯點點頭,有些欲言又止。

慕勉遲疑下,開口:“你叫夫人放心,今後,我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姜翯忍不住問:“世子他……”

慕勉沉默一陣兒,答出幾個字:“我不會讓他找到我的。”

姜翯欲要詢問,但想了想,還是閉了口,爾後道:“車子已經備好,會儘快送你出城。”

慕勉頷首,沒有拒絕。

臨近黃昏的時候,慕勉回到獨悠谷,得着消息的紀展岩立即趕進來,卻見慕勉彎身在床邊收拾着行李。

他急得上前,一把拉過她的身體,可當看清她眼眸閃爍的瀅瀅淚光時,整個人幾乎呆住了。

過去好久,他才反應過來,壓下滿心的焦急與擔憂,用手一下接一下地比劃——“小勉,到底出什麼事了,這段時間你上哪裏去了?”

慕勉吸着鼻子,嗓音遏制不住哽咽:“紀師兄,對不起……我再也不能留在獨悠谷了。”

紀展岩忙作手勢——“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慕勉平緩了下情緒,嫣唇曼啟:“紀師兄,是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出實情。”

從與燕豐璃的結識,再到得知他的身份,以及幾名兄弟為爭奪世子之位產生的風波,種種經過,她刪繁從簡地告知給眼前人,對於紀展岩,她似乎有着一種說不出的信任,哪怕是心底里最痛的傷,也不怕被對方知曉。最後她說:“我知道,他一定會找來的。”

紀展岩比劃——“我們可以設下陣法,他絕不會找上山谷的。”

慕勉苦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這本就是我犯下的過錯,自然由我來了斷。”就像沉澱了太多的疲倦,她緩緩闔上眸,“紀師兄,我覺得很累,很累很累,人生明明這麼長,可我已經覺得快到了盡頭,我想一個人離開,浪跡天涯也好,行醫救濟也好,就當是在江湖上累積歷練。”

紀展岩聞言驚慌,迅速搖頭,正要抬起的手卻被慕勉按住,彷彿明白他要講什麼,慕勉微微一笑,笑容甚是凄涼:“紀師兄,這世上最懂我的人,可能就是你了,求你不要阻止我,也不要勸我回家去,我到現在,都沒有忘掉他……”

忘掉一個人,是要多久,她不知道,可能,是一輩子都無法做到的事了。

如今,她只想擺脫這些是是非非,這些情愛糾葛,哪怕一個人,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所以,等我能真正放下了,我會回來的,紀師兄,這是我的決定,請你不要阻止我好嗎?”昏暗的光線里,她目光熠熠,帶着某種刺人的亮度,迎視而來,叫對方無所遁形。

她說,這世上最懂我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那時候,有什麼潛伏太久的東西,幾乎要從胸口裏呼之欲出,強烈到足以摧毀所有的理智。

然而面對她眼底的哀傷,紀展岩又生生壓下來那波濤洶湧,一切,化為了難言的心疼與憐愛。

儘管是那樣不舍、那樣擔憂,那樣的痛。但在她期盼中,他終於點了點頭。

慕勉莞爾,額頭抵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嬌軟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慄,很快,紀展岩就感覺衣衫已是濕漉漉的一片,伸手,輕輕拍着她後背,又忍不住,摟住她,彷彿哄着小孩子一樣,一下又一下拍着,充滿了耐心呵護。

慕勉細瘦的肩膀越抖越厲害,終於在他的安慰中哭得一塌糊塗,像是喝醉了酒,她嘴裏絮語不斷,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傳入紀展岩的耳中,也被他深深刻在了心底里——

“紀師兄……你別擔心我,總有一天,我會好起來……”

“等我找到一個新的地方,我會每天給你寫信,然後等再看到你的時候,一起拿給你看……”

“紀師兄,只有這一次,哭過這一次,我就再也不哭了……”

********

清晨,山林里薄霧未褪,猶如一條白色小蛇,在茂密的樹木之間妖嬈拂動着。

侍衛們肅穆靜然,似冰雕而成的稜柱,一動不動,山風輕起,吹得燕豐璃紫袂飄揚,眉目一點冷意,彷彿高處不勝寒。

一抹清長秀挺的人影漸漸從霧氣中脫現,紀展岩青衫薄履,神容淡漠,飄衣隨着風兒高舉,宛然孤鴻飛入雲霄,在天端留下一痕天青墨色,淡得不留半分痕迹。

隨着他的臨近,燕豐璃神經綳動,原本微寒的面意開始變得緊張彷徨,目光不住地往他背後尋望,當發現只有他一個人時,立時難抑慌張,聲音有點發顫地問:“小、小勉呢……”

紀展岩停下,搖搖頭。

燕豐璃僵住了,然後露出一絲悲笑,喃若囈語:“她不肯見我是嗎?或者,她在生我的氣,她對我……就這樣狠心……你可不可以幫我轉告她,今後她想讓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好了……只要……她不離開我……”

紀展岩看着面前這個高貴尊華的男子,因被無盡的痛苦折磨,如今只剩下卑微與乞求。

燕豐璃見他沉默,知道他先天缺陷,口不能言,便問:“你讓她出來,見我一面好不好?”

紀展岩發出一聲嘆息,從袖中掏出信箋遞給他。

燕豐璃盯着那信箋,似意識到什麼,突然覺得手腳冰冷,呆立原地,竟不敢去接。

紀展岩只好又取出自己提前寫好的紙張,拿給他看——小勉已經走了,這是她留給你的信。

燕豐璃臉色一下褪變蒼白,就像月光下的灰,連肌肉都是僵硬緊繃著,半晌,他伸手,顫巍巍地拿起那封信箋,拆開來,不過是寥寥無幾的一行娟秀小字:此去一別,望君勿念,勿尋,若執意,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永不相見……

她明知他為何來此,為何所求,她卻以一句永不相見,斬斷彼此之間的一切,讓他從此望而卻步,再無希冀!

燕豐璃陡然垂下雙手,踉蹌着晃動兩步,絕色的容顏上漸漸隱現出一種古怪扭曲的笑,他單手捂住嘴,口中的自言自語無人可知,只是一味嘿嘿笑着。

那時山風偏疾,吹動開他的發簪,一頭烏檀墨發憑空肆意飛舞,張狂如群起的蝶,而那本是壓抑的聲音,也一點點地清晰擴大——

“是啊……我算是個什麼東西呢……連只狗都不如……永不相見……好一句永不相見……慕勉,你真是好狠的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手指一松,小小的信箋被風捲入遠方,滿山谷,都回蕩着那人如狂似哭的笑聲,久久不絕。

********

“慕姐姐,慕姐姐。”天氣晴好的下午,村裏的胖丫跟小石趴上窗沿,擠着兩個小腦袋,朝屋內人笑着喊着。

慕勉一身粗織布衣,木簪挽發,正坐在桌前提筆寫字,聽到他們的呼喚,忙擱下筆,開門讓他們進來。

胖丫跟小石是杏花村裏的孩子,一年多前慕勉在這裏住下,因她精通醫術,性情親善,為村裡人看病又不收分文,使得村裏的居民都很喜歡她,經常家裏做好了飯菜或是打到好獵物,往她這裏送以表感謝,年輕的小伙兒們尤為殷勤,可惜慕勉雖是隻身一個人,但面對婚姻之事,始終不感興趣,動輒有大媽大嬸在她面前有意無意的提及,也被她笑着淡淡回絕。

至於村裏的小孩子,更加喜歡圍繞在慕勉的身邊玩鬧,慕勉到山上採藥,他們就跟着一邊學習草藥知識,一邊採花或是追逐野兔玩耍,看着他們陽光般燦爛的小臉,慕勉也是樂在其中。

“慕姐姐,今天天氣好,咱們到山上玩吧。”胖丫用胖嘟嘟的小手拉着她衣袖道。

慕勉想着葯室里正好缺少了幾副草藥,需要重新調配,便含笑答應:“好。”

小石見她疊起桌上的信紙,問道:“慕姐姐,你又再給紀哥哥寫信了嗎?”

慕勉點點頭,打開枕頭旁的一個小匣,裏面裝着好幾疊信箋,她將方才寫的信紙疊好放進去。

小石嘟着嘴疑惑:“慕姐姐,你寫了這麼多,可是紀哥哥一封也看不到,你為什麼還要寫呢?”

慕勉對他的提問愣了下,方微笑:“因為我答應過他,每天都會給他寫信,然後攢在一起,等將來見到他的時候,一起拿給他看。”

胖丫連忙問:“慕姐姐你以後會離開杏花村嗎?”

慕勉並沒回答,沉吟一陣兒,才道:“好了,收拾收拾咱們就出發吧。”

她背起葯簍,又把一直以來貼身攜帶的澄月劍以絹帶綁住,系在腰上,便帶着兩個孩子一起到山上採藥。

時值入秋,天氣轉涼,山道兩旁仍隨處可見白綿綿的小野花,胖丫與小石趁着花朵還沒枯萎,采了許多打算回去編花圈,遇見山裏的柿子樹,上面早已結滿紅通通的果實,像一盞盞玲瓏精巧的小燈籠,煞是可愛。

這個時節的柿子最甜,小石便一個勁搖晃樹榦,熟透的小柿子咚咚地往下掉,胖丫就撐着衣擺一個個往裏裝,小石指揮着:“左邊,左邊,那邊還有一個,哎呀,笨死了。”原來樹上的柿子砸到胖丫的頭頂,害得她手一松,衣擺里攏的柿子全滾落到地上,小石也不再搖樹了,跟着她一起在地上撿。

慕勉見他們玩得開心,乾脆坐到一旁的矮石台上歇腳,彼時山風微微有些大了,拂過耳際,寂靜之中,似乎還摻雜着其它聲響,慕勉以為是錯覺,仔細凝神聚聽,分辨出那若隱若現的奇怪聲音,不是別的,正是金戈相交之聲。

慕勉暗自一驚,難道這山林里正有人打鬥?不多想,連忙叮囑胖丫與小石留在原處不要亂動,自己則循聲前去查看情況。

她施展輕功,輕盈之姿,如暗夜裏一閃而逝的靈動雪花,不到半盞熱茶的功夫,那金戈擊撞聲已越來越近,隱隱可見林中閃動着幾條人影。

慕勉臨近一瞧,才發現是三名小道士,正與另外五名奇裝異服的人纏鬥在一起,兩撥人打得不可開交。

那五名奇裝異服的人,出招狠毒,功夫甚是詭異,連慕勉都前所未見,同時留意到樹旁還站立着一個身材幹瘦的男子,長頸闊口,眼窄鼻寬,樣貌可謂醜陋不堪。他冷冷盯着場內廝鬥,衣着服飾與那五人無異,想來是其中的首領。

而三名小道士漸漸支撐不住,一人被踢飛,餘下二人也已身負重傷,至於倒在一旁的那個小道士,掙扎着從懷裏取出煙花小筒,放出信號。

乾瘦男人見勢狠皺眉頭,伸出的右掌利如鷹鉤,直朝小道士的脖頸上掐去。

此情此景,慕勉幾乎不假思索,躍身而起,澄月出鞘,宛若月華灑地,激起一片瀲灧寒光,晃得人神暈目眩。

乾瘦男人不料中途突然闖出一道人影,正欲掐住小道士的手迅速一縮,閃身避開,只瞧得一束凜冽劍光從他跟前橫斬過去,不由得震在原地:“澄月劍!”

慕勉趁對方沒有還手,趕忙跑到小道士旁邊:“你怎麼樣?”

“多謝姑娘相救,貧道……貧道並無大礙……”小道士費盡地喘着氣感激,同時見她孤身一人,焦急開口,“姑娘你還是快快離開,他們……他們是血葵教的人……”

“血葵教?”慕勉大吃一驚,儘管她未涉江湖,但也略有耳聞,這兩年來血葵教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濫殺無辜十惡不赦,一直是武林名門正派所要剷除的對象。

乾瘦男人緊盯慕勉,忽然陰測測地問:“你手裏拿的,可是慕家的傳家之寶——澄月劍?”

慕勉內心一詫,警覺地皺起黛眉:“你怎麼知道?”

乾瘦男人雙目瞬間迸射出厲光:“慕沚是你什麼人?”

聽他提起慕沚,慕勉脫口而出:“我哥哥怎麼了?”

“你哥哥?你哥哥……”乾瘦男人顯得不可思議,端詳她片刻,居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太好了,慕沚,你滅我門派,今日讓我撞見你的親人,這筆血債,我定要討回了!”說罷,抽出兩把長刺,攻向慕勉命門要穴。

對方來勢兇猛,慕勉倒退兩步,玉腕一振,舉劍架住長刺,同時反踢他腳上的太沖穴,那乾瘦男人似乎對慕沚有着極大的仇恨,察覺慕勉武功不弱,朝幾名手下吩咐:“一起上,奪了她的人頭,給教主祭拜!”

慕勉很快就被一群人圍住,不禁施展出謝蒼霄所傳授的瓊花劍法,長劍揮舞,寒光衝天,霎時幻化出漫天銀花,這些年她在獨悠谷除了學識藥草,更有苦練武功,雖說比不上紀展岩,但比起江湖上的普通人物卻毫不遜色,然而這幾名血葵教妖孽各個久經大敵,更身負上乘武功,一招一式俱致命毒辣,就算是紀展岩在,一下子對付六人已有些吃力,更別提慕勉,沒多久便落了下風,那三名小道士忙撐着傷勢衝上前幫忙,而乾瘦男人一心要置慕勉於死地,從上凌空飛過,直朝慕勉胸口刺去。

慕勉之前左臂已受輕傷,此時反應不及,橫劍一擋,可惜晚了一步,對方的長刺已刺破她胸口的衣襟,只聽“咔嚓”一響,有什麼裂開,緊接着,胸前綻開朵朵血花,撕心裂肺的劇痛,忽如排山倒海一般,一下子湧上慕勉的大腦……

與此同時,斜刺里飛出無數密密麻麻的白點,仔細之下,竟是一根根被內力催動的羽毛,犀利如刃,割肌傷膚,朝乾瘦男人身上群擁而至。

“唐家的雪羽遮天!”乾瘦男人大駭,連手上的長刺都顧不得拔掉,連忙翻身躲避。

只瞧不遠處,一位華衣公子手持雪扇,背後跟着一眾人手,他眉峰飛揚,鳳目微冷,唇薄若削,天生一副俊美模樣:“我說甘不若,你們教的那個老妖怪都死了,怎麼你們這群餘孽還不束手就擒?”

“唐重玉,你……”甘不若恨得咬牙切齒,心知不是他的對手,扔下一顆霹靂彈,趁着煙霧瀰漫閃身逃離。

唐重玉雙眸一眯,吩咐手下:“追!”隨即趕到慕勉身旁,她背後的地面上已經漫開一大片鮮血,顯然傷勢不輕,他以指快速封住幾處要穴,呼喚道,“姑娘,姑娘……”留意到仍被她死死握在手中那柄寶劍,唐重玉驚震莫名,“慕沚的劍怎麼會在你這兒?”

“哥哥……”慕勉昏昏沉沉地喚了一聲,便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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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裹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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