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絕情

41絕情

寂靜的大殿內,回蕩着她一字一句,無不帶着石破天驚之勢,燕豐璃沉默聽完,薄唇扯開一絲淡淡弧線,如在輕笑,又如在嘲弄着什麼:“小勉,我沒有辦法……”

他彷彿有些疲倦,闔上眼帘,纖長迷人的睫毛微微挑動着,散發出的落寞之意,亦如霜月里的煙火:“也許你會怪我心狠無情,但你殊不知,我不這般做,或許落得如今下場的人,就是我。”

聽到這個回答,慕勉心口無端端一揪,似疼非疼着,連呼吸都不敢輕易用力,低聲說道:“我知道。”

自小就活在勾心鬥角、兄弟傾軋之中,大哥表面關愛,背地卻暗下毒手,二哥則笑裏藏刀,陰險狡詐,他們最後所為,無非就是“權利”二字。而他呢,不過是為了能夠活下去,這樣的他,又讓她如何來責怪?

“豐璃……如果……”她遲疑地張口,“如果我……不是師父的徒弟……”一直以來,他對她的好,是否也是因為她有那麼一點點利用的價值?

燕豐璃神變色慌,立即攬住她:“小勉,不管你信與不信,總之我喜歡你,與你是什麼人根本無關。”

他緊緊摟着她,彷彿要將她嵌入胸口,化成他的心臟,從此融為一體,再也割捨不得:“原諒我,我並不是有意要對你隱瞞,其實,我又何嘗稀罕那什麼世子之位,無奈身為王室子嗣,不得不爭……否則,我根本活不到今日……小勉,我是真心喜歡你……真的喜歡……”

他低首與她耳鬢廝磨,訴着隅隅情話,而慕勉呆若木人,想到殿前遇見的那一抹倩影,心中卻已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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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府

黃昏日落,檐下笛聲幽渺,慕勉倚窗淺吹,一雙美麗的烏眸直直望着天際,恍若是由冰雪製成的鏡子,被晚霞映得一片艷麗綺靡,那曲音慢慢,倦了花間的蝴蝶,迎來了歸家的燕兒。

婢女匆匆進來稟報,慕勉聞言,笛聲陡止,點了點頭,她知道……該來的,總該是要面對的。

她擱下玉笛,甫出內室,嵇氏已經到了門前,摒退所有人,與她相對而立。

慕勉趨前幾步,盈盈一禮。嵇氏問:“你之前跟璃兒說了什麼?”

慕勉不解。

嵇氏道:“他居然跟王上說要搬回三王府住,古往今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似乎意識到自己有些激越的語氣,她緩和下呼吸,坐□道,“你說,他可是為了你?”

慕勉亦驚於燕豐璃的做法,面上卻是平平靜靜:“這件事我從沒聽世子提過。”

嵇氏失聲一笑,宛如自言自語:“是了,他如何作想,我自然清楚,他以為這樣,我就會同意……”聲音戛然而止,她移目定定望向慕勉——眉眼低斂,神情淡然,素裳拂地,木簪挽發,鬢側餘下的幾綹烏絲,似細細流水一樣蜿蜒過光潔優美的脖頸,不卑不亢,沒有半點狐媚艷俗之氣,無論何時看去,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其實,我並不是因為討厭你……”嵇氏一時心生感慨,發出一聲嘆息,“是我出身卑微,讓他從一出生起,就過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璃兒他自小機敏,懂得察言觀色,很會討他父王的歡心,兩個哥哥因為嫉妒,經常私底下欺負他,他卻不哭不鬧,也不去人前哭訴,我知道,那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被人欺負了還在笑?他心裏定也藏着諸多委屈,但他一直是個極能忍的孩子,這些年,我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直至登上如今這個位置,可是現在,他為了你,竟然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她彷彿痛心疾首,嗓音一頓,又看向慕勉,意味深長地講:“璃兒他,日後是要繼承王位的人,而他的身邊,同樣需要一個可以輔佐他的女子,這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

慕勉垂落眼帘,從肌膚間滑過一痕漣漪青影,案上香爐雲升煙繞,亦如她的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這些話,夫人不應對我說,而是應當直接與世子講明。”

嵇氏苦笑:“我若能勸動他,今日又何必來找你。你不知道……璃兒他有多喜歡你,為了逼我同意,他受劍傷時居然不吃不喝,拿性命逼迫我同意你入宮,他甚至……還有立你為正妃的念頭。”

慕勉胸口恍受重重一擊,哪裏突然像裂開了一樣,當那傷慢慢浮現,便是一陣難言的痛澀。

嵇氏道:“他一向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可面對你,卻變得方寸大亂,他好不容易才當上世子,背後正需要強大外戚的支持,其實,我看得出來,你絕非那種妖嬈諂媚之人,璃兒喜歡你,我並不反對,但他作為世子,會有許多身不由己,只要你肯勸動璃兒,讓他同意娶國相之女江氏為妻,今後,無論你想怎樣都可以,一直留在璃兒身邊也沒有關係,我明白,這樣會讓你受些委屈,畢竟我曾經深有體會,但凡事苦盡甘來,日後你若入宮,我必能護你安危,況且又有璃兒的寵愛,難道還擔心沒有雲開見月明的一日嗎?”

聽完她一席話,慕勉淡淡莞爾,是的,她懂,她太懂,那種莫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感受,無論怎樣的負隅頑抗,哪怕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到最後,卻不得不在命運前屈從。

這就是命,無法扭轉的命。

她回答:“多謝夫人好意,但只怕是夫人誤會了。”

嵇氏顰眉疑惑。

慕勉低下頭:“我對世子,從未有過糾纏之意,也無意入宮,我留下來,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所以時候到了,我自然會離開。”

嵇氏顯得大出意料,緊抿着嘴,似乎欲言又止,複雜的目光中暗含着一絲愧疚。

“那你……”她不知該如何開口。

慕勉望向窗外,彼時斜陽西下,山端仍殘留着一團紅暈,像是遺落的大片胭脂,映入眼睛裏,帶着血一樣的艷麗刺痛。

她眼神空渺,彷彿隔着千山萬水,向遙遠的某處凝視着:“請夫人放心,一切,我自會跟世子講明。”

慕勉在房裏收拾包袱,只聽房門“哐”地一響,被人用力撞開。

眼尾餘光掃過那一襲繁紋織繡的華貴紫袍,慕勉詫異地微微一笑:“今晚不是燕王特意為你舉辦了慶宴,你怎麼還跑到這裏來了?”

燕豐璃睨見她背後的包袱,眸中驟然升起滔天怒火,衝上前,將它撕扯成稀爛。

空氣里,除了布帛撕扯之音,還有他憤怒急促的喘息聲。

慕勉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包袱,被他扯成凌亂的碎塊丟在地上,嘴角輕勾,不在意地笑了笑:“罷了,不過是些衣物,也無甚重要的東西。”

燕豐璃動作一僵,側身拉住她的柔荑:“小勉,為什麼!”那眼神就像躲在黑洞裏的無助小獸,閃爍着緊張與害怕的光,叫人望之心疼。

慕勉偏過臉,言簡意賅地回答:“我在信里已經寫的很清楚了。”

燕豐璃先是一怔,繼而面色陰沉下來:“是不是我娘跟你說了什麼?我知道她來過了!”

慕勉搖頭:“沒有,是我該走了。”迎視他的一對烏眸,亮如灑落人間的翡翠寶石,“豐璃,我離開獨悠谷已經太久,如今你傷勢痊癒,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我不準!”她稍是一動,燕豐璃就趕緊抱住她,緊緊的,緊緊的,彷彿如此一來,她就無法掙脫,再也逃不掉了,像貓兒一樣尋着她鬢髮的香,在耳根后磨蹭纏綿,“小勉,我不准你走……今晚我就去求父王……求他同意讓我娶你為妻……”

慕勉心揪着似的疼,努力想用呼吸壓制,卻被他環得那麼緊,連肺部都快被擠得生生裂開。

“不要傻了……”慕勉低頭一笑,“為了這個世子之位,你已經付出太多,不要因為我,再使自己陷入另一場困局了。”

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慕勉昂起頭來:“這一點,你明明比我更清楚。”

燕豐璃瞳仁最深處,藏有糾結的痛楚,用力拽緊了掌心,似乎急於挽留着什麼,說話都顯得乾澀笨拙:“我……我知道現在,還給不了你什麼,可是……你給我一些時間……等我到了真正有能力的時候……小勉,你相信我,今生,我絕不負你。”

因自己,終究令他這樣為難。

慕勉微笑:“你我之間既無誓言,又何來負與不負之說?”

燕豐璃臉色一下子慘白。

慕勉眉梢挑動,嫣然如花:“難不成你以為,我給了你清白之身,從此就會對你死心塌地了?”

燕豐璃猶如被激怒,狠狠瞪着她,額角的青筋突兀冒着,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知道你不是這樣想的!”

慕勉眼波轉來,近乎冷淡的神色,叫他緊張得呼吸若斷:“豐璃,你雖然聰明,但有時卻過於自信了。”

她的話像把鋒刃,一下扎在薄弱的部位,燕豐璃經受不住地倒退兩步,彷彿處於極度的恐懼中,渾身遏制不住的顫慄:“你……你真的一心要走……”

慕勉緘默不語。

他絕魅的臉容扭曲起來,咬住牙齒,帶着玉石俱焚的決意:“好,你若堅持回去,我就滅了你們獨悠谷!”

慕勉並未被他恐嚇住,眉目間一片平靜,良久,落下一句:“你這樣做,只會讓我離你越來越遠。”

他聞言,突然傻了一樣,不發一言地看着她。

慕勉正欲轉身,卻因他的一句話,五雷轟頂般定在原地,再動彈不了半分。

“是不是慕沚?”

燕豐璃死死盯着她負在背後的寶劍,聲音詭異得像從一個空洞裏傳來。

慕勉慢慢瞪大眼睛,臉上全是不可置信……有那麼一瞬,她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身體,就像一個被生硬接上殘肢斷腿的木偶,她以着一種古怪的動作,一點一點扭過身形,看着他,眼睛裏,全是驚恐。

燕豐璃笑了,內心已經瞭然,只覺得胸口壓抑難喘,吸不進一點空氣,被關在秘窒的鼎爐里一般,五臟六腑都被悶成了灰,分不清是恨是惱,抑或是太深的痛:“那個被你當成寶貝留着的口脂盒,是他送的吧?一直以來,你不肯回家,不肯跟我提及有關慕家的任何事,也是因為怕提起他,對不對?你哭得傷心欲絕的那個晚上,我後來派人打探,也正好是你哥哥的大婚之日,生辰那天,你說你忘了跟我的約定,是因為他來山谷看你,就因為他來了……你便把我完全拋之腦後,對嗎?”

驚天的秘密被揭穿,慕勉彷彿受到巨大的驚嚇,哆嗦的唇瓣隱現出一種失去血色的蒼白,她緩緩用雙臂抱住自己,忽然覺得很冷,很想躲起來,像一隻膽小的蝸牛,縮在殼裏,獨自發抖。

“其實說了這麼多,你不肯跟我在一起,還是因為他,原來……原來真是他,那個讓你念念不忘,紮根在心裏的人?”

慕勉下意識否認:“不……”

燕豐璃一個箭步上前,使勁搖晃她的肩膀:“小勉,他是你哥哥,你們是兄妹,你怎麼能喜歡一個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

慕勉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按住耳朵:“別說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慕沚,是哥哥,是她一生最不能、最不該去愛的人!

燕豐璃不肯放開她:“你還在心痛?你還在想着他?小勉,你清醒清醒,你跟他根本是不可能的,這是違背人倫,會遭天譴的!”

慕勉掙扎着,他卻死也不放手,最後慕勉一個激動下,伸手打了他一個巴掌,燕豐璃捂着臉懵住了,看到她空洞的眼,恍如是一隻走投無路的麋鹿,充滿極度的絕望與恐懼。

“小勉……”看到她轉身,他慌了神,追上前牢牢抱住,認錯道,“對不起……是我不對……我剛剛不該那麼說……不該那麼責怪你……以前的事,我就當從沒發生過,也不會再追問了,小勉,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是真的太害怕,我不想失去你……”

慕勉緩緩閉上眸子:“豐璃,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為什麼不可能?”他眼圈都紅了,不知所措地開口,“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小勉,人養一條狗還有感情呢,你就這樣鐵石心腸,完全不在乎我了嗎,這麼久以來,你對我……難道就沒有一點真心……”

慕勉被他說得心口陣陣生痛,每一個字彷彿刀子剮在血肉上,喉頭都好像能感受到那種鮮血淋漓的味道,他的懷抱,他的氣息,他的溫度,那些耳鬢廝磨,那些日日夜夜……若說沒有一點真心,那是假的。

慕勉看着他眼中近乎於卑微的希冀,終究還是一字一頓地開口:“豐璃,我不愛你,根本不愛,一點也不愛,一點一點也不愛……我不愛你,不愛……不……”

燕豐璃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獸,猛然吻上她的唇,將她逼至牆角,歇斯底里的啃咬,他全身都在顫抖,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狠狠嘶咬她的唇,要把她的舌頭咬碎咬爛,揉成一團肉泥咽到肚子裏,突然覺得,她要是死了、死了就好了,這樣就不會令他難過,不會再說出令他痛心的話……濃重的甜腥味漫上來,彼此口中全是血,從交纏的唇齒間慢慢溢了出來,沿着嘴角蜿蜒向下,劇烈的疼痛感,叫慕勉幾乎要昏死過去。

燕豐璃終於停下來,粗重地喘着氣,狹眸里泛起妖異赤紅的顏色,宛然血,最盡處——又有掩藏不住的驚亂與惶恐,像是做出最後的垂死掙扎,害怕着,害怕着她再次給出的回答,害怕她一張口……

那顆心,最終隨着她的啟唇,被擊得支離破碎。

慕勉仰起頭,又重複了一遍:“豐璃,我不愛你,所以……讓我離開吧。”

他瞳孔一凝,整個人好比化成風中的柱子,再無半點反應。

慕勉忍着舌尖的劇痛,拭去唇角的血痕:“當初你留下的那枚荷包,在哪裏?”

燕豐璃神魂皆失般,表情獃獃的,許久,才慢騰騰地從衣襟里掏出一枚荷包,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她在楓園裏遺落的,她從來沒有送過他什麼,唯有這枚荷包,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收藏,貼身帶着,所以她一說,他就能拿出來。

慕勉也頗為意外,伸手去拿,他不知她要做什麼,下意識攥緊,慕勉硬是從他發顫的五指間摳了出來,一扭身,丟進旁邊的小火爐里,很快就被點燃。

燕豐璃嘶啞地大叫一聲,正要撲上前,卻被慕勉點中穴道。

“不……”明白到她的用意,燕豐璃滿臉驚恐,可惜為時已晚,目光絕望地看着她封住自己的啞穴。

慕勉知道,既然要斷,就該斷的徹徹底底,不留一點期望,不留一點殘念,解下頸上的平安符,輕輕系在他的脖子上,那時,有冰涼的液體滑落,濺上她的手背,彷彿琉璃的碎片,生生割疼了肌膚。

慕勉像嚇了一跳,抬起頭,燕豐璃正凝着她,眸子裏全是淚,一滴滴地往下流,經過他的眼角、他的唇瓣、他的下頜,滴墜在她的手背上,那是碧落之上,蒼穹的雨,淅淅瀝瀝,下得永遠沒有盡頭。

這是慕勉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淚,沒有任何言語的哭泣,卻哭得如此傷心、如此悲痛,如此哀哀欲絕,因為不能講話,不能動彈,他只能死死盯着她,拼勁全力地望着,綳得雙目充血,連喉嚨都鼓鼓作動,一切一切,不過是在做着最後的懇求,即使已經那樣卑微,那樣渺茫,但還是在懇求她不要走,懇求她不要離開,那眼眶裏流出的,似乎不是淚,而是鮮紅的血。

慕勉胸口欲裂,一時被太深太深的愧疚壓得喘不上氣,這一次,她無法原諒自己,上前輕輕抱住他:“豐璃,對不起……忘了我吧。”

燕豐璃絕望地閉上眼,任淚水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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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裹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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