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子容成
申時,溫齡與一寸並肩站在老樹下等待。
不一會兒,只見不遠處有兩個人影,右邊的人攙扶着左邊的人,左邊一人泛黃的袈裟十分具有分辨力,正是了源大師。右邊一人戴着蓑帽披着斗篷,雖然正彎腰扶着旁邊的人,步履卻十分穩健。溫齡一眼便覺得,這人骨氣極硬。
由於春天的南山濕氣很重,來上香的人並不多,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到他們。兩位僧人相互佛拜后,溫齡深深作了一揖,以表尊敬和歡迎。
四人進了寺中,兩位來客似乎微怔了怔。眼前的僧人一些不足十歲,一些已有五十多,一些殘缺身軀,一些動作僵硬、神獃滯。
南山寺三年來收留孤苦無依的陶人,頭一次上山的人看見了當然會感到吃驚,常常上山的香客們已不以為意見怪不怪了。
一寸將會面安排在東廂房中,任何人不得打擾。慧質放下手中的茶點就低着頭離開了。
那人終於把蓑帽取下,回過頭一直看着溫齡,那目光讓人有幾分怕,但溫齡並不避忌,淺笑着迎上去。
看着眼前的男子,溫齡神似乎有一瞬征住。他相貌俊朗,穿着紫色的衣袍,衣領袖擺處有金絲綉上的雲龍紋,全身上下透着不可描繪的貴氣與強勢。尤其那雙眼睛最為奪目,如同皓月當空,似要灑出星光來。
溫齡注意到,他的目光中有幾分威懾力,更多的卻是探究的趣味。這也不奇怪,兩人對對方都是耳聞千日卻第一次得見,不僅覺得好奇,更覺得奇妙。
不過一會,四人圍坐在矮桌旁,溫齡也自然的坐下,目光依舊坦然。她的人坦坦蕩蕩,心中澄澈明亮,並不畏懼什麼探究。
“溫施主,老衲也不做彎子,且直話直說了。”了源的眼睛深邃明亮,看着溫齡的時候很和藹,“溫施主的作為,老衲也耳聞了許多,心中也欽佩你的仁德。只是,施主可知道,你所要做的事,其犧牲也是莫大的。”
溫齡略微思考,說:“了源大師可知今天是什麼日子?”
了源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問,於是據實道:“了源卧榻已久,不知道施主說的日子。”
溫齡正要說話,一旁一直不說話的那位貴客卻開口了:“今日,朝廷徵兵。”
“我看見了……”他繼續說,“不僅看到了那些人,也看到了你。”當時他坐在高高的酒樓上,不僅看見了徵兵的隊伍,聽見了那慟人的哭喊聲,也看見了一輛馬車上衝下來的白衣人。
原來是你。容成勾起唇角,當時他心中欽佩的那人,沒想到現在就坐在他面前。他幾乎一眼就認出她來,她挺直脊樑的傲骨,鋒利如刀的語氣,冷靜默然的氣質,讓人記憶頗深。
溫齡深深的看着他,目光中有些哀意。她上山後幾次想將所見所聞說給一寸聽,那場景她記得清晰,可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得意忘的默契。
“我行醫各地,幾乎日日不能好眠,夜裏都能聽到人們的**哭泣聲。大師,你說的沒錯,這是莫大的犧牲。但是對於甘願犧牲的人來說,這也是莫大的光榮。”溫齡看向房門,雖然房門緊閉着,還是隱約看見寺中的僧人們都守衛在側,他們紋絲不動的站立着,就像佛堂里的羅漢。
“‘雙親不離子女,有人成眷屬,晨起去時家依舊安然,黃昏歸時鄉鄰無人慟哭’曾經有陶人對我說,這是他們一生都在祈盼的日子。”溫齡聲音十分溫柔動聽,似乎在回憶極其美好的事物。
門外似乎有人在輕輕啜泣,溫齡收住了聲音。
“日照京池兮,欲歸去兮;歸去無家兮,卧居荒野;荒野蟲獸兮,食我兒女;心念郎君兮,大漠已荒;踽行南山兮,有鳳來怡……”寺中似乎有香客在詠唱南山寺的曲《歸去》,琵琶聲凝絕喑啞,聲聲似泣血。
一時間,南山寺里儘是低低的哭泣聲。他們知道寺中有貴客,並不敢放聲大哭,只是相互依偎默默的落淚。
溫齡別開眼去看窗外綠樹,並不想讓人看見她在此落淚,其餘三人眼眶也已經紅了。
東廂房裏一片寂靜,四人都沒有說話。
曲終,了源感覺自己氣血都從高處往下墜落,上身有被抽空的脫力感,於是急忙站起身雙手合十對容成鞠了一躬,說:“公子,了源的使命已完成,現向您辭行。”
容成心中知曉他還要去見一位故人,於是點點頭。了源對眾人作揖,退出門去。
溫齡神色緊張說道:“公子,容溫齡多嘴問一句。大師的面色看來十分不好,我見他走路時蹣跚,雙目已經暗淡,莫非……”
容成閉上眼,默然片刻后說:“他今日就會圓寂。”
了源大師本來可以多活幾天,卻因為耗了心血幫他算了一卦,又泄露了天機,所以提早的結束了他的生命。
半個時辰后,容成的手下來報,說了源大師已經圓寂,屍體在半山腰的馬車上。
他終是沒有見到那位故友……
容成拿着茶杯的手頓時僵硬,他的眼眶紅透了卻沒有落淚。
了源自從他十歲就陪伴左右,對他諄諄教誨。他幼時無人照看常常受到宮人欺負侮辱,都是了源大師在一旁開導他,如同父親一樣的保護他。
然而他的身份擔著重任,哪怕全世界都在哭泣,他也要堅強的站立。
因為他是未來的君主,是人們的希望與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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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源由僧人扶着走到半山腰上了馬車,他招呼了車夫趕快離開,可那車夫卻充耳不聞。
他正要掙紮起身,那車夫卻已經鑽進馬車來,摘去帽子對他說:“是我。”
了源雙眼看物體已經模糊不清,卻能清楚分辨這人的聲音。他的手顫抖的伸向那人,輕聲喊道:“羲和……”
那名叫羲和的男子微微笑着由他摸着他的臉,一滴眼淚無聲的滑落在了源手上。
“孩子啊,別哭,別哭……”了源拍拍他的肩膀。
“爹,爹……”羲和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了源似乎很高興,咧開嘴笑:“將來啊,會有……”
羲和附過耳朵去聽,了源卻已不再說了。感覺肩膀上的拍打漸漸停止,原來他已經去了。
將來啊,會有一個人來陪着你,免你孤獨,溫暖餘生。